“是我。”
电话那头响起的是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女声。
游枝愣了一秒,不可置信地试探道:“……妈?”
“小枝。”
简单的两个字,轻柔的呼唤,隔着长长的电话线,令游枝一刹那眼泪涌出了眼眶。
她在冰天雪地里以为无枝可依的时候,那个早就走到春暖花开的人,给了游枝一点希望。原来在黑沉沉的夜里,还有人在挂念她。
虽然这个人缺席了她的所有成长,但是并没有完全丢下她。
“小枝,警方也联络我了,你爸爸到底怎么回事?”
“他现在没有消息。”游枝吸了吸鼻子,像只无头苍蝇,“但怎么可能是他做的!杀人?他杀只鸡都不敢!我好担心他是不是也遇到危险了……奶奶也住院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不起小枝,让你一个人承受那么多。妈妈也很想去看你,但是我人在上京工作,离你太远了,也抽不出时间来。”
电话里瞬间沉默下来,游妈只能听见几声急促的喘息。
“你在听吗?小枝?”
游枝刚才语无伦次的声音平静了下来:“我没事,不用你担心。”
似乎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冰冷和怨怼,游妈叹了口气:“你不要责怪妈妈,我现在打拼也是为了以后,像你如果考大学来上京,到时候妈妈就有能力照应你。你爸他就是个靠不住的。”
游枝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再怪他?”
电话那头卡了壳,半晌囫囵道:“你有事情就打电话给我,137xxxxxxxx。我如果这边空了,就立刻去看你。”
事情都落到这个地步,她居然只是惶急地甩下一句有空就来。就好像是在街上无奈碰到了一个不熟但认识的人,尴尬地打个招呼说有空一起吃饭啊。
有空这词,是一个体面的谎言,大家都心照不宣。
但却是被亲妈用在自己身上,在这么孤立无援的时刻,杀伤力成倍增长。
游枝有点支撑不住虚软的身体,靠着墙慢慢坐下来,双膝屈起,将自己用力环抱住,像缩在只温存过十个月的肚子里。
隔天她是被这个姿势给痛醒的,就这么缩在墙脚睡了一夜,来不及舒展酸痛的四肢,匆匆收拾了下赶去学校。
她对四周发生的一切潜移默化还没有太强的认知,习惯地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到校,上课,吃饭,下课。直到跨进校门的一瞬间,有别于平日的窒息氛围让她不自觉浑身发冷。
身边的人群悄无声息地散开,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她像是被关押去刑场的牢犯,在午门示众。
游枝强自镇定地走了几步路,好不容易绕过拐角,这才飞快地跑起来。
教室里肯定不会这样,大家都朝夕相处这么久了,他们对她都很友善……
游枝边想边停在了教室后门,一群人正围着讨论,中心的人拿着手机,大声地朗读道。
“本来就很丑啊,说她好看的都瞎了吧。”
“相由心生懂吗?有个杀人犯爹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啊。真人特别阴森,之前有一次我和她对视,冷得我都吓到了。”
……他们在读贴吧上的那通黑帖。
朗读的女生撞了撞正趴在课桌上的男生的肩头,促狭道:“喂张柏钰,你天天戳人家背,小心被记恨上哪天把你杀了。”
张柏钰皱眉:“胡说八道什么。”
一个男生插嘴道:“你这不懂了吧,这是我们柏哥在调情!”
“越说越离谱了!”张柏钰翻了个白眼,“谁喜欢她啊。我就是手欠,换你在我跟前我也戳。”
“讨厌啊。”女生清了清嗓子,继续看向手机念道:“听说她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和她妈离婚了……诶,这么小就没妈?”
“那被一个杀人犯爹带大……想想就可怕。”
“我妈第一时间嘱咐我别再跟这种人接近了,这种人心理多半会出问题的。”
“人家本来也没和你接近吧哈哈哈哈。”
“现在她求我我也不会给她一个眼神,免得我也被当成变态。”
张柏钰旁边的同桌嘟囔道:“哎,我能不能让老师给我换一个座位啊。”
游枝的眼神落在这个说话的人身上,她记得前几天他还对着自己说,坐你后排真好,有不懂的都可以问你。
游枝原本要迈进去的腿硬生生卡在门边,血液一寸寸变凉。
她忍不住怀疑,他们讨论的人是自己吗?那些人真的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吗?她该怎么面对这个巨变?
好无助。
游枝悄无声息地转身,躲进了厕所的隔间,然而即便藏在这里,她还能听到来上厕所的人对自己的闲话。
推门声,水流声,游枝,杀人犯,变态,嘻嘻哈哈的笑声,怜悯,鄙视,冲完水,离去。
反复几次,游枝崩溃地尖叫,用力捂住耳朵。眼前的瓷砖一寸寸地扭曲,整个世界像被人从两头拧紧变形,没有了任何立足之地。
接着等到预备铃响起,她才用冷水反复冲了下脸,若无其事地返回到教室里。
教室里已经恢复如常,只是时不时有打探的视线掠过。陈蔓路过她身边偷偷塞过来一张纸条,写着:你还好吗?要不要请假回家?
她已经坐回了座位,担忧的眼神探向游枝。对上陈蔓的视线,游枝尽失的力气在此刻得到了一点支撑。她冲陈蔓倔强地摇头,示意自己不会示弱。
她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做那个缩头乌龟躲起来不见天日,而中伤的人可以在青天白日下逍遥自在。
这一整天,那些人没有再过分地表示什么,看似和平,但游枝心里清楚,一切就是寂静岭的表里世界。她无意中撞见的才是真正的里世界,人心隔着肚皮,散发着无孔不入的恶臭。钟声一响,回到表象。
只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些东西没能及时藏回去。
比如那个总会在座位后排戳她后背的张柏钰,再也没有动手动脚。
艰难地挨到了放学的时间,游枝低着头飞快地拎起书包转身就走。然而上车前,她发现有一张黑色卡片被卡在车篮里。她来不及多看,随手揣进口袋,赶在ICU的定点探望时间之前到了医院。进门之前,她对着镜子反复做表情管理,确认不会让奶奶看出异常才进门。
奶奶的状况比前两天半睡半醒的状况好很多,精神了一些,能和游枝说上些话了,问游家平有没有回来,游枝有没有好好吃饭。
游枝心不在焉地回答,起身时口袋里的黑色卡片突然滑了出来。
她捡起来一看,竟然发现卡片上面写着邱晨光的葬礼时间和地点,让游家人必须出席。
“这是什么?”
奶奶探头过来,游枝躲藏不及,被她看个正着。
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游枝把卡片扔进垃圾桶,故作轻松道:“估计是谁的恶作剧呢。”
奶奶摇头:“知道这么详细的肯定是邱家的人,这卡片是他们给我们的。他们想要我们赎罪。”
“赎罪?凭什么!警察现在都不能断定凶手,他们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奶奶听后深思了一会儿,说道:“无论他们家出于什么心情给我们寄了这张卡片,我们只能做好我们该做的。人不会是家平杀的,但确实是在家平的船上没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出于礼数也该去吊唁。”
游奶奶说完就要去拔针管,吓得游枝赶紧按住她。
“奶奶你干嘛?”
“我去就行了,囡囡不用管。”
游枝阻拦不了她,抢先开口道:“那就我去!”
她俯下身轻轻抱住虚弱的奶奶:“你还没度过危险期呢,要养好身体!”
只要你还安然无恙地活着,我就什么都不怕。
邱晨光举行葬礼的那一天特别冷,天气预报说是今年里气温最低的一天。
游枝一整晚都没有睡安稳,早晨被窗外的一阵阵笑声惊醒。她拉开窗帘,看见地上落了一层罕见的积雪。
这是游枝十七年来第一次见到雪,也是这座小岛自1957年以来相隔几十年的再一次落雪。
窗外的孩子们很兴奋,也不睡懒觉了,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跑到冷飕飕的雪地里,呼着赤红的手揪起一块雪团,嬉笑着砸向对方,把清冷的空气都感染得闹腾了。她也好想无忧无虑地冲进雪里享受这奇妙的时刻,但是此刻的她连看一眼的闲心都是奢侈,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游枝裹紧深黑色的外套,鲜明得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污点,独自走进了纯白色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