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梦自动把康盂树的话理解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许把这个地方说出去。
这一个晚上,她开始了在沉船的第一堂美术课。
她打算从基本的素描开始教起,就地取材以那个小喷壶的几何为参照物,当作这堂课的目标。
由她起手先做示范,聚精会神地盯着视线前方,像一个出剑利落的女侠,三两下就在纸上复制出了一个喷壶。
这只是第一遍。
到第二遍,她开始带着康嘉年画,一根一根线条地拆解。不时观察康嘉年拿笔的姿势,上手帮他调整,告诉他画到哪边该手臂用力,到哪边该手腕带力。
她在观察康嘉年的同时,某人也在观察她。
康盂树将茶几边的椅子拉过来,两脚打开,反过身手臂撑着椅背坐,下巴就搁在手臂上,斜着脑袋看她。
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很帅,那么,认真投入到专业里面的女人也不赖。
会有一种自发的气场,让人很难把目光移开。
黎青梦不分神也感受到了这股视线,瞥了一眼康盂树。
他毫不心虚地回视:“看什么?我在监督你的教学。”
黎青梦问:“您还满意?”
“凑活。”
他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扭过头开始睡觉。
康盂树一直睡到他们下课,正好送黎青梦回家。
没办法,人是他接过来的,这大晚上的,总得负责到底。至于康嘉年嘛,就自己回家,沉船离骑楼老街近,康家就在骑楼老街里头。
两人顺着原路开回,黎青梦告诉他地址之后两人就一路沉默。
眼看着快开到老式的筒子楼,康盂树才开口,故意提起她刚才那句教完算数的话,很欠打地问。
“那要我和康嘉年说吗,你下次就不教他了?还是你去和他说?”
黎青梦在头盔下抿了抿唇。
刚才离开沉船时,康嘉年还神采奕奕地问她有没有画画天赋,她诚实地回答有。
康嘉年眼睛一亮:“那太好了,说不定我很快就可以上手人像了。”
康盂树插嘴:“给哥画帅点。”
“谁说我要先画你哦——”他看向黎青梦,“我当然要先画姐姐!”
黎青梦内心微动,尔后道:“那我等着验收了。”
她收回思绪,对着康盂树说:“算了,再教几次也不是不行。”
前头传来康盂树的一声嗤笑,让黎青梦火大地又想收回刚才的话。
但想想还是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那句不教本身也是没经过大脑思考的气话,觉得教学环境太离谱。
但离谱的近义词,是异想天开,天马行空。
这些词又代表着惊喜。
她会想在那里画画的,比起眼前的这个筒子楼,比起那扇只能看见火车不停迎来送往却无法带走她的窗口。
电瓶开到路灯寂寥的旧街,夜空有流云将月亮遮住,将一切打暗。
黎青梦下车,把头盔还给他,转身前,犹豫了一下问:“那个秘密基地,你们有给它取过名字吗?”
康盂树接过头盔,闻到上头附着着一丝隐隐约约的香波。
似乎是一种樱花味道的洗发水。
他被这抹隐约的气味恍了神,慢上半拍,回道:“……没有,这也需要名字?”
“那我可以给它取名字吗?”
“说来听听。”
黎青梦的声音在夜风里浅浅的。
“——‘被遗忘之地’。”
即便是被遗忘之地,灰败的空气里也能重新开出鲜花。她承认,今晚这艘意想不到的沉船,突然给了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勇气。
但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沉船这个小插曲有多少改变,除了赚到外快,依旧每日固定去医院住院部照顾黎朔,再去店里上班。
这天美甲店调休,她约好傍晚去给康嘉年上第二次课,白天就一直在医院里守着黎朔。他的肝腹水最近胀得厉害,得不停给他按摩腹部才会好受些。
黎朔强忍着不说疼,还担心她会手酸。
黎青梦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说,这比去健身房甩绳子管用。
这之间医生把她叫到诊室,谈到黎朔现在的情况,建议还是尽早手术。
黎青梦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黎朔转到京崎的医院去,她担心这里的医疗条件可能不够好,但转过去的问题也很多,医疗费太高昂,迄今好不容易建立的生活节奏全部打翻,再加上去京崎的这一路途,她都会担惊受怕黎朔出现意外。
因此这一阵子,她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早上起来一梳头发,一掉一大把。
在医院再次催促之后,她和医生沟通了手术的难度问题,在对方提到把握还是挺大的之后,她决定还是在南苔尽快手术。
回到病房后,黎朔有些紧张地问:“医生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该考虑手术了。”黎青梦拍了拍他,“等做完手术呢,我们疗养一段时间就能出院。虽然清明已经错过了,但我妈的忌日我们还是能赶上的。所以你赶紧好起来。不然今年你一趟都没赶不上,她肯定会生气。”
黎朔表情仍没有放松:“可是手术费……”
“我卡里还存着一点呢,刚问过,够的啦。”
她笑着摆摆手离开病房,给黎朔留下一个轻快的背影。
开着小电瓶去沉船的路上,黎青梦路过街边的ATM机,停下车,把钱包里的卡插进去,确认了一下卡里的余额。
她目光一滞。
接着,她又把钱包里能翻到的卡都翻出来,一张一张插进去。
随着密码的输入,贫瘠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出,没有任何魔法可以让后面突然多出几个零。
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机器的光线照得黎青梦脸色惨白。
不够,根本不够。
就这样她还考虑把黎朔专转去京崎……太可笑了。
现在光每天在南苔都烧掉不少钱,她不舍得黎朔和三五人挤一间病房,晚上磨牙打呼的那么多,吵到睡眠更修养不好,干脆咬咬牙开的是单人病房。
而这个单人病房的价格在京崎,可能一个床位都要不起。
她收回卡,坐上电瓶,机械地按动把手往前开。
途中忽然下起了一场暴雨,南苔总是这样,下场雨就像居民楼的妇人拉开窗户,突然往下倒盆淘米水那样不讲道理。
她没有停下,反而在雨里越开越猛,有种孤注一掷的痛快。
骑到沉船时,整个人狼狈不堪。
这次,沉船里只有康嘉年,他正在无聊地等黎青梦来,放着音响摇头晃脑地自嗨。
音量开得很大,她下到船舱他都没注意到,冷不丁转身,被她这只落水狗吓了一跳。
黎青梦衣服上的雨水把木板滴得湿哒哒,康嘉年瞪大眼说:“姐姐,你要不要换套干净的衣服?不介意的话可以换我的,不然穿着湿衣服很容易感冒生病。”
他指了指那排衣架上的女装。
黎青梦刚要回绝,听到生病两个字,话到嘴边又咽下。
她刚刚确实冲动了,平白拿自己的身体较劲。
现下湿衣贴着身体黏糊得厉害,一直这么拖着八成会感冒,回去换衣服也不行,外面又还在下雨。
她只能无奈道:“……那就谢谢了。”
康嘉年反而笑得很开心:“随便你穿哪件!架子上挂着的都是我最喜欢的。”
黎青梦忽然明白了。
“所以这个秘密基地,其实算是你的试衣间?”
“……对。”他不好意思道,“在家里穿会被爸妈嫌,我哥直接就给我找了这个地方,说我想在这里面穿什么都行。但你觉不觉得……这里很像舞台剧的后台?有些人只能被允许呆在这里,而不能上台。”
他哈哈地自嘲,说完又意识到跑偏了,赶紧打住。
“不说啦,你换!我去附近给你买个雨衣,这雨看样子要下很久呢。”
康嘉年小跑着爬出船舱。他的手机没拿,连着的音响持续放着他的歌单,未熄灭的屏幕下滚动着下一首歌的名字,《禁果花》。
黎青梦枕着没听过的粤语歌,头一次在这种环境下换衣服,连遮挡的地方都没有,心里浮上一股很不习惯的羞耻,特意将落日灯关了,只余下一面墙上的星星灯。
衣架上挂的衣服都很大,不太合身,她扒拉了一下,勉强抽出一件可以调节绑带的黑色连身裙。
虽然到她身上,就变成了快过脚踝的长裙,但正好可以遮住她腿上那些因湿疹长出来的红色小点。
她躬下身,把湿成一摊的衣服脱下,内衣内裤也湿了,但好在有外面的衣服过滤,没有湿到无法忍耐的地步。
用纸巾把身上的水分大致吸干后,她把头发拢起,草草扎成一个髻,但逃出的碎发还是黏糊糊地贴着皮肤。
差不多清理干净身上,黎青梦小心翼翼地穿上康嘉年的黑裙子。
穿上前她已经把两边绑带解开了,不然那胸线得挂到她肚子。
她将裙子提到合适的高度,按着单边肩膀有些许吃力地给肩带打结。
她的神情十分投入,歌曲里的人也唱得很投入,于是黎青梦压根没听到——船舱里有人进来了。
康盂树下到船舱里时,并没有意识到正在换衣服的那个人是黎青梦。
朦胧昏暗的光线里,乍一眼看去,模糊的短发,康嘉年的裙子,他便默认为是康嘉年。
“你现在换衣服干什么?黎青梦还没来吗?”
他大剌剌出声。
换衣服的人动作一顿。
接着,他就看见“康嘉年”迅速从衣架上随手抽出一件衣服,挡在自己身前,另一只手探出去,在墙上并不熟练地摸索着星星灯的按键,一把将灯光按灭。
恼怒但又极力冷静的女声响起。
“你瞎吗?出去!”
“……”
康盂树脚步一顿,下意识摸了把鼻子。
他这时已经反应过来,躲在船舱里换衣服的人到底是谁。
她已经反应得够快,转瞬即逝的明暗交界,他却还是猝然瞥到了她单边细瘦的蝴蝶骨,来不及系的黑色丝带滑下去,滑下去,直滑进黑暗里。
雪白的背却暗不下去,闪着银白色的光,像想象中从深海偷溜进渔船里的人鱼,看见人类后会惊慌地把自己藏起来,鳞片却没藏好,一闪而过。
伸手不见五指的船舱,两边一时都没再出声。喧闹的是隔着船板还在淅沥的雨,以及音响中的女人正好柔情似水地用粤语唱到要烧烟花。
黎青梦的身体在黑暗中轻轻颤抖,这辈子都没这么窘迫过。
她以为在自己的呵斥下,康盂树应该会立刻离开才对。
但他没礼貌的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他非但没走,还在那戏谑:“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觉得吃亏,那我也脱一下,给你看回来?”
回应他的,是黎青梦从黑暗中砸过来的包。
康盂树的肩膀抖动了几下,没忍住,大笑出声,没说一句对不起,靴子踩着失修的船板往外走,嘎吱,嘎吱,就这么出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