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又过了一阵子,关于康盛的诉讼案终于进入了一次庭审。
开庭地点在新城,虽然陶茹之手上关于康盛的项目暂时搁置了,但这个案子的结果她必须要关注。一审的判决并不一定是最终结局,但也是一个重要的走向。如果结果“喜人”,那么并购会迅速再开。
这场庭审没有直播,陶茹之本来想提前一天飞过去旁听,但突如其来的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她加班到深夜,临时改签到第二天早上飞,十二点睡四点就起来收拾东西去机场,一路昏睡,下了车紧赶慢赶,还是差了一点,庭审已经开始了。
这个案子备受各家媒体瞩目,迟到两年的诉讼到底是伸冤还是噱头,康盛是否会冠上杀人企业的头衔,以卵击石的诉讼者搭上正在势头的新人律师,结局是力挽狂澜还是马失前蹄……媒体们早就拟好了各个切入口的稿子,不论是哪一个走向都够让他们兴奋。因此旁听席几乎座无虚席,陶茹之勉强找到最后排还空着的座位。
她看向前方,视线立刻投在林耀远身上。
他穿着律师袍,丝毫没有注意到谁来谁走,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对面康盛的辩护律师陈述。
“两年前康盛制药出问题的那批检测中确实出现了一些小问题,红曲的含量超过了2.9毫克。”他指出,“证据一是当时的检测报告。轻微毫克的超标可能导致同时服用其他他汀类药物的人群产生反应,这也是当时有一些消费者身体不舒服的原因。问题发生后,康盛立刻联络了于殊云女士并签订了赔偿协议,并未隐瞒任何信息。但这个检测结果绝不可能导致肾衰竭。“
对方继而话锋一转:“至于为何两年后于殊云的父亲会因为肾衰竭死亡而其他人没有——这两年里她父亲服用其他药物或者保健品,或者不健康的生活因素都是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因此康盛不认为这是康盛的责任。理解原告丧父的悲痛之情,但将原因归咎在康盛上是否只是单纯的推脱责任?相信这次的指控基于误解和错误的信息,请求法庭在审慎考虑所有证据后作出公正的判决。”
被告律师不愧是康盛请来的老手,非常有条理,一下子叫焦点模糊在于殊云的上诉动机上。
法官点点头,看向林耀远这一侧:“原告有无意见?”
林耀远扯过麦,在对面一上来就开炮的重压下不慌不忙道:“请法官查看证据三,这是我走访了当时所有因红曲产品入院的消费者名单,表格上列出了所有人使用红曲产品的时长,其中使用时长最长的就是于殊云的父亲,一年零六个月十三天。同时请注意证据二,这是于殊云的父亲两年前入院到其死亡的所有病历。在第一次因为红曲产品入院到出院,再到病情恶化入院,中间只隔了半个月,而这半个月他并未服用其他任何市面上的产品。市面上也不会有任何一种产品能让人在半个月突然急剧病情恶化,除非他想不开服用农药。但如果服用农药的话,恐怕隔的就不是半个月而是一天了。”
旁听席上忍不住传来一阵哄笑。
法官敲下法槌,让场面肃静,提醒林耀远不要说无关的言语。
林耀远毫无悔意地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我方现在对最关键的本场焦点,也就是红曲产品的检测报告怀疑其真实性。请法官确认证据一,这是康盛两年前离职的产品质检员王肃的陈辞。在他离职前他发现了红曲产品的异常,确实存在着康盛提交的报中红曲的含量超高,但这个人他发现了一个更关键的原因——桔青霉素。这才是导致肾衰竭的有害成分。”
康盛的代理人和律师的表情仍勉强维持着平静。
林耀远直直地盯着他们:“王肃在离职前一周将这个问题报告给了康盛上级,一周后,他被以检测工作出纰漏为由辞退。”
对面的律师立刻反驳道:“这确实就是王肃的工作失误!康盛之后又做了一次更全面细致的产品检测,并没有检测出桔青霉素。请法官详细确认所提交的质量检测报告。”
林耀远笑了一声,很轻蔑的。
陶茹之屏住呼吸,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看客比场内正在厮杀的人都要紧张。
“我方提出的证据二,是关于红曲产品检测报告的负责人的一些‘事迹’。”
对面律师急促道:“反对提出,这与案件的关联性不足。”
法官斟酌后说:“请原告继续。”
“我查过这位负责人目前公布可查的所有质检产品,在近两年中这些产品有四例出过爆雷新闻,然而他给出的这四例报告却都没有大问题。因此我方有很大理由怀疑两年前份检测报告的真实度和准确度。”
林耀远辩论期间,对面的律师开始不停地用手帕抹额头上的汗。
他最后反驳道:“原告是在试图混淆两桩不同的事件。退一万步讲王肃没有检测出别的产品质量问题,并不代表他在红曲产品中有失误。”
“是失误,还是故意?”林耀远看向法官,“我方在此请求临时提交一份新的证据。这份证据对于案件的真相至关重要,并且直接关系到原告的合法权益。”
法官皱起眉:“请原告说明为什么这份证据之前没有提交?”
“这份证据是在刚才庭审之前刚刚拿到的,我们必须确认其真实性后才决定提交。现在我们确认这份证据的关键性和真实性,因此请求临时提交。”
康盛的辩护律师坐不住了。
“法官,我方反对这份证据的临时提交。对方没有在规定时间内提供证据,违反了证据交换的程序。”
法官略一思索,判断道:“被告的反对意见已经记录在案,现在同意原告提交证据。”
这仿佛是一出惊心动魄的舞台剧,陶茹之屏息看到现在,对于林耀远的印象终于有了竹节般的抽长。
在这之前,他是少年,是青年,而现在,她确认他长成了一个游刃有余的大人。
即便是如此严肃的法庭,如此关键的决点,他也保持着一股松弛。这是好听的说法。
在对手的眼里,这叫嚣张。
仿佛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已经做好了一脱战袍就左拐隔壁巷子里吃一碗地道美食的美妙心情。
“这是一份维德俱乐部的会员名单,其中就有这位王肃以及康盛CEO。维德俱乐部是只有会员才能出入的俱乐部,非常适合进行私密对谈。不过有时候为了保证私密反而弄巧成拙,通过会员日志的记录,留下了这两位两年前在同一时间段出入了俱乐部的证据。”
“……这并不代表他们见面了。”
“却也不代表他们没有见面。”
康盛的辩护律师极力道:“法官,我方认为这份证据与本案事实并无关联。”
林耀远毫不示弱:“请您也考虑事实存在的可能性。”
两方胶着着,可以说到此依然无法判断谁更占上风。
法官敲响法槌:“接下来我们进行双方陈述。先由原告开始。”
林耀远站起身,向众人鞠了一躬。
“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十八条,经营者应当保证其提供的商品或者服务符合保障人身、财产安全的要求。如果发现存在缺陷,应当立即向消费者告知,并采取有效措施。两年前事件发生时是由消费者希望提起诉讼的前提下康盛才联系消费者,这是其一。质量检测的报告真实性是否如实告知消费者,这是其二。”
“康盛制药公司,他们的产品曾经被宣传为能够改善健康,但实际上却给我的当事人于殊云女士及她的父亲,甚至其他无辜的消费者带来痛苦的经历。康盛在事后的态度不仅是对消费者的不尊重,更是对生命的不尊重。一个最该尊重生命的企业如果怀抱着这种态度,不对产品和行为负责,那么后果会如何?今天我们寻求的不是一个案件的胜利,而是为了追求一个真相,一个让每个人都能安心生活的社会真相。”
他的语气和刚才辩驳和提出证据时已经截然不同,充满情绪,又克制得恰到好处。
一个好的律师,也是一个好的演说家。
要不是不允许,陶茹之一定会站起来为他鼓掌的。
接下来轮康盛那边做最后陈述,法官宣布休庭,像结局前插入一则广告让大家紧绷的神经得以缓解。
陶茹之看着林耀远和于殊云去了休息室,没有上前去打扰,万一变成半场开香槟就尴尬了。
她独自走到外面的贩卖机敲了瓶柠檬汽水,看着庭外的蓝天白云,相信一会儿一定是一个好的结局。
*
夜晚的咖啡店很热闹,不知道是不是陶茹之运气好,随便挑的一家店就很人气。咖啡的口味确实不错,要是没那么吵就好了。
陶茹之戴上耳机敲报告,将今天的一审结果整理完发送给张盛。
而林耀远进来的时机刚刚好。
他进来时,她正好按下发送键。
林耀远神清气爽地坐到她对面,问道:“你今天真的来了吗?”
“不然我怎么给你发的恭喜短信的?难道我未卜先知啊。”
他很臭屁:“猜也能猜到啊。”
“切……”陶茹之失笑,“总之恭喜你勉强保住了连胜纪录,因为你到现在也没独立打几个官司,不过你得做好准备,康盛绝对会上诉申请二审的。”
“……中间有句话就不必了。”他神情轻松,“就算到最高法院再审我也奉陪。”
“那就拜托你了,我不想三番两次再改报告。”陶茹之豪爽道,“请你一杯咖啡。”
他玩笑:“就一杯咖啡?你当时可是夸下海口帮于殊云加律师费。”
她却认真:“可以啊,反正现在也不买婚房,可以给你打钱。”
“免了。”林耀远双手抵在桌上,向前靠近问:“不如你来发表一下听后感就算抵消费用了。”
“听后感……听后感就是你很厉害。”
他不满地皱起眉:“太敷衍了。”
陶茹之的手指撚着从杯壁上滑下来的水汽,认真说:“那我觉得,再喜欢上十年后的林耀远也是比当年更轻而易举的事。”
喧闹的咖啡厅里,他们这一角猛然寂静下来。
确切地说,是林耀远感知中的世界变得寂静,虽然这感觉转瞬即逝。
一秒过后,被按下暂停的世界又开始转动,人声如潮水涌来,店员经过他身侧,后桌的人打翻了咖啡正在惊叫。
他也随即起身,越过碍事的桌子,撑着陶茹之的座椅靠背蹲下来。
陶茹之吓一跳。
“你再说一遍。”他仰起脸,看着她,“刚才太吵了,根本听不清。”
她的膝盖正被他的另一只环过来的手圈在一起,陶茹之定定神,训斥他:“……你先坐回去,哪有人像你这样不好好坐着的。”
“等我听清了,我就坐回去。”
陶茹之摁了摁太阳穴:“你明明听清了的。而且这个出发点是指旁听过你庭审的人。”她如法炮制。
“旁听过我的那么多人,男女老少,我在你眼里这么有魅力?”
“是啊。”
猝不及防的,林耀远又怔住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足以让他过滤掉周遭的杂音,清晰地听到陶茹之的叹息。
她说:“不然我怎么这么多年放不下你。”
一向以能言善辩著称的林律师,突然说不出一个字来回应。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盘必输的庭审,那对面席位上的人必定是陶茹之吧,他无可奈何地想。
完全是门外汉的陶茹之正在说着令他溃败的最后陈述。
“我不像你,我从来不是擅长面对分离的人,所以为了不让分离变得艰难,我会一开始就减轻分离的痛苦。小狗也好,人也好,到最后发现都是我的愚蠢。人怎么能抵抗感情,就像抵抗饥饿那样。但我依旧不擅长面对分离,所以我决定不学习你……”
她深呼吸,慢慢道:“我不想要做一时的恋人,我不要分离。”
良久,林耀远才有所反应。
他一头栽下去,额头抵在她的膝盖之上。
他极力克制平静的声音传来:“那就一起瞒着全世界,瞒一辈子,我无所谓。”
陶茹之伸出手,抚摸他为了来见她特地洗掉发胶后柔软的头发,仿佛他还是那个在出租车后座趴在她腿上的男孩。
而她终于很好地回应他——“我也无所谓。”
*
新城的深夜慢慢变得安静,两人从咖啡馆出来,陶茹之拎着一袋从店里买的吐司打算明天当早餐,因为她有早班机,沿着街道慢悠悠地一路走回酒店,订的都和上次相同,走回去二十分钟。
两人没有牵手,维持着恰当好处的距离并肩走着,仿佛还没适应说好的关系转换,所以维持着一直以来的惯性。
路遇一家便利店,林耀远停下脚步说:“我要去买包糖。”
“糖?”
“我开始戒烟了。”他一脸求表扬的语气,“你不是不喜欢烟味吗?”
陶茹之意思意思冲他比了个拇指。
他又问:“你现在喜欢哪种口味的糖?”
“干嘛问我,是你吃又不是我吃。”
林耀远微微一顿,认真想了想说:“还是有关系吧,等下接吻的时候你不喜欢我嘴里的味道借此把我推开怎么办?”
陶茹之语塞,恼怒道:“谁说要等下跟你接吻?”
他不经意凑近:“哦,难道是现在?”
陶茹之刚想张口反驳,嘴唇就被吻住了。
他的嘴唇绵软,舌头却很凶悍地钻进来,令她瞬间头发发麻,身型都站不稳。
他摸索着稳住她的肩头,再慢慢往上,捧住脖子,指骨抵着她的下颌,将人压向自己。
陶茹之的手下意识松开,吐司面包落地。
获得解放的手毫无迟疑地擡起,圈住林耀远的脖颈。
她将自己更用力,更紧密地送向他。
在这密不可分的吻中,陶茹之听到了一种遥远的,像是沉在濑户内海湾底的汽泡破裂的声音,啵啵,啵啵,一如她的梦。
但她再不必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