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林耀远走进酒店大堂,身上的黑色大衣因为刚才淋在雨中而沾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他将它脱下,一边向窗边的陶茹之走来。
陶茹之注视着他坐到自己对面,他的头发也湿了,凌乱的样子倒有几分少年时的影子。
于是陶茹之有些恍惚,仿佛走过来坐下的是十七岁的林耀远。他在台风天的阳台淋湿了半边肩膀,在她的催促下回屋,阳台门粗心地没有阖紧,风铃被狂风卷起的声音溜进客厅。
陶茹之偶尔还能回想起那个清脆又暴乱的声响。
“你发什么呆?”对面的林耀远伸长手臂,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刚才也这么傻看着,招呼都不跟我打。”
陶茹之回过神,吐槽他:“那是因为很久没看过这么中二的举动了,你还当自己十七岁呢?”
他笑笑:“我现在的长相和十七岁也没什么差别吧?”
“你也是奔三的人了,别这么不要脸。”
“那还是你先一步奔三,我不着急。”他把手边的袋子拎到桌上,推到陶茹之面前,“给你的奔三生日礼物。”
“……不用再强调了。”陶茹之掂了掂袋子,“不是说要送我任意门吗?不是任意门我不要。”
他信誓旦旦:“你拆开看啊,这就是任意门。”
陶茹之狐疑地想,他不会真是买了什么哆来A梦的任意门手办来糊弄她吧?
在他气定神闲的注视下,陶茹之拆开袋子,结果拆出了一个便当盒。
“这是……?”
她打开便当盒,里面是几样小菜:泡椒萝卜,凉拌杏鲍菇,醋泡海蜇。都是爸爸惯常爱做的凉菜。
林耀远解释用意道:“虽然没办法让你的人整个回去,但至少你的舌头可以在这一刻通过这个‘任意门’回家。”
陶茹之震惊地呢喃:“你从店里买的?还是我爸做的?你怎么跟他说的?”
“问题太多了——”他打断她,把餐具翻出来塞她手心,“先吃!”
陶茹之迫不及待地尝了一筷子,果真是熟悉的味道。
她不可置信:“……你怎么办到的,总不能今天你还飞去了白菏吧?”
“你真当我有任意门?”
“那是京崎哪家餐厅?做的手艺和我爸真像。”
“你觉得呢?”
陶茹之看着林耀远,逐渐露出意外的神情。
“……你做的?”
他扬起笑容,略带着点臭屁:“这几年跟老陶学了几手。味道像吗?”
她又夹了一口,坦白道:“得他真传了你。”
林耀远听到这个评价,露出没有白给你带来的满意神色。
在这个下着小雨的夜里,流淌着古典乐的酒店大堂,一切都和白菏那栋老楼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当味蕾尝到食物的味道,又或许是对面坐着林耀远,陶茹之觉得自己就坐在那方窄窄的客厅里。
她快速地扫空了食盒,感叹道:“想不到你还会跟我爸学做菜。”
林耀远不以为然:“一个人在外总要学着做点吃的。”
这话倒不假,陶茹之后悔道:“是,我当初要是也记得跟我爸学两手,在英国那阵子的幸福指数应该会大大上升。”
林耀远忽然不经意地问:“你不是说郭文康很会做饭吗?那他和老陶比,谁做得更好吃?”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爸。”
林耀远点点头:“这么说,我也做得比他好了。”
陶茹之眼皮一跳,有一下卡壳,然后接上他的话说:“嗯,所以你女朋友比较有福气。”
林耀远笑道:“哦……这还是你第一次提起我女朋友的事。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好奇她。”
陶茹之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指上,不合时宜地拔着上面的倒刺。
让自己看上去很忙,脱口的话也就显得漫不经心。
“我没必要好奇她,这轮到林阿姨来操心就好了。”
林耀远注视着她低下去的发旋:“这话可不像一个好姐姐。”
她仍未擡头:“那就谢谢你给我这个不好的姐姐不远万里送来任意门了。”
“不客气。”他伸了下懒腰,眼皮也耷拉下去,“只是顺便而已。”
林耀远在同家酒店定了房,两人随后坐电梯上楼,在不同的楼层道别。
电梯门开,先到林耀远的楼层。他把手中还剩下的一个袋子递过来,什么都没说就出了电梯。
门慢慢合上,陶茹之扒开袋子。
里面装着一块便利店卖的提拉米苏。
*
这之后的三天陶茹之都没再和林耀远联络,甚至也不知道他还住不住在这家酒店,是不是已经回了京崎,又或者去哪里出差。
她自顾不暇,忙着处理康盛的并购隐患。
至少在她结束尽调回去之前,她得确保于殊云改变了主意,不然她就交不了差。
王蒙嘴上含含糊糊说已经在顺利沟通了,但陶茹之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是在应付她,实际上根本不顺利。
从康盛的公司出来后,陶茹之翻出于殊云当时留下的电话拨通。
“于女士,我方便再跟你聊聊吗?”
电话那头冷声:“你也是来跟我聊赔偿的事的么?”
陶茹之柔声说:“其实我真的觉得这是目前对你最好的选择。”
于殊云直接将她电话挂了,态度和上次截然不同,大概是这几天一直被康盛纠缠,显然也将她视作帮凶。
不过,她事实上也正是做着帮凶的活不是么?
但陶茹之也没有办法,这是她的工作。
她只能锲而不舍,再次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站在于殊云的角度帮她分析最有可能的结局会是什么样,表示自己虽然是站在公司的角度,但也同时尽可能地想帮她。
那之后于殊云没有回信。
直到次日,陶茹之冷不丁收到回复。于殊云给她发了个地址,说是同意谈一谈。
陶茹之看着地址,西苑,那是郊外的墓地。
*
日暮西沉,墓园笼罩在霞光中,于殊云蹲在墓碑前的影子也被拉得斜长。
陶茹之慢慢地走近,躬身在墓碑前放下一束花。
于殊云神色疲倦地说了一声谢谢。
“今天是他跟我说想去爬山的日子。”于殊云慢慢直起身,“不知道他去的地方有没有漂亮的山。”
陶茹之微微走神,然后说:“一定会的。”
“不用说这种假惺惺的话来安慰我。”
“我是真的觉得他会去到漂亮的山。”陶茹之回忆道,“因为曾经有个人跟我说,他想象中的鬼魂是自然的一部分。比如吹过我们的风,脚下的石头,远处的海,也许都寄居着埋葬在里面的一个人的鬼魂。所以我想,你父亲可能就成为了山的一部分,永远等着在迎接你完成和他一起爬山的心愿。”
于殊云的神情松动,半晌,叹了口气,扭过脸来和陶茹之对视。
“请你不要再劝我了,我看了你发的信息,我能感觉到你和那些来劝我拿赔偿闭嘴的人不同,所以这也是我最后还是愿意和你聊聊的原因。”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康盛他们的态度了,他们是不可能道歉的。”
“那我就起诉他们。”
“你觉得你能起诉成功吗?”陶茹之一针见血道,“你现在的经济状况大概连诉讼的费用可能都负担不了吧?”
于殊云不置可否:“我可以去借钱。”
陶茹之有一瞬间的失语,不敢相信地问:“你明明有更好的生活可以选,为什么要选一条截然相反的路?要一个道歉这种事真的重要吗?如果你父亲看到他离开之后你的生活因为他而变得那么难,你觉得他会好受吗?”
“或许他不会。但我能确定的是如果我选择接受这笔钱,我一定不会过得好。”
“为什么?”
一阵令人难挨的沉默,树梢乌鸦飞过,于殊云的胸膛忽然急促地起伏,似乎即将说出来的话在她身体里混乱地争斗。
随后,那些话语仿佛混着血一般从她身体流淌出来。
“给他买那款保健品的人是我,每天督促他记得吃的人也是我。”于殊云喃喃自语,“我想要他好好活,可为什么最后好像害死他的人也是我?”
*
陶茹之最后没能说出什么足够宽慰的话,她离开墓园时,天快暗了,于殊云站在她身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以陶茹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哭。
她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连路旁的树都比她吵闹。风会带过叶子沙沙响,草叶里会有虫鸣,可那个人像是失去了语言,在说出了那句话之后。
于是回去的一路上,陶茹之的脑海里也都是于殊云的那句话,“我想要他好好活,可为什么最后好像害死他的人也是我。”
车子驶到到酒店,陶茹之下车时一抹脸,惊愕地发觉脸上有眼泪。
那本该是在于殊云脸上的东西,为什么会落到她这里?
她快速地抹掉,回房间后一头栽倒在床上,疲倦地睡着了。
醒来后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没有拉,这座陌生的城市灯火通明,不会计较谁今夜失眠。
陶茹之爬起来洗了把脸,叫了个外卖,然后给林耀远发了一条微信,问他忙不忙。
过了半小时她吃上外卖,林耀远回了消息说刚回酒店。
她吃惊地发送:「你还在新城?」
对面一串无语的省略号。
「我走了难道不和你打招呼?」
陶茹之默然,心想因为我就没打算和你打招呼,只好心虚地回了两个哈哈。
「你找我有事?」
「嗯,你要是不忙的话我跟你聊一下」
「我等下还有个电话会议,大概半个小时」
「那等你忙完了」
「ok,我忙完去找你,你在酒店?」
「嗯」
「房间号」
「……我们去外面聊吧,我找家咖啡店」
「外面又在下雨」他回道,「有点麻烦」
「那就去顶楼餐厅?」
最后一句,他发来语音。
“你有男朋友,我也有女朋友,你担心什么呢,陶茹之?”他轻松十足的语气,“就在房间里,不然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