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陶茹之其实不清楚他是不是写了这么两个字,很有可能这是她的错觉,他只是遵照着手续帮她涂上凡士林,并无其他多余的含义。
她没有问,轻抖着眼皮,察觉到手指终于离开她的皮肤。
凡士林已经涂抹均匀,该进到下个步骤,不过林耀远却迟迟没有动作。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哦,没有。”他的声音从身后饶有兴趣地传过来,“只是突然发现你背后有一些小痣,我在数有几颗。”
陶茹之将头埋在双臂中,立刻闷闷地开口说:“那不是痣,是没退干净的痘印。”
“是么?”
“嗯,你这都分不出来?”
“不都长差不多?”
“不啊。痣很漂亮,痘印很丑。”
“分不出来。”他说,“长在你背上都显得可爱。”
“……”
陶茹之把头埋得更低了。
接着,她感觉到纹身的图案纸贴到了她的皮肤上,林耀远提醒说接下来就是割线,会开始感觉到疼。又把一个压力球塞到了她手里,说是可以帮助她释放痛感。
陶茹之摆出轻松的姿态道:“我不需要这个。”
为了证明这一点,当刺青枪的针头钻进皮肤,她只是轻微地皱了下眉头。
“真的不疼?”
“是啊。”
虽然听到她的肯定,林耀远并未掉以轻心,另一只固定在她背上的手指滑动指腹,通过摩挲她的皮肤安抚着刺枪的针不停振动带来的痛感。
陶茹之的皮肤很薄,血管分明可见,像一条浅河,凸起的蝴蝶骨是某种圆润的卵石,架构着她脆弱又蕴藏着可以流向大海的身体。
那么薄的背接受着枪针的穿袭,不多时,后腰那小片被反复机打的皮肤开始发红,微微变肿。
陶茹之能感觉到摩挲着她后腰的林耀远的手也跟着灼热,似乎是他手心里的汗在沁出热意。
他竟比她更胆怯。
陶茹之带着笑,反过来安抚他:“轻松点。”
林耀远潦草地回她:“你不要说话,我会分心。”
陶茹之立刻闭上了嘴。
谁叫她的身体还在他手里,要是真的纹坏了受罪的可是自己。
好在,接下来的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林耀远的手仍然灼热,按在她的肌肤上,那触感让她想起了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从濑户内海回来后的某个午后。
换作以前陶康笙上班去,家里只有她和林耀远的情况,陶茹之一定会选择把自己关在房间或者溜出门去图书馆。但从日本回来之后两个人关系变好不少,她也就不再大费周章。
两个人因此度过了很多个在一起的,无所事事的夏天午后。
有一天家里跳闸,空调罢工,他们都热得汗流浃背。陶茹之从冰箱的冷冻室里挖出一大块冰,用毛巾包住抓在怀里解热。
然而,没撑过一分钟又嫌太冷,干脆丢在茶几上,整个人恹恹地趴在茶几边,将脸贴近冰块,皮肤的绒毛察觉到冷意而痛快地舒张开。
看她舒服地趴在那里,后背已经湿透的林耀远也当仁不让地挤过来,要来分冰块的羹。
“你坐过来就太热了!”陶茹之叫嚷起来,“你自己再去冻一块冰!”
他懒洋洋地学着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自己再去冻一块冰!”
“……你是不是弱智,不要学我说话。”
“你是不是弱智,不要学我说话。”
陶茹之逐渐有气无力:“靠,随你便。”
“那就随我便了。”
他话锋一转,目的得逞地趴下,胳膊肘撞到她横在茶几上的胳膊肘。
陶茹之刚想再骂两句,林耀远打了个哈欠,松懈地自顾自闭上眼。
她看着他的脸,要骂的话变成一团浆糊,视线集中在他鬓角滑下来的汗水。仿佛他也是一块冰,正在高温下缓慢的融化。
融化的水流过他的喉结,锁骨,最后流进衣领里她看不见的肌肤。
陶茹之慌张地也闭上眼。
闷热的客厅里沉寂下来,只有窗外知了在叫。
那声音很催眠,但或许是太热,或许是因为他就在她旁边,陶茹之闭了一会儿眼睛,慢慢地,又把眼睛睁开了。
于是,她看见了同样睁着眼睛,正在注视着她的林耀远。
那是陶茹之第一次知道,原来目光也可以像是手抚过来时让人有触觉。
那种灼热的,比断了电后西晒的客厅还要高温的触觉,恰如此时此刻。
但,就像那个下午他们互相凝视然后又互相转开头一样,这个夜晚,林耀远在她身上刻下纹身,也绝没有任何多余的抚摸。他刺下图案,血液在皮下溢出,变成淡红色的一片痕迹,好像并不是留下刺青,而是完成一场手术。医生缝合伤口,而他在缝合他们共同从未宣之于口的大概是爱情的东西,将它缝合在她的皮与肉之间。
如果,他们再早一点相遇会怎么样呢,真正像姐弟那样结伴长大。
又或者再晚一点,她已经上了大学,而他考去天南地北,随便哪里,他们就是两个顶着家人名义却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样多好,相安无事,地久天长。
可他们在一个眼看要成为大人,可还没有成为大人的尽头绑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时间。一生中转瞬即逝的蛮荒岁月,渴望爱上一个人,也渴望被谁所爱。蠢蠢欲动的少年人凝视对方,心里在叫嚣,来爱我吧,什么样的爱都好。
“なによりもやさしく(想要比任何人都更温柔地)
涙よりもはやく(在你流泪前快一步告诉你)
好きだとつたえたくて(我喜欢你)”
歌曲唱至尾声。
一整张碟片放完,黑胶的指针自动擡起,升到半空中静止,看起来像是上帝拨动了一下手指,然后一切中断。
沉沉的夜里陡然寂静。
两个人的呼吸静默地流淌在空气中,她因忍耐疼痛显得急促,而他因全神贯注过度缓慢。
上色的针继续起落,覆盖住肌肤下的血色,完成最后的缝合。
*
之后的两天,陶茹之一直忙活着收拾她的行李。
总共不过是两个二十八寸的箱子,她却收拾了两天都没收完,一直到出发前的半夜还在做最后的挑选。
“还没收拾完么?”
房门被轻叩两声,林耀远的声音传来。
陶茹之没关门,摊开着行李箱方便收拾,闻言头也没擡地说了句“快了”。
“我帮你准备了点东西,我觉得你应该需要。”
陶茹之这才擡头,看见他手里的两包火锅底料。
她一拍脑门:“这个好!”
“那我帮你放进去?”
“可是这个能过英国海关么?”
他被问得一懵:“呃,不知道。”
陶茹之想了想,指着她明天随身的背包。
“那你帮我放包里吧。万一不行我就不用开箱扔了。”
“行。”
接下来他又问她还需要哪里帮忙,她也不客气地指挥他翻箱倒柜,一起折腾到快凌晨两点,各自却都毫无睡意。
主卧里两个大人都已经睡下,两个人静悄悄地去厨房拿了两瓶冰可乐,溜到阳台干杯。
易拉罐拧开后那瞬间的气泡声在安静的夜里,听起来就像是小礼花,砰一下。
“今晚谢了。”
她碰了碰林耀远手中的可乐。
他回碰她的,然后摆出一副仿佛他是大哥的语气对她说:“你去了伦敦之后有什么问题,随时发消息过来。”
陶茹之不甘示弱地拿出大姐气势说:“你顾好你自己吧。家里或者你有什么问题,就微信找我。”
“那没有问题呢?”他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易拉罐的边缘,“不可以找你了?”
陶茹之微怔,刚灌下去的可乐返流出气泡,从喉间溢出。
“当然可以。”她这么回答,却又意味不明地补充说,“就是伦敦和这里有七个小时的时差,不重要的事我大概不会回得很及时。”
那什么算是不重要的事呢?
林耀远咀嚼着这句话背后的意味,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
在阳台上,他们任沉默蔓延,注视着不远不近的一栋楼熄灭了最后一盏灯。
他收回视线,淡淡应声。
“知道了,不会随便找你的。”
“……”
陶茹之捏住可乐,喉咙突然变得很干涩,继而发痒,勾引着她的意志去反驳。去跟他说,不是的……她用力地捏紧瓶身,又陡然一松。
没有必要了,他们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两个聪明人的选择,不需要再多的解释和纠缠。
陶茹之喝掉最后一点可乐,用胳膊肘怼了怼林耀远,打着哈欠说:“进去吧,我再不睡就要误机了。”
他说好。
凌晨三点,他们又静悄悄离开阳台,在房门口用气声跟对方说晚安。
陶茹之在躺上床的时候才惊觉,他们好像从来没互道过晚安。
也许接下来很长很长的时间,他们都不会再有机会这样面对面说了。
*
次日陶茹之启程出发,难得大家都聚齐了,一起开车送她到机场。
她强调过不想把气氛搞得特别难受,就当作普通的一次别离就可以了。又不是说就不回来,如果中间有机票特别便宜的时候,她肯定会偷偷溜回来的。
陶康笙从家里一路絮叨到机场,陶茹之分神地听着,一边按开车窗看向窗外。今天是漂亮的晴天,接近傍晚的天空呈现出瑰丽的云霞。
“飞英国要这么长的时间,希望一路上的天空都和现在一样,不要有太多气流才好。”
坐在副驾上的林棠娟也在看天空,担心着接下来十一个小时的飞行。
至于她身侧的林耀远,他……陶茹之翻了个白眼——某人居然睡着了,还睡得很香甜,就差没打鼾出声。
虽然她说气氛不要搞太沉闷,但林耀远这出绝赞送行的态度还是令她瞠目结舌。
他一直睡到机场,陶茹之拍了两下他的脸,林耀远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意犹未尽地打着哈欠说:“这么快就到了啊。”
“……没事,你可以选择继续在车里睡。”
陶茹之砰地关上车门。
排队值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花时间,一下子就排到她。顺利托运完行李,四人走到安检口,就到了正式分别的时间。
陶茹之和两个大人拥抱拜拜,最后是林耀远,她迟疑了一下,立在原地举棋不定时,他踏步上前,当着那两人的面将她搂进怀中。
“一路顺风。”
随即松开她,轻快得像一阵微风。
陶茹之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着痕迹地缩起,似乎要握成拳,又没有,指节弹动了两下,干脆地大张开,将手扬到头顶,冲三人挥挥手。
“再见!”
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口。
再回身时,薄板已将他们隔成两端。排在身后的人催促她上前检查行李,她回过神,将随身的包放进检查筐。
陶茹之经过检查仪,安检员拎着她的包过来了,问她里面是不是装了液体。
陶茹之不记得有装,只好走到一边把包包里的杂七杂八都掏出来检查。
眼罩、护照、润唇膏……东西翻个底朝天,在夹层里找到了一瓶酒精喷雾,该死的漏网之鱼。
陶茹之将它拨出去,将剩下的东西塞回包内,伸手摸到那两包火锅底料,拿出来时翻了个面,竟发现背面还被粘了一张便签。
上面是熟悉的字体,从前在那个空荡荡的客厅里,他们一直都是用这么一张便签交流的,那是他们真正交流的开始,现在也是他们的结束。
【陶茹之,祝你前程似锦。】
一份似曾相识的祝福。
但这回,她终于相信他绝对的真心。
陶茹之局促地将便签贴回底料上,又撕下来,随手揉进口袋。走出两步路,还是从口袋里把它掏出来展平,小心地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封底。
她携带着它经过海关,走向登机口。
腰侧的纹身并没有完全恢复,偶尔的几个瞬间会隐隐作痛,譬如坐上飞机的这一瞬间,提醒着纹身那一晚,林耀远最后脱掉手套,擦掉她嘴硬其实早已满头的汗,俯下身轻声提醒她可以起来了。
陶茹之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翻身下床,侧身看向全身镜。
——一个圆头圆脑的小雪人站在她的腰间,正伸着圆短的手烤火。
她恍惚道:“这不是那块手帕上的图案么?”
“是。你把它留在了濑户内海的那个车站。”
“所以……为什么是这个?”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在酝酿该怎么表达他的理由。
“你还记得你当初绑手帕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么?你在丢掉关于梁明杰的感情。”
陶茹之怎么会不记得。
“是啊,所以呢?”
“所以,这算是关于我的那块手帕。”
林耀远抚摸着她身体上他亲手刻下的纹身,过于平静的语气反而显得疯狂。
他说,我把它绑在你身上,无论你是去京崎,去英国,还是去宇宙。你都丢不掉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