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陶康笙和林棠娟走在前面,回头看走在后面的两个孩子,距离隔了老远。
陶康笙忍不住笑话道:“你们年轻人还没我们走得快呢?”
尤其是陶茹之,还站在阶梯很高处,林耀远站在她下面几格的位置,也正看着她的方向。
陶茹之挥挥手中的相机喊:“我想拍张全景。”
林耀远收回不知道为什么在笑的视线,回道:“来了——”
*
四个人在傍晚时分离开了终于放晴的小镇,搭船去到对岸的松山。这里属于爱媛县,最出名的就是橙子,因此连电车都是橘色的,街边的商店还有那种拧开后可以直接流出橙汁的水龙头,不同的水龙头导向不同种类的橙子,名字都特别好听,清见,日向夏,南津海,不知火。
陶茹之不知为什么就记住了“不知火”这个名字。电车上她好奇心旺盛地上网搜索由来,发现这个名字来自于日本的民间传说。
它通常发生在距离海岸数公里的地方,开始时只有一两点,慢慢左右开始扩散,最后连绵一大片海域。
这个景象只能远观,不能靠近。只要试图接近,火光就会随之远离。
陶茹之恍然大悟,如果用中文的成语来类比,不知火很接近水中月,镜中花。
海面上的大火,烧起来没完没了,无法接近,不担心灼伤,也不知道该怎样扑灭。
*
电车在半小时后到达了他们在松山的酒店,晚餐的选择较之尾道就大多了,甚至相对而言可以说是“大都市”,不过可以选择的吃的种类不算多,招牌就是鲷饭。陶茹之尝完觉得一般,她的味蕾还深陷在尾道雨夜的那家居酒屋里。
回去的路上林棠娟查电车路线,忽然看到什么,发出一声惊呼。
大家好奇地看过去,她抓了抓头发,解释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站名。”
陶康笙疑惑道:“熟悉?你之前不是没有来过吗?”
“不是这个意义上的熟悉。”她直接把手机拿给陶康笙看,陶康笙也啊了一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是《东京爱情故事》里结尾那个车站吗?”
“就是它!”
两人兴奋地聊了起来,剩陶茹之和林耀远面面相觑。
陶茹之没听过爸爸提起过这部电视剧,她还以为他对日本一无所知。
也许他是在和林棠娟交往之后才去看的吧……这部分的陶康笙让她觉得很陌生。
林耀远主动提道:“那就去那个车站看看?”
林棠娟摆手说:“不用了,对你们俩来说就是个车站,没必要特意绕去一趟。”
陶康笙也附和:“赶一天路大家都累了,回去吧。”
陶茹之却说:“我挺想去看看的。”
林耀远看了她一眼,点头说:“嗯,饭后消食。”
两个大人这才松口,勉强说:“行,那我们就过去打个卡。”语气间却是藏不住期待。
*
夜晚的梅津寺车站空无一人,售票厅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关闭了窗口,旁边自助贩票机还亮着白色的荧灯。
这并不是室内的车站,坐落于临海。
于是陶茹之一下车就听到了隐约的涛声。
据说这里是离濑户内海最近的车站。落幕后的大海和前夜在尾道所见到的海并不相同,这里没有对岸,海更辽阔,附近也没有房子,只有车站的荧白色灯光,显得这里仿佛是一座漂浮在海中的小岛。
车站也很简洁,站牌,围栏,几个座位,但延伸出去的部分上挂着《东京爱情故事》的外景地招牌,这一处的围栏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丝巾和手帕,有些人甚至用毛巾来充当手帕。
她很好奇:“这些都是谁挂的,来这里的旅人吗?”
林棠娟点头道:“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尾里莉香,哦,就是女主角,把手帕系在这里,上面写了一句byebye完治。所以剧迷们也在效仿她吧,把无法圆满的爱情留在这里扔掉。”
陶茹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棠娟没有效仿这么做,只是拍了张照片留念,然后和陶康笙到了另一边有字的招牌边,让陶康笙走到对面再帮她和招牌一起合影。
陶茹之等两人走远了,冷不丁从包里翻出从上野买的手帕,依样画葫芦地学着在空置的栏杆上将它系上去。
林耀远注意到她的动作,奇怪道:“你又不是粉丝,绑手帕干什么?”
陶茹之含糊说:“我在把我的爱情扔掉。”
他挑起眉:“……你不会说的是梁明杰吧?”
陶茹之清了清嗓子:“可能爱情这个形容词不算恰当,但我也没有更值得可以扔的喜欢了。”
林耀远靠在栏杆上意味深长地说:“哦,所以他算是你的初恋了?”
陶茹之没有回答,听上去像默认。
他微微停滞,再开口时语气保持了一种刻意的平常。
“我很好奇你喜欢他什么?”
陶茹之想了想:“因为大家都有在喜欢一个人,所以我觉得也该找一个人喜欢。”
林耀远擡头看了看夜空,似乎在抑制自己无语的表情。
他鼓掌阴阳怪气道:“很不错的理由。”又接着追问,“那你现在又为什么不喜欢了?”
陶茹之不耐烦道:“你很八卦啊。”
“难道是你被甩了?”他嗤笑,“梁明杰和上次那个搭档的女生在一起了?”
“怎么可能。”陶茹之讨厌自己被误解屈居下风,立刻澄清,“他会去邻市读大学,而我要去京大,顺利的话。”
“这算什么理由?”
“异地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没发现你从头到尾都在分析吗,通过分析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棒棒糖,剥掉糖纸含住,说话时左侧的脸颊因此一鼓一鼓,“可是爱情这种东西呢,恰好是你的反面,不太可能去分析,更不可能控制。”
陶茹之被他说得一愣一愣,拧起眉头不爽地反驳他。
“你又没有喜欢过人,别说得你好像多懂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陶茹之的心头猛地一跳。
“……你有?”
“没有。”
他又很快地否认了。
陶茹之听到他否认,思绪在这时,莫名飘回儿时的一家百货商场。
那家商场一楼的橱窗里总摆放着一套精致且昂贵的茶具。她总是被吸引,可又知道自己买回来没什么用,就狠不下心央求爸爸买给她,可是又不希望它被别人买走,于是每次路过橱窗,看到它还在那里时就会很安心。
明明和此刻的情境毫不相干,可那种情绪就是那么突兀地浮现在心头。
陶茹之正了正神说:“所以你那不都是胡说八道?没经历过的小屁孩没有发言权。”
林耀远笃定也反驳她:“这种事情不用经历,光看不都知道了吗?我妈当时那么坚定地跟我说,她不会再找别人,因为不想让我有负担。”
“可是她食言了。”
他看向林棠娟和陶康笙的方向,两个人互相给对方拍完,现在开始搂着肩自拍合照了。
他语气淡淡:“这不是她的错,所以我在想,只是爱情就是这样。”
林棠娟和陶康笙拍完了照片,陶康笙低下头似乎在看照片拍得怎么样,林棠娟也低头在手机上捣鼓什么,不一会儿,她的手机里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歌声,萦绕在夜晚海边的站台上。
歌声盘旋着,穿过四个人,穿过一块块在风中飞扬着像是要离开围栏的手帕,穿过寂静的海流,飞到不知道哪里。
离开坐上电车的时候林棠娟还在哼这首歌。陶茹之发现她很爱哼歌,而且总是哼得很动人。
于是她忍不住问她,这是那部视剧的主题曲吗?
林棠娟很怀念地点头,打开了话匣子。
“当年我看的时候才十九岁,记得很深的是莉香在冬天的雨夜里撑着红色的伞等完治,一直等到餐厅打烊才等到他,明明他为了去见别人让她等那么久,可她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露出微笑,背景就响起这首歌。”她自嘲地笑起来,“看到那一幕我哭得眼睛都肿了,第二天就去买了把红色的伞,脑海中又响起了这首歌。后来在音像店找到了走私碟,我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那也是我开始学习日语的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终于明白了意思。”
“原来,它叫《突如其来的爱情》。”
*
在松山的第二天,没有下雨,但天气也不算晴朗,天空积攒了大片的白色云朵,盈满了高饱和的白色,像陶茹之在日本动漫里才会看到的那种云朵。
他们一早出了门,上午去爬了松山城,下午又去了美术馆,美术馆对面就是一家很大的商场,很方便被艺术熏陶之后去对面再被金钱熏陶一下。
不过这个商场本身也带有一点艺术气息,因为它前身是邮局,如今改建成商场之后,其中一间邮局长的办公室被保留下来,就夹在数家商铺之中,和周围格格不入却又浑然天成。
里面陈设维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供人参观,不过最有趣的一点是它还保留了功能——办公室里新打造了一个红色邮筒,可以往里投递信件或者明信片。
他们走进去时有好些人在桌子上埋头写,左手边是一个自助柜台,可以购买所需要的一切材料。
各自给亲朋好友写完明信片后,陶康笙冷不丁提议说:“我们要不要也给互相写一张明信片?就寄到东京的酒店,最后一天应该能收到吧?”
林棠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接着应下:“好啊,如果来不及我之后也可以打电话给酒店再让他们转寄。”
于是四个人分别去自助柜台买了三张明信片,各自躲到一边写。
陶茹之另外还买了一支铅笔,她习惯先打好草稿,确认没有问题后再用水笔盖上。
前两张她都很顺利完成了。
To爸爸:【下次好好练一下familytravel的发音……不是伐木累踹我!】
To林阿姨:【《突如其来的爱情》很好听,你唱得也很好听。】
To林耀远——陶茹之的笔停在半空。
好像又回到了前两个月和他在空房子里互相留言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们的话题围绕的都是雨滴,或者插科打诨。
这么正儿八经地给对方留下只言片语……是第一次。
她不知道写什么了。
陶茹之忍不住回过头,去捕捉林耀远的身影。
他坐在大正时代的邮局遗留下来的旧窗边,双手转着笔,似也在思索。
窗外日头很烈,好在有颗树遮挡,枝叶很茂盛。树叶割碎的光斑洒在林耀远垂下去而露出的后颈,被映照的绒毛就像鸟巢里刚出生的小鸟仔身上才有的羽毛,如此纤细。
她收回视线,不知不觉地,就在卡片上写下了这么一行字:
To林耀远:
【昨晚关于初恋的那个问题,我想,他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