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正式进入六月的第一天,陶茹之收到了一份来自日本的包裹,来自于林棠娟。
打开来一看,是一枚挂着铃铛的御守:红底金字,写着“升”,两侧还有黑色的毛笔字,上书“学业御守护”。
与这枚御守一起寄过来的还有林棠娟写的三张明信片,一人一张,给陶茹之的那一张写得并不多,毕竟她们之间也没太多话题可聊,大抵就是高考在即,让她不要紧张,好好考。考完的暑假可以考虑来日本旅行,全家一起,因为她有工作没办法立刻回国,但可以在日本带他们玩一圈。
家族旅行。
这四个字带给陶茹之极大的陌生,虽然在从前,这是她无比羡慕的字眼。
那时候学校开学,第一堂课班主任总喜欢问小朋友们暑假去了哪里玩。被点到名的小朋友们摇头晃脑地说着我们家族旅行一起去了哪里哪里,点到陶茹之时,她低下头,说爸爸带着我去了动物园。
那个时候的她就觉得,两个人好单薄,撑不起那四个字。不过她已经习惯了,现在完全不觉得两个人有什么不好,反而对家族旅行这种东西敬谢不敏。
收起回忆,陶茹之礼貌地在微信上给林棠娟道谢,但对于旅行的事情暂时没回复,现在的她完全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班级墙上的倒计时,某天下午在操场上集体拍下的毕业合照,大半个人都窝在座位上埋头做卷子的课间,不再叽叽喳喳的晚自习,老师却在这个节骨眼让大家放松不如玩一玩的奇妙态度,爸爸饭桌上变着法儿加餐的夜宵,太多太多,全在提醒着陶茹之高考的逼近。
似乎身边每个人,每样东西,全都是天气播报员,播报着名为“高考”的台风将在几日后登陆,而自己能乘着风去往想去的地方吗?还是淹没其中呢?
陶茹之无数次诘问自己。
她想让自己放平心态,不要紧张,可最近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并不理想。
偏偏是最近一次出了差错,本以为应该稳坐第一宝座,一如往常,结果排名出来,她掉到第三。
这让陶茹之克制不住地开始心慌,擅自认为这会不会是命运的暗示。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陶茹之睁着眼睛失眠,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莫名觉得好像黑洞。
整个房间寂静一片,爸爸和林耀远都熟睡了。
她静悄悄翻了个身,摸出手机一看,凌晨两点。
不上不下的时间,离天亮还算长,但她已经觉得自己睡不着了。好在明天是周日,不用担心早起。
陶茹之翻身下床,塞上耳机去了阳台。
楼外更显安静,夏天还没完全到,连虫鸣都听不到。天地间只有她耳边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Vague、Vague。”
她蹲在阳台上跟着背:“v、a、g、u、e,Vague,模糊的。”
就这样背了几十个台词,焦虑却没有得到缓解,陶茹之背着背着逐渐收了声,继续望着远处的黑暗发呆。
虽然都是黑暗,至少比起天花板要好一些,因为能看见一些彻夜的亮灯,像模模糊糊的希望。
不过耳机里的英文女声没有停,也因此,陶茹之没有听见阳台门被打开,有人走到她身后。
一边耳机突然被人摘下,林耀远顺势在她身侧蹲下,将耳机塞到自己耳中。
“原来不是歌啊。”
他听到单词,无趣地又摘下。
陶茹之一把抢回耳机:“你没睡吗?”
“被你吵醒的。”
“别想诓我,我动作明明很轻。”
“真的,你一直在那边翻来覆去不是吗?”
“……你神经衰弱吧,这都能听到?”
“是你真的动得很频繁。”
陶茹之撇嘴:“那趁我出来不吵你的时间你赶紧回去睡啊,起来干嘛?”
“来看看你是不是偷把我妈给你的御守扔了。”
“神经,你以为我是你?”
“你明明不遑多让。”
陶茹之切了一声。
林耀远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远方:“你在看什么?”
她反问:“你现在很无聊吗?”
“差不多吧,睡不着还能怎么样。”
陶茹之把耳机递过去一只:“要不然你也来背英语单词。”
他投来一个叹服的眼神:“你一直都这么拼吗?”
“因为马上要高考了啊。你到我这个阶段也会这么拼。”
他若有所思道:“所以你睡不着是紧张?”
她嘴硬:“那没有。”
“是么?”他漫不经心地提起说,“我在展示栏里看到你成绩了,倒退了两名嘛。”
高三的展示栏和他有什么关系?特意去看无非就是终于找到可以打击她的把柄吧。
对此,陶茹之用一惯的态度回应:“关你屁事。”
他哦了一声:“好吧。”然后悠悠补充一句,“我本来想说可以跟你分享一下缓解压力的方法,我之前有一次成绩都掉出前十过,下一次就回来了。”
“……”
林耀远站起身,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拉开阳台门准备走。
陶茹之下意识地撕着嘴唇上的皮,余光里瞄到他即将离开。
在林耀远走出阳台的刹那,夜风吹动风铃,她一瞬叫住他。
“——你有什么方法?”
*
凌晨三点的小巷空无一人,除了共坐一辆单车的林耀远和陶茹之。两人的影子被月光绞在一起,又随着转角出了这条巷而分离。
陶茹之双手紧捏后座的栏杆,她特意让他骑很慢,这样就不必抓着他的腰。他也不想她来抱他的腰,于是那辆车的骑速也只比走路快一点点,夜风缓慢地经过他们,将陶茹之混乱的脑袋吹得清醒了片刻。
她才意识到现在这一幕好荒谬。
怎么就头脑一热跟着他出来了呢?
就因为他说,想知道怎么缓解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亲自去体验一把。结果她就真的跟着他背着爸爸偷偷地从家里溜了出来,在这凌晨三点。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寄希望于林耀远口中的缓解压力的方法,而是这个时间点从家里跑出来于她而言就是一个很新奇的事了,她从来没有尝试过近距离看一看睡着的白菏市,原来可以寂静到在街头跳舞。接下来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溜一圈回去也行,到家后说不定就会累得睡着觉了。
不过她同时也有点好奇林耀远所说的那个方法到底是什么,也许真的管用呢。
这个关头,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要能调整自己的状态,陶茹之不介意“不耻下问”。
自行车穿过长长的街,她出门前随手套上的裤子里还放着塞进去的御守,于是一路的铃铛声跟着他们,直到林耀远将车骑到一家KTV前。
陶茹之疑惑道:“你说的缓解就是唱K?”
“你不要露出这种不信任的表情。”林耀远信誓旦旦道,“有试过一个人深夜来唱K吗?”
“……没。”
“那一边喝酒呢?”
陶茹之再次被震惊:“你居然还喝酒?”
常年贴在荣誉橱窗里的人私下烟酒都来,实在有点过分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林耀远反唇相讥,“你不该惊讶自己都成年了连酒都还没喝过?”
“不知道就别乱说。我小时候就喝过了,那个时候你还在喝奶。”
“多小时候?”
“四岁!”
林耀远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不像说谎,半信半疑地刨根问底:“你四岁就喝了?怎么喝的?”
她理直气壮回答:“做梦梦到的。”
“……”他直接转身上楼。
林耀远跟前台开了一间包夜的小包厢,让陶茹之先进去,过了会儿带着买好的饮料后脚进来。他看了眼屏幕,一直是拒绝黄赌毒的待机画面。
“你不唱么?”
他坐到沙发另一侧,从袋子里摸出一罐汽水放到沙发上一推,易拉罐咕噜咕噜地滚动着,贴到她的大腿停下。
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零下摄氏度的罐面激得陶茹之腿肉一激灵。
“你带我来的,你不先唱一首给我示范一下怎么解压吗?”
“这有什么好示范的?就是唱歌,喝酒,怎么自在怎么来。”
陶茹之将刚才那罐汽水反推回去,继而向他摊开手掌:“那酒呢?”
滚动的易拉罐快停在林耀远腿边时,他的手指点住罐身,借力一推,让它再度滚动回她身边。
“第一次就别喝酒了,因为我不想等下处理醉鬼。”
陶茹之不服气:“你第一次就喝醉了吗?”
“那倒没有。”
“那你怎么就知道我会醉?”
“直觉。”
陶茹之嗤之以鼻。
——半个小时之后,她半趴在桌子上猛打酒嗝,一只手扯着麦鬼哭狼嚎。
她连着点了一长串的歌,会唱的不会唱的,嗓子干了就喝酒缓解,接着想要唱歌的兴致就越强烈。到后面还脱掉了鞋子,整个人踩在沙发上手舞足蹈。
世界真的变得很简单,点歌切歌,点歌切歌,整个高三积压在她心里的东西变成一句句歌词,被她一个劲往外丢。
就这样,循环到完全唱不动为止。陶茹之停下来环视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林耀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她放下麦,呆呆地坐下来望着门口。
于是隔了一会儿,察觉到安静的林耀远推门而入,看见睁着眼睛的陶茹之吓一跳。
“……搞什么,还以为你睡着了。”
“你去哪里了?掉进厕所了吗?你错过了我精彩的演唱。”
闻言,林耀远笑得差点脚打滑。
他坐回沙发,平复下表情说:“我躲去露台拯救我的耳朵。”
“你唱得有很好听吗?”
换成冷静的陶茹之,这句问话毫无疑问夹枪带棒。但此刻她的语气木木的,像是真的有点委屈又好奇地问他,那是不是你唱得比我好?
林耀远沉默片刻,说:“没有,和你差不多。”
“那你唱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陶茹之把话筒当作易拉罐,咕噜咕噜推向他。
醉鬼连开关都不记得关,刺耳的电流穿透房间,林耀远耳朵一疼,想要捂住已经晚了。他皱着眉握住话筒,对上罪魁祸首期待的眼睛。
“……”然后又别开视线,“行吧,只要你别唱了。”
陶茹之看他操作点歌,心满意足地放松身体,陷回沙发里。
屏幕上映出林耀远将要唱的歌,《蓝夜》。
他也向后靠在沙发上,提起话筒开嗓:
「蓝色的夜拥抱着我们
美好的事总在夜晚发生」
这一瞬间,陶茹之被浪潮的声音包围了。
前奏的声音很淡,林耀远的歌声也是,合在一起那么恰如其分,犹如站在午夜的海滩边听浪潮拍岸。
陶茹之拿起另一只话筒横插进来,喂喂两声,打破这份和谐。
“林耀远,你别糊弄我。你是不是开原唱了?”
歌声一滞,他无语地将话筒拉远,包厢里只剩下伴奏汩汩流淌。
陶茹之哦了一声,完全忽视自己在捣乱这一事实,扔下一句:“没有开啊,那你继续唱吧。”
他顿了一会儿,起身突然靠近她。
陶茹之仰起头,虽然意识并不灵敏,但身体似乎已对林耀远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有了自我反应,往里缩了一寸。
他俯下身,却是抽走她手里的话筒。
“别再打断我了。”
随后退回原位。
陶茹之慢半拍地蜷缩了一下被抽空的手心。
被抽走话筒时,他的指间掠过她手腕上的脉搏,那里因为喝过酒而跳得很快。
「对我来说
爱是偶然而不可预测该中的时候/就非中不可」
他接上中断的部分继续唱。
「大海过了一夜还是蓝色
若我们相爱/这拥抱永远不会放开」
陶茹之搓了搓手腕,抱起双腿,下巴搁在膝头,身体随着他的歌声左右轻晃。
她分明不会唱,却跟着他胡乱哼。真不知道是在继续捣乱还是努力跟上节奏为歌曲和声。
林耀远的视线不得不从屏幕的歌词上移开,想用眼神暗示她闭嘴。
陶茹之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脸来。
主唱与和声的人突然之间全都停下了。
他们在伴奏里陷入一种诡异而寂静的对视,屏幕的荧光勾勒着互相的侧脸,无人接唱的白色歌词被深色一寸寸没过——
「我想成为你身上的海/若你是蓝色/我也是蓝色的」
*
这首歌唱完后陶茹之开始变得安静,她在酒精的侵袭下彻底睡着了。
林耀远没有再唱第二首,切成静音,看看手机看看无声的MV再看看昏暗的灯光,除了当下对视那一眼,剩下就再也没看过缩在沙发另一端的陶茹之。
直到离包厢到点还有半小时,他才把目光再度投向她。才发现她的睡姿古怪,双臂缩得很紧,似乎在梦里托住自己。
“……陶茹之,走了。我们要在你爸醒来前到家。”
她的呼吸相当平稳,看来正在做好梦。
林耀远早已预见,敷衍地又叫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叹气说醉鬼就是麻烦,上手直接扣住陶茹之细瘦的腿弯将人带到背上。
密闭的包厢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然而外头的世界已经开始日出。
林耀远背着陶茹之走出KTV,身体惯性地要往以前归家的方向走去。
那是与日出相反的方向,尽头还很黑。
脖颈处传来灼热的气息,混合着酒气,还有一种大概是桂花的气味。他曾在她洗完澡后进去浴室时闻到过,残留下来的那股味道很淡,并不明显。但附着在人身上时竟会这么强烈,又或许,是他们贴得太近了。
林耀远脚步一顿,猛地意识到自己走错了。他要背着这个人,怎么还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头痛地转了个身,眼前的视线变得开阔。
这边的天空截然不同,尽头的边际露出鱼肚白,天快亮了。
他竟然觉得这一夜很短。
明明每次一个人来唱歌时的夜晚总是很长,长到他数不完需要唱几首歌填满。
而这个夜晚似乎只有5分15秒,那首《蓝夜》的时间。
林耀远又哼起了那首歌。
初夏接棒暮春的黎明,他一路哼着歌,一路背着第一次喝醉的陶茹之,慢慢走回了对他而言还算不上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