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哪怕隔了很久,徐乐陶还是能清晰无误地描绘出自己第一次见到程池也的那种感觉。
周遭静止,色彩也消失,目光钉在某处,僵硬而笨拙,光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后来文化素养提升了,她在书本上见到了更为妥帖的描述,“心里炸成了烟花,需要用一生去打扫灰炉。”
真美啊,她将这话抄进手账本里。
彼时江州仍处蝉鸣聒噪的盛夏,从四楼窗户向下俯视,强烈的白光铺天盖地,空气里满是被烈日炙烤的味道,有点像稀释过后的机油味。
同桌叫周媛媛,初中是一附中的,呼朋引伴优越感极强,口头禅是“我们一附中啊……”
能理解,一中大半的生源都来自它的初中部,且一附中在江州教育界的地位,绝对算得上一骑绝尘,甩老二燕江中学几十条街。
“徐乐陶,你最近怎么老去网吧?”
导演跟她一个班,刚踏进新学校,人生地不熟的,下了课喜欢往她这儿奔,找她这个老朋友叙旧唠嗑。
托他的福,现在全班都知道两人是初中同学,她还是踩的择校线进的一中。
大中午没什么精神,徐乐陶趴桌上懒得动,“我去网吧看电视剧。”
“手机上不能看啊,非得跑网吧去,小心被老师逮到。”
“我喜欢,要你管。”
“切,有吃的没?”
徐乐陶从桌肚里摸了包辣条出来,扔给了他,“回你座儿去,放学之前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吱呦转,风力勉强,左颊贴胳膊,贴了半小时,接触的地方冒出黏滑的汗。
徐乐陶怕热,又爱出汗,一张脸被汗液糟蹋得白里透红,倒有几分可怜之相。
心境也挺可怜的。
她已经连续去网吧蹲了两周,那个男生再没出现过,看他年龄应该也是高中生,如果是一中的,高几的呢,长那么帅,肯定是个搅弄风云的人物。
午休完毕,周媛媛直起腰搓搓脸,迷糊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厕所。
徐乐陶说好啊,亲昵地挽上她胳膊,“媛媛,咱们学校有什么风云人物吗?”
“你指哪方面?”这话题一出,周媛媛彻底精神了。
“长得帅的。”
“哈哈原来你是个花痴。”周媛媛挤眉笑笑,“我就不喜欢那种,我喜欢带点书生气的。”
“我是帮我朋友问的。”
两人打走廊经过,“我也刚升高一,不是特别了解,不过我们初中部有个大帅比也考进来了。”
“谁啊?”
“程池也,十七班的,有机会我指给你看。”
徐乐陶细细咂摸这名字,好像还真有点帅哥的感觉,呲牙一笑:“谢谢媛媛,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个百事通。”
“好假哦。”
关于这事,周媛媛就跟突然失忆了似的,隔天就忘了,徐乐陶也不好意思追着问,不过那个叫“程池也”的男生,在她身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班里女生聚一块聊天,经常提到这个名字,夸他长得带感,夸他智商高学习好打球厉害,各种褒义词堆砌于一身,反正是个无所不能的人物。
这也侧面证实了周媛媛没骗人,确实是个招女孩稀罕的大帅比。
有一次,徐乐陶悄无声息地闯进她们的对话,一脸天真地问:“有照片吗?让我看看。”
几个女生都是一附中的,互相认识,跟她压根不熟,心里觉得这女生可奇怪了,不过碍于礼貌,还是回了她一句:“没有照片,他在十七班,你可以去他们班门口看。”
“我不好意思。”
“没事啦,他们班门口经常有女生去堵,你可以找你认识的人假装借书,偷偷看一眼。”
徐乐陶笑容特甜:“那我有空去试试。”
试什么试,十有八-九不是他,学霸怎么可能泡网吧还抽烟。
徐乐陶从没在任何事情上如此笃定过。
单相思似乎就这么过去了,转眼天气变凉,早晚温差大,徐乐陶在校服里面加了件粉色针织马甲,马甲底下内衬娃娃领长袖。
娃娃领一定要翻到校服外边,左右一定要对称好,娇滴滴,美俏俏,像一朵现采现摘的茉莉花。
广播体操结束,“茉莉花”见缝插针溜去小卖部,买了一兜子零食,此时大部队已经回到了教室,她只能独自返回。
楼梯里尘烟滚滚,似乎在昭示刚结束一场大规模的群体迁徙。
阳光从楼梯窗户漏进,狭小的空间亮亮堂堂。
徐乐陶甩甩手上的塑料袋,蹦跶着跑上台阶,跟一男生狭路相逢。
入目先是一双高帮篮球鞋,夜橄榄和云雾白的配色,张扬而青春。
她朝上跑,而那人朝下走,步速不急不缓,显出几分漫不经心。
雪松木的后调香,疏冷又清淡,是他身上的味道。
徐乐陶擡起头,猝不及防心跳漏了一拍,她终于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男生。
男生双眼覆着潮湿的水汽,正低头编辑微信,心思不在脚步上,一级一级走下去,很快就拐到了下层楼的台阶。
楼道里空荡荡的,悄无一人。
却似有回音,沿着徐乐陶的耳朵一路蔓延进心脏。
她的肢体和情绪完全分离开了,脚步踩得轻轻,心脏上像开了辆推土机,轰隆隆地运作起来。
回到教室,那辆推土机还在开工动土,她缓半晌,问周媛媛:“你有那个叫‘程池也’的照片吗?”
“我哪儿有啊。”周媛媛想了想,立马改口,“诶等等,我们班女生空间里应该有。”
翻到第五个女生的空间,那张像素模糊的照片出现了。
主席台上,他站姿挺拔,低头阅读手中的演讲稿。
照片真的非常模糊,估计是距离太远的缘故。
但徐乐陶还是一眼认出是他。
与网吧里,楼梯间,是同一个人,那副游刃有余的大佬气质隔着照片她都能瞧出来。
“他是我们的学生代表,那是在冲刺中考的动员会上。”
原来他就是十七班的程池也。
“帅吧。”周媛媛那句口头禅又来了,“在我们一附中啊,好多女生都暗恋他的。”
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徐乐陶脸红如烧热的烙铁,“还…还行吧。”
当天下午,徐乐陶认真捯饬了一番,还特地找陈西瑞借了发箍,郑重地别到脑袋上,跑去厕所照镜子时,又把两片娃娃领摆弄得齐齐整整。
然后出发,目的地——十七班。
“丹妮,你数学课本带没带啊?借我一下。”
朱丹妮是她初中同学,还好十七班有这么一个认识的人。
接过数学课本,徐乐陶杵在门口,和这位老同学聊了会儿天。
中学时代,出现在别班门口,其实是件挺引人注目的事情,又正好赶上初中与高中衔接过渡的高一,新脸孔,或者说,一张长得还不赖的新面孔,在这个时间段学生们的眼里,探究与好奇要比课间闲聊有意思的多。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陶陶,我们班同学都在看你。”
“没事儿,我就喜欢被人看。”
“……”朱丹妮只好作罢,看她唇色鲜红,“你这是涂的什么唇膏,怎么还带颜色?”
“就是普通唇膏。”徐乐陶眼睛朝教室里扫,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回,“我刚吃火龙果了,被染色了。”
“染得还挺均匀。”
“嘿嘿。”
这一番做作至极的操作,成了砸进湖面的柳叶,连一丝涟漪都没看见。
程池也根本没注意到她,因为他习惯课间补觉,即便周围喧嚷中有人在议论门口那女生是谁。
“茉莉花”失落离开。
那晚徐乐陶的日记里有写:
「原来他叫程池也,这三个字组合起来怎么这么好听啊。
你好哇,程池也,我是高一五班的徐乐陶。」
两个班不在同一楼层,也不在一块上体育课,产生交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也不能老跑去管朱丹妮借书。
就这样过了几周,一次面都没碰着。
温度降得厉害,那件娃娃领被收进了衣柜,徐乐陶最近穿起了半高领毛衣。
董雅茹怕她冷,硬是逼她把那件大红色羽绒背心也穿上了。
校服拉链如果不拉到顶,里面的红色便会若隐若现。
真的好土。
导演笑话她:“这是你娘亲给你织的嫁衣啊。”
那天,徐乐陶在食堂吃饭,背后就是暖气片,热烘烘的,于是她把校服脱了。
红艳艳的羽绒背心,盛放在飘满饭菜香的犄角旮旯里。
陈西瑞把不吃的鸡腿拨给徐乐陶,又从对方餐盘里夹走她不吃的豆芽。
“涂导呢?”
“他今天不吃食堂。”
陈西瑞不由自主被她的羽绒背心吸引,“你妈这是八十年代的审美啊。”
“别说了。”徐乐陶郁闷,“我已经被涂岩念叨一上午了。”
“这两个座儿有人吗?”声音干净清润。
徐乐陶擡头,是个不认识的男生,“没有。”
男生搁下手里的餐盘,朝左前方一招手,“阿池,这边。”
许是被“池”这个字拨弄了心弦,徐乐陶恍恍惚惚瞧去一眼。
那人单手端着餐盘,懒懒散散地走过来,几十双眼睛明里暗里的看着他,而他完全无视,一张俊脸漠然到仿佛毫无察觉。
那几十双眼睛中,也包括她的眼睛。
落座,程池也丢下餐盘,靠着椅背双腿朝两边敞开,坐姿一派悠然,男生问他晚上去不去打球。
一个电话刚好打进来,截断了这个话题。
他扫了眼屏幕,舌尖无意识地抵住侧颚,眼神一凛摁下接听。
电话另端的人在说话,他在听,眼神越过徐乐陶,落在她身后,可能是暖气片上,也可能是窗玻璃上,并无聚焦。
徐乐陶默默穿上校服,默默扒着饭,脸渐渐红透,比煮熟的虾还要红。
她不敢看他,哪怕一眼,只顾扒着盘子里的白米饭。
“你刚不是说嫌热吗,怎么又把衣服穿上了?”陈西瑞纳闷。
“现在不热了。”声音像蚊子,又轻又细。
“你吃鸡腿啊,光扒拉白米饭干嘛。”
“我喜欢吃白米饭。”
程池也的饭一口没动,边接着电话,边招来另一个男生,打手势说饭没动,留着吃别浪费,他先撤了。
“谢了啊少爷。”那男生可能就是许子诺,徐乐陶不确定,因为当时印象不深。
人一走,大红背心重见天日,她心里却空落落的。
在他眼里,自己果然只是一个路人甲。
*
徐乐陶布置给导演一个任务,报酬是两份肯德基套餐。
任务其实特别简单,就是实践起来傻缺了点——她往前冲刺,而他,只需要大声喊出她的名字。
十七班下了体育课,徐乐陶逮准时机行动。
“涂导,叫我名字啊。”说完,一溜烟跑了,跑到一群刚打完球的男生们前面。
也不算太前,还隔着七八米的距离。
导演相当有契约精神,践行良好,大声高呼:“徐——乐——陶!”
徐乐陶回头,振臂挥手,“哎,我在这儿!”
“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这不能怪导演,导演上哪儿知道这是在给她男神自我介绍啊。
还好,程池也他们那帮人抱球路过,直接把她无视了。
第二次,还是十七班下-体育课,她拉着涂导跑到距他不远的地方,佯装一场校园散步,有模有样的。
导演照着剧本问:“谢谢你刚才帮助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徐乐陶。”
“怎么写?”
“‘我与城北徐公孰美’的‘徐’,‘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的‘乐’,闲情-欲赋思陶令的‘陶’。”
导演笑嘻嘻道:“真有文化,我一句没听懂。”
又被无视。
接二连三失利,徐乐陶被命运磋磨得泄了气,好吧,她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也不知在跟谁怄气,她那段日子拒绝跟任何姓程的说话,搞连坐,也不乐意搭理任何姓陈的。
陈西瑞当着她面问:“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啊?”
徐乐陶没法回,转向导演,让他代为传话:“你告诉她,我对她没意见,我只是最近不能跟姓程的和姓陈的说话。”
“什么鬼……”陈西瑞满头雾水。
秋去冬来,冬去又春来,转眼过去三季了,程池也的名字在她耳边不间断地被提起,可她依旧是个路人甲。
徐乐陶看开了,不再执着于让对方注意到她,暗恋的本质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将这段心事写进日记,写得伤感又悲壮。
「我要好好学习了,再见了程池也,愿你以后能遇到一个像我这般爱你的女子。」
半夜起来上厕所,想起这一出矫情的诀别诗,“毁尸灭迹”地撕掉了整页纸。
还是好喜欢的。
哪怕摔一跤,在泥坑里滚个圈,还是好喜欢他。
我才不要跟他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