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徐乐陶拎着一大兜子吃食站在紫荆路58号的小洋楼下。
万家灯火,阖家团圆,街面冷清得不像大都市。
江州外来务工者多,每逢春节,赶上返乡热潮,一时间人流骤减。
徐乐陶穿着那身小貂,大约是长了一岁,行事风格有了自我拘束,她在外头站了十分钟,那通电话一直没好意思拨过去。
万一他家有亲戚在,自己会被当成动物园的猴吧。
冷风里踱来踱去,已经原路返回一段了,最后还是不甘心地跑了回来。
来都来了,还是见一面吧,没准儿他的新年愿望就是我呢。
指尖按在屏幕上,僵硬地打过去一个电话。
她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平缓声,仰头看向二楼那盏透光的窗户,莫名有种预感,程池也就住在里面。
响三声,电话接通。
谁也没先张口,静默的几秒时间里,电流声摩擦彼此耳膜,能清晰听见对方的凝重呼吸。
徐乐陶轻轻喊了声他名字,程池也呼吸略有停顿,问她什么事。
“没事。”她怂了,“就是想跟你说一声‘除夕快乐’。”
程池也似有所感,举着手机往窗户边走,果然看见一道独特别致的白色身影。
两双眼睛一上一下碰上了,隔着玻璃,她暂时忘却了寒冷,心里火烧似的,咧嘴冲他招了招手。
明明是笑着,他却觉得那双眼睛湿漉漉的。
“站那儿别动。”
电话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磁沉嗓音,人已经走到楼下了,他妈和帮佣阿姨在聊天,屋内暖如春,壁炉的火舌舔着木炭,炸出噼啪的火花声。
“去哪儿?”楚婕悠然地看过来。
程池也弯身换好鞋,手握在门把手上,没功夫回头,只说“来了客”就推门出去了。
徐乐陶又冷又紧张,吸溜了几下鼻子,顺便拢紧身上的小貂,翘首看着门开了,又看着那人步速很快地朝她走来,她也小跑着跟他汇合。
快要相碰之时,程池也伸手按住她极速而来的脑门,一米八八的大高个子无形压迫,语气散漫:“再跑就撞我身上了。”
徐乐陶笑嘻嘻地仰起头,眼皮吊在他那骨感分明的手腕上,“别按我刘海,我昨天没洗头。”
程池也撤回手,搓撚了两下手指,鼻音稍重,略带嫌弃:“能炒菜了。”
被风吹乱的头发有一绺斜扫到徐乐陶脸上,程池也静静望着,呼吸忽而有些浮躁,擡手触上她脸颊,以迅雷之势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而后将手抄进口袋里,呼吸依然浮躁着,却面不改色。
徐乐陶可不傻。
“谢谢你帮我整理头发。”她咧着嘴坏笑,“全世界就你整理的最好。”
程池也嘴角勾出弧度,特别浅,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江樊宇告诉我的。”
“没回老家啊。”
“我爷爷奶奶来江州了,今年不用回西北了。”徐乐陶把自己手里的五层保温盒高高举起,“我下午在家做了脆皮烤五花肉和炸鸡,还拌了一份土豆牛肉沙拉,特地给你做的。”
程池也接过她手里的饭盒,领着人往家里走,目光在她冻红的鼻尖上轻轻一瞥,“零下十几度,你还到处乱蹿。”
“我怕你一个人在家太无聊了。”
程池也短暂怔愣后笑笑。
“我一会儿就回去,我爷爷奶奶还在家呢,他们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话毕,徐乐陶试探性地问了句,“你家里没人吧?”
程池也指纹解锁,门锁“咔哒”打开,侧过身,用眼神示意她穿那双粉色棉拖,一面回答她的问题:“我妈在。”
客厅里灯火辉煌,欧式复古风的装修风格隐约透出上世纪的影子,沙发上坐着的女人看向徐乐陶。
徐乐陶也在看她。
外表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但有钱人会保养,实际年龄应该有四十多了。乌黑的头发松松散散地用鲨鱼夹抓着,身上裹了件咖色格纹披肩,坐姿一点都不侉,哪怕随便坐着,举手投足也端得十分优雅。
原来程池也长这么带感,多亏了他妈妈的基因。
徐乐陶比面对老师还紧张,下意识蜷了蜷手指,冲人一笑:“阿姨你好。”
楚婕瞧出了小姑娘的紧张,拢好滑落的披肩,笑容还算温和:“你好。”随即吩咐王妈去拿点小女生爱吃的甜食和水果,“别站着了,坐啊。”
徐乐陶求救似的看了程池也一眼,后者双手插兜,耸肩,明摆着不愿搭救,干脆直接离开了,把她带来的保温盒拎去了厨房。
徐乐陶拘谨地坐到U型沙发的拐角位置,再次冲人笑了笑,那笑像是糊了胶水,挤出来的,“程池也把我的寒假语文作业揣回来了,我来找他拿作业。”
王妈适时端上来点心和水果,楚婕招呼徐乐陶吃,又吩咐王妈:“盛两碗我炖的那个木瓜燕窝。”
度秒如年,徐乐陶两手摆在膝盖上,一副小学生的乖巧坐姿,楚婕夸她长得白,还夸她的皮草好看,徐乐陶害羞地笑,话不敢多,把燕窝喝了,水果吃了,坚果也没少磕。
回头一寻思,我这是干嘛来了,跑人家家里光吃东西了,他妈会不会觉得我不守礼法?
懊悔已是来不及,吃进嘴里也吐不出来。
没多久,程池也从厨房出来,嘴里不知道嚼着什么,手上还捏了颗奶油大草莓,走到徐乐陶旁边,轻车熟路递她唇边。
徐乐陶下意识张开嘴,咬住了这颗草莓,嚼了两下,呜呜囔囔地说:“谢谢,真好吃。”
楚婕擡了擡眼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程池也坐到楚婕旁边,抓起遥控器接连换了几个频道,没找到合心意的,后又扔下遥控器,拿起茶几上的核桃钳,一边听她们聊天,一边敲着山核桃,耐心敲了小半碗后,他拍掉手上的核桃屑,看一眼因紧张而脸色微红的徐乐陶,朝他妈说:“你这是查人户口啊,再问下去她该哭鼻子了。”
楚婕倒挺意外,他这儿子从小酷到大,顶着张祸水脸,不知惹了多少姑娘心碎,这还是第一次把女生往家里领,刚才又是按遥控器又是敲核桃的,不知道血气方刚的在整哪出。
青春期的大男孩,有七情六欲不足为怪。
“你同学来找你拿寒假作业。”楚婕轻擡下巴,“你领人家上楼去玩吧。”
徐乐陶边站起身,边朝楚婕点了点头,“那阿姨,我就先上楼拿作业了。”
转身上楼,徐乐陶长舒了口气,想到要去程池也房间,心里顿时涌起一种澎湃的惊喜。
捋头发,拉拽裙子,跟在程池也后面,一步步地踩着螺旋状楼梯。
两人脚步同调,每一个步子都像鼓点踩在节拍上,忽而他停下来,那节拍突然就乱了。
她不解地望向他,望着他转过身,缓缓露一截冷厉下颌骨,眼睛里某种情绪呼之欲出,语气倒挺淡的:“快点跟上。”
程池也房间比她的大,跟印象中男生的房间大差不差,桌上堆着几本参考书和科幻类的小说,整面墙摆着黑胶唱片和手办模型,床单被套是藏青色的,窗帘是低饱和度的纯灰。
“没洁癖,随便坐。”他捡起床上散落的几件睡衣,一骨碌扔到飘窗后面。
“那我……”可要坐你床了。
徐乐陶没跟他客气,矜持地坐到他的大床上,屁股一陷进去,她这思绪就开始飘了。
这是程池也睡过的床单,这是程池也枕过的枕头,这是程池也盖过的被子,铺天盖地全是他的气味。
“发什么呆?”程池也冷不丁出声。
徐乐陶打个激灵,看向支着腿坐在飘窗上的他,“没发呆,你的床坐着真舒服。”
“躺上去更舒服,你试试?”
徐乐陶羞红了脸:“今天就算了,下次吧。”
程池也哼笑,幽深地眸看着她,凝视半晌,喉结微微起伏。
徐乐陶被看得不甚自在,四处张望了圈,把话题引到他妈妈身上,“你妈过完年,是不是就走了?”
“嗯。”他淡声回。
这位楚女士人生履历相当丰富,之前在毕马威当高管,辞职后找了份帮助残障儿童的社区工作,爱好是冲浪,滑翔伞,以及各种极限运动,离婚后谈过几场可有可无的恋爱,对象都是金发碧眼的老外,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潇洒日子。
当然,这些都是徐乐陶后来才知道的。
现在他俩的话题就止在这声“嗯”上,毕竟是家庭私事,徐乐陶没多问。
一直在房间里待到九点多,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徐乐陶的脸却越燥越红,想回家了。
“想回去?”程池也长腿垂搭下来,起身走到她面前,盯着看着几秒,要笑不笑地撂下一句“你真白”。
徐乐陶一时大脑缺氧,眼睛湿漉漉地看他,他没解释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先开门走了出去。
这个点不好打车,而且女孩子打车也不安全,楚婕提出要送她,程池也没说什么,将徐乐陶送到车前,后门一拉,四平八稳坐了进去。
那时候,街面依旧冷清,路边停着辆黑色迈巴赫,车里坐着一男一女,何雨菲咬着下唇,眼眸被嫉恨淹没。
“他妈回来了。”身边的男生不急不慢地睁开眼,“看来今天是去不了了,咱们走吧。”
“哥,他妈是不是很讨厌我?”
默三秒,男生答:“应该吧。”
何雨菲眼睫轻颤,苦笑了声:“那有什么办法。”
“办法有很多。”男生冷静直言,“你可以选择不喜欢他。”
……
汽车畅通无阻地疾驰,除夕夜的街景飞速被甩到脑后,鼓噪的风声滑过耳膜,车内光线明明暗暗。
徐乐陶想起第一次跟他并排坐在后座,她当时想装睡靠他肩上,被识破后尴尬地喝掉了一瓶酸奶。
“程池也,我有点困了。”她声音很轻很轻,含着迷瞪的困意,男生掀眸落在那张一张一合的樱唇上,身体里燃烧起一蓬火,声音粗哑到近似低音炮,“那你睡会儿,到了叫你。”
“哦,那我睡了。”徐乐陶已经闭上眼睛了,后猛地一惊,想起了什么,“我没拿语文寒假作业。”
程池也笑,舌尖顶了下口腔侧壁,心里那蓬火烧得更旺了,他冷着眼,语调被火灼得沉冽:“徐乐陶,你少在我面前装。”
“我没装。”她是真困了,眼皮子上下打架。
后来迷迷糊糊真睡着了,脑袋一晃一晃地打盹,重重栽到了他肩上。
楚婕透过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儿子把人小姑娘的脑袋往自己肩上拨了拨,一只手从后面环一圈搂着,另只手百无聊赖地点着手机。
屏幕的光照亮那张俊脸,照亮他微微上挑的唇角。
楚婕收回视线,心知肚明地笑笑。
回家自然少不了一番审问,程池也正趿着拖鞋准备上楼,她双臂环胸叫住了他。
几步上前,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半是猜测半是肯定:“女朋友?”
程池也说不是。
楚婕忽略掉他的回答,红唇微启:“你俩现在到哪步了?”
“真不是。”程池也笑,黑眸熠亮透着点玩世不恭,“你儿子还是很遵守校纪校规的。”
楚婕不作声地打量他,明明上次回国就两月之前,两月没见,这家伙好像又变样儿了,五官更冷了,眉眼更幽邃了,脱掉那身校服,没人会把他认作是高中生。
“不是女朋友,还把人女孩子往你房间领?居心不良啊儿子。”她笑笑,一语道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