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修打铃那瞬,师太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哒哒哒走进教室,郑思琪抱着一摞作文纸,紧随其后。
他把这沓纸放到讲台上,与师太颔首示意,走回了自己座位。
师太左手叉腰,右手压在这沓纸上,口齿清晰中气很足,一看就很有高级教师的范儿。
“上次写的练习作文,我没改,都在我手底下压着呢,一会儿呢,咱班同学也来体验一把当老师的感觉——给你手里的作文打分,满分是六十啊。”师太目光瞥向刚坐下不久的郑思琪,“来,课代表,上来把这些发下去,都是随机的,按顺序拿。”
按组发放,从前往后传。
“你改的谁的?”
“姚思聪的,你呢?”
……
交头接耳声此起彼伏。
师太拍讲台,“都安静点,自己批改,自己打分。”
徐乐陶看着手里狗爬一样的字体,叹了口气:“费劲。”
导演“卧槽”了一嗓子:“我拿的是程池也的。”
徐乐陶眼睛一亮,像突然打了鸡血,“咱俩换一下,你下周的早饭我包了。”
“成交。”
上次是命题作文,题目是“拒绝平庸”,题材不限。
徐乐陶写的是议论文,按她写作文的常用套路,开头先引出主题,然后三个例子贯穿全文,最后结尾点题。
这种写法,时刻扣题,不会像抒情文,偏到没边。
程池也跟她一样,写的也是议论文。
卷面整洁,字体规整,虽然写快了带出一些潦草的痕迹,但不难辨认,看上去自成一派,遒劲有力。
徐乐陶认真读了读他的作文,受限于自己的文学素养水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让她打分,她只能保守地打了个47分,比平均分高两分。
思考一番,写上评语:字迹工整,所举例子不够鲜活生动。
她这是故意埋了颗种子,就等着种子破芽,程池也亲自向她请教什么叫鲜活生动。
导演识破她诡计,暗搓搓道:“以他那性格,多半是不会来问的。”
徐乐陶死不承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是实事求是写的评语。”
导演连啧三声。
二十分钟改作文时间结束。
师太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依旧中气十足:“作文都判好了是吧。”
“是——”稀稀拉拉的声音,尾音拖得老长。
“拿回去先看看。”
教室里立马窸窸窣窣地动起来,大家互相传着手里的试卷,座位相隔较远的,懒得传来传去了,直接走过去交到对方手上。
师太看大家忙得热火朝天,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说:“你们私下里先交流,我回趟办公室,一会儿过来。”
走到门口,不忘扭头警告:“不许大声喧哗,纪律委员是哪个?”
有个男生闻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老师,是我。”
师太用她锐利的目光在全班扫射,“看着点纪律,谁比较爱现的,别跟他客气,直接记本子上,让你们王老师找他谈谈心。”
所有人皆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结果她前脚刚走,班里立时沸腾了起来。
纪律委员有心无力,想管也管不住。
徐乐陶趁乱,走到程池也跟前,他在解一道物理题。
“你的作文是我判的。”她把手里的卷子轻轻搁到桌上,没挡到那道物理题,“我给你打了47分,你看看中不中肯?”
程池也没看她,只是瞟了眼那张卷子,草草扫了扫上面的评语。
徐乐陶一脸期待,就等着他向她讨教什么是“鲜活生动”。
程池也却没什么反应,说了句“谢谢”之后,把卷子塞进桌肚,从头到尾近乎把她当成了隐形人。
徐乐陶心情低落了下,语气难免夹杂怨怼:“你…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程池也头都没擡:“你还有事?”
“今天是语文晚自修。”
程池也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丢下笔,凝神看她,那神情像是在思考,思考一个极为复杂、自己从未涉足过的问题,沉默片刻,他问:“说吧,你想干嘛?”
徐乐陶睫毛颤了颤,温温吞吞地说:“我想跟你聊聊作文。”
程池也一直盯着她,把她看了个仔细,几秒之后,忽然索然地笑了下,为自己刚才短暂的凝思感到可笑。
这小姑娘白得就像一张纸,一眼就能看透。
江樊宇愣了愣,有点搞不懂徐乐陶,这是要双线发展?一边吊着姜浩然,一边追着男神?
不过他还是识趣地让了位置,“你坐我这儿,我去趟厕所。”又拍拍程池也肩膀,意味深长道,“好好聊。”
徐乐陶乐天派的性格展露无遗,没把刚才的忽视当一回事,开开心心地坐下,说:“那本《高考优秀作文大全》,我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多遍,大概摸出了一些门道,我正好有空,给你讲讲。”
“厉害,都什么门道。”程池也一面漫不经心地应着,一面低头把刚塞进桌肚的作文卷掏了出来。
后排的姜大胯一直在观察着这俩,这几天孙泽洋老在他耳边嘀咕,说徐乐陶被他的态度整伤心了,连日里茶饭不思,日渐憔悴。
他仔细瞅了瞅徐乐陶那张带点婴儿肥的鹅蛋脸,白里透红,笑起来两梨涡还怪好看的,这他妈哪里有半点憔悴的样子!?
“喂,徐乐陶。”姜大胯喊道。
徐乐陶回头:“干嘛?”
“听你讲作文啊。”姜大胯把自己椅子拖到徐乐陶旁边,挡在了过道上,见她愣着,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开始吧,大才女。”
徐乐陶心里骂了句“有病”,然后轻咳了一声,开始讲:“你知道竹林七贤吧……”
话没讲完,就被姜大胯打断:“是‘你们’,不是‘你’,我也在听,请注意你的措辞。”
徐乐陶与他对峙了两秒,放弃:“你们知道竹林七贤吧,像阮籍嵇康他们的历史故事,其实都是议论文里的万能模板。”
“嵇康我知道,酿酒的,这个阮籍是谁啊?”姜大胯半侧着身子,一只胳膊还搭在椅背上,“展开说说呗。”
徐乐陶真心不想跟智障为伍。
连孙泽洋都听不下去了,在后面委婉提醒:“胯哥,你记岔了,酿酒的那叫杜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姜大胯眨眨眼睛,暗忖坏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但还是佯装淡定:“哦,他俩不是一个人啊。”
孙泽洋说:“必须不是啊,都不是一个时代的。”
气氛尴尬地凝滞了。
程池也低头看手机,突然插了句话:“一个是三国时期的,一个是夏朝的,差了几千岁吧。”
说完,看向姜大胯,明明眼神平静,但徐乐陶还是领略到掩藏在他本性里的那点玩世不恭,那种令人着迷的矛盾感。
她抿着嘴乐:“这你都懂啊,好厉害。”
孙泽洋感觉他兄弟被针对了,但一看程池也那架势,腾起的火立马就熄了。
姜大胯气得牙痒痒:“就你懂,世界都被你懂完了。”
孙泽洋:“懂王。”
程池也无所谓地挑了挑眉,“百度的。”
“好啦不要吵。”徐乐陶打圆场,“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后排的孙泽洋插话:“议论文的万能模板。”
“对咯,万能模板,这个可太重要了。不过也没啥好说的,回去翻翻竹林七贤各自的典故吧,我给你们提供几个能写进作文的高级词语。”
孙泽洋“我靠”了一声:“我光知道你英语作文善用高级句型,没想到语文作文也藏了这么一手。”
徐乐陶很赏识地冲他笑了笑,继续讲:“狂狷,不守礼法,喜怒不形于色,先记这三个吧,其他的,等我想到再告诉你们。”
程池也大概知道她作文是个什么水平了,再看卷上的那行评语,字还歪歪扭扭的,卷面分肯定要扣掉,七扣八扣的,估计语文总分高不到哪儿去。
“好了,我讲完了,回你自己座儿吧。”徐乐陶赶客。
姜大胯脑子一团浆糊:“这就完了?”
“对啊,完了。”
“我啥也没学到啊。”
“我就是传授一个思路,具体怎么写,修行全在自身。”
孙泽洋瘪了瘪嘴:“听君一席话,白读十年书。”
姜大胯甩了个警告的眼神,“对女生绅士点。”
然后起身,把椅子拖回了原位。
徐乐陶往程池也这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我还留了一手。”
程池也用他那玩世不恭的眼神看着她,不过很快,他就由“看”改为“听”,准确点讲,是在聆听,因为他的耳朵就挨在她唇边。
“我刚才有句名言没说,是阮籍用来形容曹操的,叫‘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你听听,多狂妄。”
少女的气息萦绕在耳根和脖颈之间,他喉结一滚,压下心底那股青春期的浮躁,耐着性子听着。
徐乐陶说得津津有味:“这是我平时积累来的,咱班知道这句的,我敢保证,不超过三个,你要把这话写进作文里头,那绝对是点睛之笔。我给你记下来吧,写哪儿?”
程池也看她卖力推销的样儿,有一瞬的失神,指关节抵着嘴唇,不着痕迹移开视线,另只手翻到自己语文书的扉页,拿食指点了点。
“好的。”徐乐陶提笔就想写,落笔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晃了晃手里的笔,“这是我上次考试借你的那支笔,眼熟吗?”
“眼熟。”
徐乐陶眉眼弯弯,很满意这个回答,嘚嘚瑟瑟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几圈笔,“你看里面还有blingbling的碎钻,是不是特闪?”
程池也姿势没变,指关节仍抵着唇,没什么表情地落下一句貌似是开玩笑的话。
“别晃,闪我眼睛了。”
徐乐陶嘻嘻笑了笑,停下动作,认认真真地写下那句“据说全班知道的不超过三人”的名言,边写边说:“这话用在作文里,肯定是个得分点。”
“你用过?”程池也笑。
“我经常用。”
“那你作文分一定很高。”
徐乐陶不知这话是恭维还是暗讽,心里有个陀螺,一直在心尖转啊转啊,挠痒痒似的,“反…反正比平均分高,以后要是碰到优美的句子,你也要记得跟我分享。”
程池也没给她准话,只是擡擡下巴指了指她身后。
徐乐陶扭头,发现江樊宇回来了,她懂他意思,忙不叠从人家座位上站起来,动作过急,不小心被椅子腿绊了一下,重心不稳,整个身子不设防地往左-倾倒。
眼看就要摔个狗吃屎,一只手及时拽住了她小臂,力道沉稳,抓得很紧,也很牢。
“看着点。”
声音里难辨温度,犹如晨间清风,但徐乐陶还是莫名的被他牵动了心尖上的陀螺。
又开始转啊转的,挠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