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陶坐在台灯下,反反复复盯着那个小猫头像看。
你已添加y,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可以开始聊天了!
长久以来,那种悬浮在半空、落不到实处的不安分终于沉了下去。
就是不知道该聊点什么,聊学习嘛,不擅此道,聊兴趣爱好又跟查户口似的,像是别有企图。
萤白灯光下,是一张托腮沉思的脸,睫毛浓密,瞳孔乌黑透亮,齐刘海盖住小半张脸,却盖不住满腹心事。
徐乐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程池也。
那时高一刚开学没多久,本来周六没有晚自习,她因为帮班里一个女生出黑板报,耽误了点时间,出来时已经七点多了,导演在他们三人小群里呼她赶紧过来。
她背着书包,着急忙慌地赶去学校后街的网吧。
这家管控不严,平时不查身份证,挨着一中,学生喜欢光顾。
网吧里烟雾弥漫,空气沉闷,机子上的游戏打斗画面,特效酷炫,刀光剑影。
她张望着找人,勾着书包肩带往里走。
“徐乐陶!我们在这儿!”导演扯着嗓门喊道。
几个打游戏的男生扭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回到游戏上。
她冲他们招手,兴冲冲跑过去,脚步急,没注意7号机上的男生正起身。
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啪”地迎面撞上。
男生穿着黑体恤,下身是他们一中的蓝黑色校服裤,身上有股不算难闻的烟草味,徐乐陶慢慢擡起视线,对上了一双散漫疏离的眸子。
她愣了稍许,慌乱地低下头,语无伦次地说:“对、对不起。”
“没事。”
嗓音跟他的人一样,冷冰冰的,难以接近。
男生错开身子,朝着收银台的方向走去。
人渐渐走远,空气中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她伸手摸了摸脸,脸颊烫呼呼的。
“徐乐陶!”导演催她。
她一改先前的奔放,淑女似的踩着小步子,走到陈西瑞旁边的机子上坐下,输入账号密码,双击他们仨常玩的英雄争霸网游。
游戏加载中,她假装撩头发,偷偷瞄了眼收银台。
那人正往回走,单手拿了两瓶矿泉水,另只手夹着烟,指间猩红明灭。
……
回忆戛然而止,徐乐陶后知后觉般捕捉到一个细节——程池也也抽烟。
她一直都知道学校里不少男生会偷偷摸摸地抽烟,厕所,天台……任何老师视线之外的地方。
却很少看见他吞云吐雾,只偶尔从他随性不羁的动作或是神态里,窥出一点“坏学生”的痕迹。
他算坏学生吗?
这话溜过脑子,连她都笑了。
成绩那么好,肯定不算啊。
徐乐陶平时和异-性-交-流都是直来直去,从不会刻意去找话题。
因为对象是他,一句开场白写了删,删了又写,怎么都不满意,她泄气般咬着指甲,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一行字。
——把天聊活的技巧是什么?
答案五花八门,有三言两语简明扼要的,也有长篇大论结合实际的,她看花了眼,随便点进一个链接。
页面跳转到知乎。
答主属于长篇大论型,通篇上万字,好在他有一优点,精华部分加黑加大加粗,十分显眼。
全部内容被他自己简单归纳成三句话。
1.不断抛出疑问句,让对方不得不回。
2.语气可以稍微挑衅点,激起对方的胜负欲。
3.不经意间秀出自己的闪光点,让对方另眼相看。
真不愧是精华,句句在理,徐乐陶呼出口浊气,重新编辑了一条。
【程池也,你怎么睡这么早啊,你是不是阴阳失调啊?】
程池也刚洗完澡,裸着上半身,后脊和手臂还残留着没擦干的水珠,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找他的平板充电线,桌上的手机忽然“嗡”了声。
点开一看——
找事儿是吧。
 y:【?】
徐乐陶激动坏了,抱着手机在床上滚了一圈,酝酿几秒,继续:【我在写作业,你作业写完了吗?】
 y:【我阴阳失调?】
陶陶爱喝冰阔乐:【没关系,这又不是什么大病,能治。】
隔了两分钟,对面仍没回应。
徐乐陶捧着手机,一字一句说:【哈哈我开玩笑的。】
【Haha,I-mjustkidding.】
双语字幕,不经意间秀出自己的闪光点。
还得再套个高级句型。
【It-syourpleasuretotalkwithme,youknow】
程池也又好气又好笑,捡起件宽松体恤三两下兜头套上,穿完衣服回复:【洗洗睡吧。】
陶陶爱喝冰阔乐:【我洗完了,可我作业还没写完,我有好几道数学题不会,你能教我吗?】
 y:【不能】
徐乐陶见好就收:【好吧,那晚安咯~】
徐乐陶绝对是个地地道道的乐天派,发完晚安她就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第二天去学校,路过包子店,买了一个全家福大包子。
馅儿是四料混合——猪肉,虾仁,青菜,咸蛋黄。
上着早自习,徐乐陶偷摸啃完了大包子。
导演闻着味道,使劲嗅了嗅:“有咸蛋黄,还有肉。”
“狗鼻子。”
晨读声忽高忽低,徐乐陶滥竽充数地混在其中,张嘴乌拉乌拉几句,一面心不在焉地掏出那本定情的《高考优秀作文大全》。
已经看过一遍了,写得确实好,文笔斐然,叙事生动。
导演看着绿得发油的封皮,嘀咕:“有那么陶醉嘛,天天抱着。”
“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懂的。”徐乐陶鼓励地拍拍他后背,“毕竟没人跟你表白,没事,再等等,说不定下个月就有了。”
这节是语文早读,师太抱着胳膊来回溜达,不自觉就被徐乐陶绿封皮吸引住了。
经过她时,特地停下脚步。
感受到脑袋顶上的大片阴影,徐乐陶扬起脸,朝师太点了点头。
师太也欣慰地朝她点了点头,顺便拿起作文书翻了翻,“不错,这书确实适合你,多读多看,学学人家是怎么写的。”
徐乐陶得意忘形:“这是程池也帮我挑的。”
“哦?”
“我觉得他作文写得特别好,就想跟他多学学。”
“……学吧。”
大课间休息,陈西瑞拿了罐巧克力跑来找徐乐陶,说是她姑妈从瑞士带来的,徐乐陶拿了几颗塞进校服口袋。
“多拿点。”
“够了够了。”
徐乐陶目光瞥向程池也,空气在烧,她感觉自己心浮气躁的,撕了块巧克力塞进嘴里,醇香浓郁,甜得有些发腻。
程池也无声无息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捏了支笔,大概是遇到了瓶颈,她看见那人缓缓后仰,边转笔边思考,神态从容,甚至还带着些志在必得的慵懒痞气,这使他身上有种道貌岸然的矛盾感。
镜片反光,透出一双漆黑熠亮的眼睛,很深的双眼皮褶,深邃而充满了故事性。
陈西瑞也看了过去,“下课还学习,要不要这么卷。”
徐乐陶满眼的少女心:“脑袋聪明还勤奋,哪儿哪儿都好。”
“他还戴眼镜啊。”
“偶尔才戴。”徐乐陶没忍住呲了呲牙,“他做题的时候超迷人的。”
“别笑,牙齿黑了。”
如果说“少女情怀总是诗”,那徐乐陶的这点情怀简直可以媲美《荷马史诗》,光一封没头没尾的情书,已经让她从校服脑补到了娃以后该报个什么兴趣班。
这几天见着程池也,倒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面上还挺淡定,就是一到晚上,情怀就像竹篮子打水,哗哗直流,搂都搂不住。
时值深秋,天是一天比一天冷,徐乐陶的开场白是一次比一次夸张。
别出心裁,剑走偏锋,让人琢磨不透这姑娘脑子里到底装了几斤的水。
程池也仰靠在椅背上,耳机里是澎湃的摇滚乐。
门外的敲门声被掩盖掉了。
王妈无奈地摇了摇头,端着切好的水果原路折返。
她是程家的保姆,这几年她就跟程池也住在紫荆路的这套老洋房里,负责照顾这位少爷的饮食起居。
说是少爷,却是个待人接物很有分寸的孩子,完全没有大众观念里富家公子哥身上的那些陋习,父母离婚后,他被判给父亲,不到一个月,父亲再婚,母亲也以追求自由为由去了美国。
他没挽留,也没抱怨,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事实,收拾好东□□自搬到这栋房子里来生活,远离了那些鸡飞狗跳的糟心事。
程池也慢慢睁开眼,拿起手机看了看,上面显示23:08。
微信上有新消息提示。
他点开——
陶陶爱喝冰阔乐:【我的天,好恐怖啊,吓死我了,你听说了吗?】
程池也一扔手机,没高兴回,外面起风了,呼啸声擦过玻璃,发出类似于哭泣的哀鸣,屋里反而更加显得冷清。
他心思转圜,转了圈笔,又把刚扔的手机捞了回来。
给对方发了个【?】
不出二十秒,徐乐陶回复:【我有两道物理题目不会,你能教我吗?】
 y:【不能】
陶陶爱喝冰阔乐:【~_~】
徐乐陶在第五次给程池也发微信时,终于意识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不是喜欢她嘛,怎么还玩这套老掉牙的欲擒故纵?
手一耷,手机被摔到床上。
闭关。
聊天框止在她那句“我今天想问一道数学题,你能教我吗?”
十来分钟后。
程池也摘了耳机,顺手拿起烟盒,磕出一支烟咬到嘴边,歪头点烟的间隙,发过去语音:“哪道?”
微信提示音“叮咚”一下。
徐乐陶抱着被子打滚,肯定不是他,万一是他呢,跳来跳去,磨蹭了三分钟,眼睛眯开一条缝看向屏幕。
小猫头像上多了个红色+1。
她猛地睁大眼睛,呼吸微微变重,拇指轻轻点开了语音。
磁沉的声音隔着电波传入她耳中,感觉离她好近好近。
徐乐陶按捺住激动,也给他发了语音:“数学第二条证明题。”
程池也在纸上写下演算步骤,拍照发给她,五分钟给她解决明白了。
彼时窗外黑影憧憧,两三点稀冷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漫长的阒然中,手机上突然弹出语音聊天的申请。
系统自带的语音提示声,划破干燥的空气。
程池也一手夹烟,一手懒洋洋地转着手机,身下的转椅慢悠悠晃着,他甚至阖眼靠上了椅背,好像很享受这场深夜的音乐会。
就在铃声快要失去耐性时,他按了接听键,小姑娘脆柿子般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谢谢你程池也,你真的好厉害啊,我以后可以经常问你题目吗?”
“我没那么闲。”他回。
对面怔愣了会儿,语气明显没刚才有活力:“你好那个啊。”
“哪个?”
“没什么。”
程池也倾直身体,换了个不那么吊儿郎当的坐姿,江樊宇曾经说过他适合去当个渣男,勾引小女生一勾一个准,都不用太刻意,就懒懒散散往那儿一站就行了。
就像现在,他其实没想太多,回复的话也非常公式化,“一周可以问一次,话别太多。”
但徐乐陶却相当高兴,语气一下子又脆了:“那我们就约在星期六晚上。”
程池也拉来个空易拉罐,往罐口磕几下烟灰,“嗯。”
徐乐陶的整颗心都雀跃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淡青色的烟雾下,程池也眼睛半眯,嗓音也似染上了尼古丁的混浊,“为什么?”
“因为我跟别的女生不一样,我可爱,活泼,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活力,能带给人正能量。”
这可是你的原话,骚不死你。
程池也从胸腔里哼笑出声,缴械投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