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们还以为梁丘云在里面看不见监控呢:他坐在审讯室里,双眼直视着摄像头,好像什么都不怕。
他镇定得叫人毛骨悚然。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案子,围绕着梁丘云的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线索、口供,尽管全都把目标指向了他,但至今仍缺乏关键证据。此时此刻,梁丘云能被警方正式逮捕,还是靠的“非法持枪”“绑架”“危害公共安全”之类的罪名,说白了,顶天判他个十年二十年,狱里可以减刑,如果律师运作得好,有可能十年都判不到。
刑侦总队支队长站在监控前头,望着梁丘云这张家喻户晓的,能蒙骗过全国男女老少的脸。已近年关,最近大大小小什么案子都多,队里的同志们忙得好几夜没睡觉了,眼下又连续发生这种恶性惨案。陈乐山的犯罪集团不会再开口说话,也不可能吐出新的证据来,指证梁丘云与当年万寿百货大楼的案件有任何关系。
梁丘云的律师来了,比起上次孤身一人来,这回还带了几个助理,一行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支队长转过身,一打照面,那律师就把上次亮相过的那张证明报告拿出来了,同时还有一份崭新的医学鉴定书。
支队长瞧着律师脸上那笑容,他把那份报告连那几张鉴定接过来,翻开了看。
审讯室里,负责问询的警察已经出去了。那律师进来,看到梁丘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身上换了大号囚服,两只手被铐在椅背后面。梁丘云的头发有点乱,脸瞧着倒是干净。梁丘云擡起眼,看眼前这位律师。
鉴定书上写,梁丘云因至亲自杀、事业失败、名誉受损,经受了极大精神刺激,已有严重的幻听、妄想等症状,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患者无自知力,在精神症状作用下犯案,为不完全责任能力人,建议减轻或免于刑事处罚。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犯罪,”支队长擡起头,他看到监控里梁丘云对律师说,梁丘云的双手拷在椅背后面,他激动的时候椅子的四腿和地面摩擦起来,“凭什么抓我。”
“云老板,”那律师盯着梁丘云的脸,轻声道,“陈乐山,以及他的私人保镖昂青华,都已经遭人枪杀了。”
梁丘云望着他。
“你还不知道,是不是?”律师说。
“谁叫你过来的。”梁丘云说。
“云老板,”律师往后坐了坐,亲切地笑道,“我们要保护你啊。”
梁丘云觉得这个笑容非常熟悉。
这是老餮闻到了肉味儿的笑容。
“你怎么保护我。”梁丘云轻声道。
“你知道吗,”律师用一种惊喜的眼神看他,“你已经疯了……你已经疯了!”
梁丘云的眼睛睁了睁,在审讯室里,过强的灯光让他眼前幻化出朦胧的白影。一双猩红的嘴唇开开合合,像在对他宣告着什么:
你已经疯了,云老板,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已经疯了!
梁丘云坐在一间低矮的斗室里,四周都是清水泥墙,他嘴里喃喃的,脸颊抽动。“你说什么?”梁丘云问。
律师告诉进来的警察同志:“我们已经听不清他说话了,我的当事人需要被送往医院进行治疗!马上!”
他从审讯室里出来,支队长喝止他:“你这证明来源合法吗?需要严格的司法鉴定程序!”
“警察同志,”律师道,“我的当事人如果不是疯了,他跑到嘉兰塔眼皮子底下开枪干什么呢?”
梁丘云还在审讯室里挣扎,他讨厌被手铐困住,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囚犯。
律师对支队长陈情道:“我的当事人的妻子陈小娴,昨夜生产了。考虑到他们家庭发生的巨大变故,对于陈乐山犯罪集团的一连串案件,陈小娴如果肯开口,会是当下最有力的证人!支队长,请您多考虑考虑。”
梁丘云是被几名警员架上警车的,他的两只手铐在身前,被黑布盖住,一路颠簸,梁丘云擡起眼,感觉车外的阳光很陌生。
这是在哪里?
医院几名安保人员围着,护士在前头带路。在那间产科病房外,已有几位女警在了,看来她们是想做陈小娴的思想工作,却始终不得门路。梁丘云站在病房门口,他被几个警察架着,动弹不得。他望见小娴坐在床边,头发长而乱的,正低头看一本书。
一个育婴箱就搁在窗边,里面有一团东西,可灯是熄灭着的。
护士说,孕妇受惊早产,你的孩子没有抢救过来,现在还在育婴箱里。梁丘云灰败着脸,站在门外,他突然发现,在一起这么久了,他从没见过小娴在家看书的样子。
“陈小娴,”护士走过去,“你丈夫来了。”
陈小娴翻动了膝盖上的一页书,她忽然回过头,瞧了梁丘云一眼。
“把门关上。”她对眼前的护士轻柔地说,接着继续低下头。
“你们知道吗,”梁丘云被架进电梯里,他几夜没睡觉了,不清楚这又是哪里,但这不是刚才那家医院,梁丘云说,“我没有疯。”
两名护士站在警察身边,不太敢看他。负责带他去监护病房的金护士长在旁边微笑了一下,没有理会。
“我没有疯,”梁丘云喃喃道,他望着电梯墙壁上映出的自己高大的身影,“我还能……东山再起……”
梁丘云这天起床以后照镜子,瞧见脸上一道道的新皱纹。阳光从铁门外照进来,他拿起刮胡刀。
“你一个人住啊?”道道门栏外面,一个病人穿和梁丘云一样的衣裳,问他。
“是啊,”梁丘云说,刮着胡子,“阿贞搬出去了。”
支队长今天专程过来,一同来到的还有专案组几名侦查员。他们透过监控,观察梁丘云如今的一举一动。
无论他们相不相信,司法鉴定结果都已经出来了。
“他可是个演员。”支队长不相信道。
旁边的侦察员道:“我看过《狼烟》,他身手是真厉害,演技够呛。你看他能演出来吗?”
午饭后,梁丘云站在铁栅栏里面,他双手揣在裤兜里,隔着铁门和每天过来送药的小护士说话。没过几分钟,小护士从护士站回来了,推了一辆掉了两个轮子的小推车。她朝四周看了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把梁丘云病房的监护门打开了,她把小车推进去。
梁丘云蹲在地上,挽起袖子,帮她认真装好了这辆小车磕掉的两个轮子。小护士开心地直踮脚,她毛手毛脚,弄坏小车好多次了,又怕护士长说她。
梁丘云站起来了,擦了擦手,也笑了笑,把手里的螺丝刀还给她。
下午四点钟,梁丘云在楼下放风,有病人过来和他合影。“你们认识我?”梁丘云纳闷问。
风大,病人们大声道:“你不是梁丘云嘛!”
梁丘云皱了皱眉,他觉得很不自在,朝周围看了看。“阿贞又不在。”他说。
五点才结束放风,可一大批医院的安保人员提前过来了,其他病人一见他们,纷纷避让到树底下,梁丘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他们架住,被他们把两只手折到背后。
“谁让你把他放出来的?”金护士长说。
那小护士泪眼婆娑:“小云哥他、他对人很友善的……”
梁丘云回到了那扇铁门里,人们离开了。阳光被分成一个个窄条,投射在他不知所措的脸上。
来探视梁丘云的人不少,但绝大多数人只是站在监控画面后面,对着梁丘云坐在病床边沉默的影像小声议论。也许根本没有人相信,曾经名扬天下,在好莱坞闯荡过的巨星,梁丘云,真的疯了。
“我为什么在这里?”梁丘云突然问走进来的大夫和护士,“是不是方曦和把我送进来的?”
大夫听见他这么说,忙要护士用笔记下来。
监控录像里,梁丘云就是在这时忽然动手的,这是他第六次袭击医护人员,每次他都会提到“方曦和”这么一个名字。哪怕是每日的镇静药物都不足以使梁丘云软弱无力。铁门拉开,梁丘云很快和闯入的安保人员扭打起来,又很快被从背后控制住,被按在地上,一针镇静剂下去了,梁丘云还在抵抗,他的脸擦在地板上,“放开我!!”梁丘云张开嘴吼道,他好像哭了,“你们放开我!!”他绝望地望着门外的黑夜,“阿贞!!你们放开我!!”
要制服他,总要大剂量的镇静剂,他这副久经磨练的体魄根本不是常人能应付的。每次发病都像一场战争。
梁丘云醒了,恰巧是深夜。
他坐在床边,他不怕在剧组打零工引发的肌肉疼痛,他只怕肚子饿,没饭吃,难受得很。
有病人蹲在他那扇铁门后面,压低了声音:“喂!喂!”
梁丘云把里面那扇门打开了,梁丘云也蹲下了。
那病人从病服的衣兜里拿出一个凉透了的包子来,隔着栅栏门塞给他。
梁丘云想都没想,接过来吃。
“我拿这个和你换。”那病人说。
“换什么。”
“让我和你住一间好不好?”病人说,“你这屋子好大!”
梁丘云嘴里塞着半个包子,他低着头说:“你去问郭姐。”
“谁?”那病人问。
梁丘云忽然看见了自己手背上的针眼,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他越发不能理解这每一天。
梁丘云朝门栏外面的天空看了一眼。“天天呢?”
病人说:“啊?”
梁丘云手里拿着半个包子:“让你送包子的人。”
那病人脸色顿时变了,站起来:“这是我买的!哪有人送啊!”
他一出声,这条走廊的声控灯忽然亮了,这病人被头顶大灯吓了一跳,他回来把手伸进梁丘云门栏的缝隙里拿走包子,他要赶紧走了。
包子凉透了,馅儿和皮完全分开,梁丘云眼看着馅儿掉在地上。铁门连接着报警装置,一拽就响。那病人被赶过来的医护人员抓住了,他拿脚踹梁丘云的铁门:“你吃了我的包子!你什么都不给!”
梁丘云看着那人被带走了。
连门口的护士都走了。梁丘云低下头,把手里的半个包子吞进嘴里,他索性坐在地上了,把眼前摔碎的包子馅儿捡起来,放到嘴里吃。
待到吃完,梁丘云一个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月光从门外笼罩过来,照在梁丘云眼前那么一小块儿地板上。
纯白色的。映进梁丘云瞳仁里,似乎近在咫尺。
梁丘云先摸着身边的地板,他把手伸过去了,手指起初触摸到了那片光的边缘,慢慢的,他把整只手背都放在了月光落下的地方,月光凉的,太远了,感觉不到温暖,他的手翻过来,好像想掬起了一捧。
忽然有人影挡在了门外,梁丘云好像在绿洲里取水的人,这么擡起头来。
铁门被拉开了。梁丘云欣喜地想,他可以去够月亮了。
直到枪口抵上了他的额头。
血沿着长满茧子的手掌内侧流下去了。当门从外面关上,梁丘云倒在地上,睁大了眼,两手空空。
“天天走了,阿贞。”
汤贞坐在浴室里面,半夜三更,他总是不断惊醒。家里明明很静,汤贞还总觉得耳边有枪声。
他低下头,借着头顶的光晕,把手心打开了。
一匹马藏在了围墙外的树下。墙内警报声四起。没过几分钟,一个男人边脱安保人员的外套,边走过来了。他把衣服丢在地上,抓过了马缰,骑在马上一路小跑就走。
凌晨,数九寒冬,北京的街道上少见车影,倒见一匹马在辅路上慢悠悠地走。这个点儿了,街上除了送货的,哪儿还会有人呢?
印有“远腾物流”四个字的运输车在路上开过去了。
红绿灯变幻,方遒伸手拽住了马缰,他转过头,看到那辆车在身后开远,连带着“远腾物流”四个字,一同汇入了红尘俗世的洪流中。
靠近护城河,潮湿的空气更加冰冷刺骨。方遒下了马,他把自己用的枪装进马鞍的袋子里,马儿回过头,用鼻子蹭方遒的手,方遒把装满资料的袋子拉链拉上,他把手放在马儿脖子上,轻轻抚摸过去。
方遒一拍马屁股,马儿一跃而起,迈开步子,沿着河岸不见踪影。
方遒游进了护城河里。他仿佛是归家的一尾鱼,将生命潜入到河海深处。
派出所值班民警正值夜班,这会儿打开门,瞧见好端端的在北京市区怎么一匹大活马出现在门外。他们走出去,打开了手电筒,朝四周照看,他们尝试着去牵住马缰,控制住马,然后赶紧给上级汇报情况。
“麟儿不姓傅,姓方,”辛明珠说,她坐在沙发上,用手绢擦了擦手里的相片,给还在念小学的宝贝儿子看,“这是你大哥。”
“大哥?”方麟把照片拿在手里,他从记事起,都不知道他还有哥哥。
方遒在照片中笑,他头发短利,笑容自信,穿一件笔挺的衬衫,像一位商务精英。
里间,只听甘霖道:“万邦现在手里也没多少,我看了名单了,全是老家伙,不值得看。”
方曦和道:“你给赖一卓打个电话,叫他去找,去挑。”
甘霖轻声笑了,在里头吞云吐雾。
“方叔叔去见汤贞了吗?”
“没有。”
“不见了?”
方曦和顿了顿:“不舍。”
甘霖又笑。
“一只很漂亮的小鸟,金色的翅膀,歌喉玲珑,听他唱唱歌就挺高兴的。为了这段过去,也不忍心去伤害他。”方曦和说。
甘霖不以为意道:“您怎么就知道——”
傅春生进来了,拿着电话,说是甘家老太太打来的,找甘霖的。
甘霖把烟夹在指缝里,接电话。他也不招呼老太太,只听着,然后不咸不淡地“嗯”“嗯”应着。
傅春生过来帮方曦和放松腿部,新的假肢还是不太适应。“甘霖眼下回来了,”傅春生说,“北京也不是他老甘家的伤心地了。”
方曦和低头喝茶。“变味了。”他瞧了一眼茶杯里飘的老甘家贡茶叶。
傅春生一愣:“和甘清以前送过来的,确实不太一样。”
“甘清这小子,我还怪想他的。”方曦和把嘴里的茶叶吐出来,合上茶盖放在一边。
“太年轻了,可惜啊,”傅春生说,“本来能把命留下。”
方曦和说:“就他小子那个疯劲儿。像以前的小世子,就是被他爸打断了腿,也要护着他怀里那蛐蛐儿。迟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