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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正文 第86章 泡沫 28

所属书籍: 如梦令

    这个夏天从六月的一开始就不平静。从暗地筹备到公然出击,纷纷扬扬闹了这么久的一场亚星收购案,最终竟以万邦二把手的突然惨死作为收场。

    电视上不断播出着万邦集团多人接受警方调查的新闻。郭小莉接起律师清早打过来的电话,说的是囡囡抚养权的案子。郭小莉打开笔记本电脑,看到秘书转发过来一封邮件,公司新董事长心血来潮,下达了新的人事任命,就公布在公司内网上。

    郭小莉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笔记本差点摔地上。

    一进亚星娱乐,前台小姐见到郭小莉,热情鞠躬道:“郭副总!早!”

    郭小莉踩着高跟鞋,屏住丹田一股气,在周围同事们一声声“恭喜啊郭姐!”的道喜声中上了电梯。

    毛成瑞也一大清早来了,他留任公司总经理一职,自然是心情大好。一见郭小莉奔到他办公室门口,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擡起手招了招。

    郭小莉冲到毛成瑞办公桌前,把毛成瑞吓得身体后仰。

    “毛总,”就听郭小莉激动道,“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吗?有不对的地方您可以告诉我啊。”

    毛成瑞很茫然,他一摊手,大约不明白郭小莉何出此言。下一秒郭小莉越过办公桌,打开了他桌上的电脑屏幕。郭小莉一指上面的人事调整。

    她的手指尖划到其中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Mattias新经纪人:温心。

    正巧林经理从门外路过,探头看见郭小莉在毛总办公室,他也进来了。

    “恭喜啊,恭喜啊小莉!”

    郭小莉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喜的,拽身上套装的下摆。毛总安慰她道,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小莉你做得不好。

    林经理看见温心这个平时没点动静的名字乍一出现在这里,心里顿时明白了一大半。他说:“小莉啊,公司现在就剩了两组艺人,还偏偏都是你带的。总不能再叫你都负责,朱董事长一定是体恤你的辛苦!但他同时也看好你的工作能力,对不对,你看KAIser还是你负责啊?”

    郭小莉在原地不作声,毛总要泡参茶给她喝,她谢绝了。

    温心,温心。郭小莉嘴里念叨,无可奈何。“那丫头她行吗她?”

    周子轲在公司新任董事长朱塞的陪同下来公司签字。这在公司内部已经不是秘密了,周子轲即将跨团兼任Mattias队长,陪同形单影只的大前辈汤贞共同完成Mattias余下的所有合约。

    法务部门有几位员工是新招进来的,乍一看见周子轲在郭小莉办公室里签字,她们都不太敢进去。

    周子轲签完了字,把笔放一边。他坐在郭小莉的沙发上,看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

    朱塞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期限只有半年,子轲,”郭小莉把周子轲签完的合约拿起来看,这小子字写得倒挺漂亮,可惜从来都是懒得写,“阿贞的合约只有半年。”

    “这半年,你们需要完成的工作很多,非常多。罗马在线,巡回演唱会,之前签下了的电视节目,好几支广告,还要灌录最后一张唱片,你可都想清楚了。”

    周子轲只听,不说话。他擡眼瞧郭小莉。

    他这个反应让郭小莉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郭小莉也坐下了,她面对面,隔着一张低矮的咖啡桌,直视周子轲那双眼睛。

    “一时的冲动决定很容易,子轲,”郭小莉说,“我要你现在告诉我,你真的决定去做,你做好了准备,你会从头至尾陪阿贞度过这半年,你不是儿戏。”

    周子轲也看她。

    郭小莉说:“无论接下来有什么后果,面对什么样的困难,你都能承受。你不会耍性子,不会说不干就不干了,不会把阿贞一个人——”

    “合同我已经签了,郭副总。”周子轲说。

    郭小莉看他。

    “你拿给汤贞看吧。”周子轲说。

    合同上已经将未来半年Mattias的所有工作量写的一清二楚。

    秘书从外面进来,给周子轲端了杯气泡水。

    郭小莉想了想:“这也是个问题,子轲,阿贞还不一定答应,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他不同意……”

    周子轲看着那杯气泡水,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用汤贞领情。”

    从履行工作合同的角度,汤贞确实没有任何理由拒绝Mattias重组的提议。郭小莉很感慨。短短一个多月,她对周子轲这小子真有点刮目相看了。

    “你让温心当你和阿贞的经纪人,”郭小莉轻声道,“这丫头没点儿主意,阿贞又病着,以后Mattias就都是你当家了,子轲。”

    周子轲眼神在空气里挪了挪,看郭小莉。

    “但在KAIser,”郭小莉话锋一转,“还是要听我的。”

    郭小莉讲,公司已经与日方团队交涉过了,队长周子轲可以暂时不参加KAIser接下来的日本之行。但国内的一切行程,周子轲必须跟随队伍严格履行,否则Mattias的一切活动即刻停止。

    周子轲愣了:“郭副总。”

    郭小莉说,公事公办,子轲你舍身取义,为了公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也不能落后了:“都是为公司负责。”

    周子轲一看就心情不好了,一张脸很凶。

    郭小莉循循善诱:“我希望你真正尊重我们这个行业,子轲。工作不分想做和不想做,你要学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你已经二十三岁了!”

    周子轲还是不肯讲话。

    “那要不这样吧,”郭小莉向后一坐,“等阿贞出了院,我们问问他的意见。看他是愿意因为Mattias重组而耽误了KAIser的工作呢,还是——”

    周子轲把手里水杯往桌子上一放,站起来就要走。

    “子轲!”郭小莉突然叫他。

    周子轲已经拉开郭小莉的办公室门了。

    “阿贞第一次出事之前,给一个人打过电话,”郭小莉抛出了钩子,“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周子轲脚步顿了顿。

    “是我吗?”他回头望向郭小莉。

    郭小莉一愣。

    “不是就别告诉我了。”周子轲说完就出门走了。

    *

    亚星娱乐总经理毛成瑞回忆自公司成立以来,他面试过的那么多男孩子,有几个着实令他印象深刻。每次面试他都会问,你们会些什么才艺啊,有的孩子讲自己会唱歌,有的会跳舞。

    会画画,会弹奏乐器,会踢足球,会单手倒立,甚至背九九乘法表。

    Mattias前任队长梁丘云,他说他都会。无论什么才艺,他对主考官保证他全都会。

    Mattias现任队长周子轲,他当时把填写完的一张练习生报名表给了毛总。毛总坐在办公桌后头,戴上眼镜查看这个字迹潦草的稀罕名字,毛总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擡头,随口问,你会什么才艺。“什么都不会。”周子轲说,把写字的钢笔也放到毛总办公桌上。

    朱塞轻捂了嘴:“什么都不会?”

    毛成瑞从秘书手里接过茶,给朱董事长递过去。朱塞忙站起来。“毛总,毛总,”他笑道,“何必这么客气。”

    谈起旧事,毛成瑞还颇多感慨。他看了眼坐在旁边闷不吭声的周子轲,对朱塞讲:“当时我就决定,要让子轲通过。”

    朱塞笑道:“什么才艺都不会,也能通过啊。”

    毛总说,才艺不会可以学:“要做一个偶像,靠的就是这份天生的独一无二。”

    朱塞说,毛总相人的功力厉害,以后还要靠毛总为亚星挑出更多苗子。

    毛成瑞讲,他这双老眼:“一辈子大多都在看走眼。”

    “这次要是没有朱先生你的帮助,没有子轲及时扛起Mattias的大旗,我们恐怕真要沉船了。”

    朱塞看向那边的周子轲:“子轲,毛总在感谢你呢。”

    毛成瑞也说:“子轲,也谢谢你对你的前辈,汤贞老师的帮助啊。”

    “我应该做的。”周子轲远远道。

    朱塞脸上的笑容忍不住慢慢绽开了。

    那个昔日里坐在走廊长椅上不肯动,非要等妈妈带他回家的小男孩,已经不再需要朱塞拿着小汽车哄他,陪他解闷了。他自己沿着走廊跑向了出口。

    财经频道正直播周世友在一次国际金融投资峰会上的演讲。演讲结束,现场的朝圣者们掌声雷动。周世友稍事休憩,便进入了和主持人的对谈时间。他刚在沙发一坐下,台下便有站在前排的年轻记者追问,周世友先生,周世友先生,请问你对中国娱乐行业的发展前景怎么看,可以给我们分享一些你的投资心得吗。

    周世友满可以不理会这些提问,但他理会了。在主持人的微笑中,周世友说:“我不懂,不要问我。”

    当晚,中国亚星娱乐公司对外召开了“解约门”以来首次新闻发布会。

    会上,亚星娱乐方面宣布了几件事。一则,是董事会成员调整,亚星娱乐经历了重重磨难,在新领导层的带领下焕然新生,感谢社会各界的关注。对于近日来某些个人、团体对亚星别有用心的抹黑和污蔑,公司将启动法律程序维护自身名誉,保护旗下艺人的合法权益。

    二则,对于艺人梁丘云、邵鸣等单方面作出的解约决定,公司深表遗憾。亚星娱乐自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让更多有梦的孩子登上他们梦想的舞台。“背叛”也好,“误会”也罢,人心已变,公司无意强留。十几年的培养与付出一朝东流,公司仍愿意对曾经的“孩子们”寄予美好的祝愿。亚星娱乐也在此特别声明,Mattias组合是亚星娱乐人及整整一代歌迷、影迷共同的回忆,是亚星娱乐永远的财富,绝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离开而动摇根本。亚星娱乐上下全体员工愿为了Mattias的未来继续努力。

    三则,本届亚星海岛音乐节纪录片即将发售,请在场所有记者及电视机前的观众直接观看首支预告片。

    现场摆放了香槟塔,主持人依次请了公司艺人代表肖扬、练习生代表康凛拿话筒讲话。公司高层代表林经理也上去了。

    “十年前我走入亚星娱乐,从一个没有天分的练习生,变成一名小小的亚星娱乐文化商店的员工,”林经理手握着话筒,在台上追忆往昔,深情道,“当时我的练习生导师告诉我,小林,你虽然无法作为一名偶像出道,但在亚星,只要勤奋工作,抓住机遇,就一定可以自己出自己的道!这十年,我不断在基层积累一线经验,我的努力,我的工作成绩不断得到领导的赏识,而最重要的是所有亚星人都具有的那种品德——心怀梦想,坚持不懈,以及永远忠诚!”

    发布会后半部分是记者的提问时间。郭小莉作为Mattias的前任经纪人被几乎所有记者点名提问。郭小莉如今荣升公司副总,说话是更有份量了。她踩着高跟鞋走上讲台,朱塞在侧门后面朝她伸出大拇指——这位朱董事长自称不善言辞,不愿抛头露面。

    “我在这里只能回答一句,”郭小莉手扶着麦克风,沉声道,“我们亚星娱乐从来,从来没有强迫过任何人,来我们这里做偶像,没有强迫他们站在公司的平台上争名逐利,去获得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更多类似“Mattias只剩一名成员,未来会如何发展”的问题,郭小莉虽没有正面回答,亚星官网却在当晚给出了再直接不过的答案。

    以往密密麻麻罗列着百余人姓名的“旗下艺人名单”,在最近一次更新中删去了绝大部分。洁白的页面上只剩了干干净净的两支组合。Matthias出道早一些,放在上面,KAIser出道晚一些,放在下面。

    两支组合的队长一栏上下并排,出现的竟全是一个叫做周子轲的年轻男人的照片。他穿一件有白色纽扣领的衬衫,肩膀平坦,脖颈的线条长而笔直。他有头发垂到眼前,眼神冷淡淡的,看着镜头也不笑。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汤贞二十一岁时那一张微笑的脸。

    已至七月下旬,肖扬刚结束了一档节目录影,坐上公司新派的保姆车,几个成员跟在他身后上来了,罗丞手里还拿着几本崭新的工作日程。

    肖扬热得咕嘟咕嘟喝水,助理给他递了条毛巾。肖扬把毛巾搭在后脖子上,接过罗丞给他的日程表。“我说郭姐啊,都升副总了,”肖扬说,“不知道多趁这机会休息休息,陪陪囡囡,成天跟那不甘寂寞的退休老干部一样,还想着给汤贞老师发挥余热呢。”

    和KAIser所有成员一样,肖扬的日程当头便是下个月四期《罗马在线》。

    连节目企划郭小莉女士都准备好了。

    “《周子轲的十个人生大考验:小周队长,你准备好了吗!》”肖扬在车里念出来,易雪松从旁边喝着水,笑出了声。肖扬往后翻了几页:“不愧是郭姐,这个企划我喜欢!”

    罗丞却是发愁了:“郭姐到底想干什么,子轲好不容易才开始工作了。”

    周子轲能做到如今这一步——刚刚还和他们一起参加录影,在罗丞看来已经很难得了。不好再为难他了。

    陶锐在后面翻自己的日程。他问,我们是只参加这四期吗:“往后就是三哥和汤贞老师自己录了吗?”

    肖扬在前头望着窗外。

    “小周队长,小周队长……”肖扬嘴里念叨着这句,他突然回头,手扶着椅背,眼睛发亮对易雪松和罗丞说,“从当年汤贞老师叫他‘小周’的时候,我就觉出有什么事不对劲!”

    罗丞和易雪松对视一眼。易雪松弯下腰,拿冰箱里的药瓶继续往脚腕上喷。罗丞说:“汤贞老师对后辈本来就喜欢开玩笑,子轲也比他小,叫声‘小周’有什么不对劲?”

    “我是说周子轲不对劲,”肖扬严肃道,“你换别个人叫他一声‘小周’试试,看他搭不搭理你!”

    钟圆圆再三对郭小莉确认,Mattias的新任队长真的是周子轲。

    “那十周年精选辑怎么办?”钟圆圆问。

    郭小莉告诉她,虽然亚星拥有梁丘云解约前所有作品的全部版权,但公司仍旧决定启用新的阵容发行这张专辑:“子轲会在录音师的帮助下把梁丘云的部分重新录过一遍。”

    “周子轲答应了?录歌?”钟圆圆不肯相信。

    郭小莉点头,把一张正式的Mattias官方后援会会长证明交给了钟圆圆:“当然他也有可能中途反悔,所以你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钟圆圆站在路边巴士站里,看到亚星文化总店已经摆出了周子轲庆生专属的橱窗。钟圆圆左右想了想,给闫小光打了个电话。

    “周子轲这两天就过生日了,”钟圆圆盯着店门口那些来来往往欢喜雀跃购买周子轲生日主题纪念品的年轻女性,“后援会应该搞个庆生活动,趁机吸纳一点会员。”

    闫小光的声音从电话那端弱弱传过来:“庆生活动?”

    “你不是成天写周子轲和汤贞的小说吗,”钟圆圆说,“写几篇给我用一下。”

    闫小光惨惨地“啊?”了一声:“我、我写的都是那种、那种情节的小说啊!”

    钟圆圆下了决定,不容置喙:“你先发过来看看!”

    闫小光对着挂断了的手机发愁。她想了想,比起回家创作,还是先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她踮起脚来朝身边的窗口里递进去:“十块钱彩票谢谢!”

    *

    温心想起她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因为艺考失败,又不想就这么回家,她给望女成凤的妈妈打电话,说她要去亚星娱乐了,就是汤贞所在的那个中国亚星娱乐公司:“我也要去当大明星了!”

    后来妈妈不知从哪里听说,亚星娱乐根本不培养女明星。

    “那你去人家那里做什么啊,”妈妈担心得要命,生怕傻女儿又叫大城市的人给骗了,“助理?就是当小保姆吗?”

    温心站在一间崭新的办公室门前,盯着门上那块金属牌子一直看。

    Mattias经纪人温心办公室

    同事从身后过来,一搂温心的腰,一惊一乍道:“温心有自己的办公室啦!!”

    温心眼眶发热,被她们吓了一跳。

    郭小莉的秘书听说温心到公司来,也专程下楼来祝贺她:“温心,你怎么把头发烫了?”

    温心摸了摸自己新烫的短发,在众人的包围下不好意思道:“好、好不好看啊?”

    她们几人相互之间皱皱鼻子,脸上只笑。秘书贴在她耳边悄声道:“烫这么老气,你不会想学郭姐吧?”

    “啊?”温心慌了,捂住自己的头发。

    秘书说等下班了,带她去一家相熟的理发馆修理一下:“你待会儿还有工作要忙吗?”

    温心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工作要忙。来之前子轲刚刚给她打过电话。KAIser即将赴日,临行前不少国内的工作都要提前录制,子轲被郭姐耳提面命,分身乏术,无法往康复中心去了。他让温心把汤贞每天的情况仔仔细细告诉他——按时吃药了没有,好好吃饭了没有,睡得怎么样,听不听医生的话,情绪有波动吗,身体有奇怪的疼痛吗。如果再有呕吐的情况出现,他让温心找曹大夫问吉叔要个厨子。

    子轲还问她,汤贞知不知道Mattias要重组的事了。

    子轲的声音听起来很累,又急。他好像正在车上,从一个工作地点奔赴下一个。温心老老实实道:“郭姐……郭姐不让我们告诉他。”

    周子轲,Mattias的新任队长,要求温心履行自己的经纪人义务,把合同变更的情况第一时间告知自己手下的艺人汤贞。

    郭小莉,亚星娱乐副总,温心的顶头上司。她好像早就猜到周子轲会指使温心去做什么,她三令五申让温心闭上自己的嘴。

    汤贞吃过了药,自己收小桌板。曹大夫来看望他。曹大夫说,经过这段时间在康复中心的疗养,汤贞的情况已经趋于稳定了:“也许很快你就可以出院了。”

    汤贞有点不敢相信,他看身边的护士们,又看曹大夫,他是没太有心理准备的。“出院?”

    曹大夫把口袋里一支笔给他。汤贞接过来,他拿了康复中心发给他的日记本,在自己膝头上摊开了。日记本用了半个多月,还像新的,每一页都干干净净,汤贞每天都告诉曹大夫,他确实没什么想法可写。

    曹大夫劝诱他,哪怕只有几个字也好,写出来,闪过的一个念头,脑中一点回忆,只要想到了,都可以写下来:“这对你有好处。”

    可汤贞还是写不出一个字。

    他也许真的努力了,努力去想,去回忆,可脑海中宛如白茫茫大雪一片,一无所有,自然无从写起。又也许,他是在说谎,他胆小地不敢想,不敢回忆,精神世界于他来说就像一汪黑幽幽的泥沼,满是魔鬼伸张出的手,汤贞不敢跳进去。

    汤贞在疗养院里住得久了,住得不知道日子。护士帮他翻,翻到了七月二十二日的那页。

    汤贞手里握着笔,他本该对曹大夫说,他还是没什么想法可写的。

    他垂着脖子,对着“七月二十二日”这几个字看了一阵。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捏住纸页,翻过去,下一页是“七月二十三日”。

    郭小莉下午又带了囡囡过来。汤贞把自己亲手做的水果盒子给囡囡打开了。他擡起眼睛望郭小莉。“郭姐,我是不是快出院了?”

    郭小莉扶着囡囡的肩膀,谨慎地看他。

    汤贞犹豫了一会儿。“那出院以后,我会去哪里?”

    郭小莉听他这样问,心里是涌上了一阵酸楚。

    汤贞在害怕,郭小莉感觉得到。自从住进了疗养院,每一天对汤贞来说都是前路未卜。

    “别怕,阿贞,你不用担心……”

    郭小莉坐得离汤贞更近了些,她的手摸进汤贞耳边的长头发里。

    “还是,让他自己来告诉你吧,”郭小莉狠了狠心,对汤贞道,“那小子,他自己敢做,不敢说!”

    汤贞看她。

    *

    KAIser全国后援会在各地展开了声势浩大的队长生日应援,她们行事风格一向激进、高调,恨不得宣传得全世界都知道她们的爸爸、哥哥、宝宝、男朋友要过生日了。奇奇早在二十一号就穿着防晒服戴着防晒帽在城里各地铁枢纽、公交车站之间来回奔波。她甚至都顾不上声讨经纪公司亚星娱乐,所有不开心的事统统留待子轲的生日过去了再说。

    周子苑也忙着在家里张罗。她的弟弟子轲刚刚到家,在楼下坐着和年轻男人说了几句话,便自己悄无声息地上楼去了。

    周子苑朝楼梯上方看了一眼,对年轻男人道:“你帮了子轲的忙,现在全家数你面子最大。”

    年轻男人立刻谦虚了:“还是朱叔叔的面子大。”

    吉叔接到叶师傅的来电。老裁缝在电话里吼,你家的小祖宗怎么还不和汤贞来试衣裳:“我等好几天啦!”

    吉叔也往楼上瞅,犹豫道,这个,汤贞还没出院哪。

    “住院也能试呀,”叶师傅轻轻抱怨,“怎么拖这么久啊?”

    日暮黄昏时候,周家大宅里里外外尽是人在忙碌。厨房里苗婶挥舞炒勺,和几位大师傅一块儿焰火腾腾地忙活,刀刃在砧板上剁剁直响。朱塞来了,下了小汽车走进家门,徇着香味搓着手就想进厨房,让吉叔把他捉住了。

    “人家汤贞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朱塞对吉叔偷偷地说小秘密,“您老就别催了,子轲正愁呢!”

    周子轲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后背靠住了床。他先是这么坐着发了会儿呆,手心里握着一座小小的奥林匹斯山微缩雕塑,从他有记忆起,这东西就搁在他的床头灯下面。

    他把这山,连同上面生活的众神,一同放在了手边的地板上。

    周子轲已经很多年没回过这个地方了。除了每年到楼下餐厅参加几次“家宴”,他几乎不上楼。小的时候他觉得这栋房子太大了,大得他跑到山顶都会遇到爸爸的保安,跑很多房间都找不到妈妈的所在。但现在回头看,这座房子是这样小,这样陈旧,这样一览无遗,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里面所有的家具都比记忆里要小。

    小时侯,他喜欢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喜欢独处的时间。每次有叫人烦心的事发生,他喜欢在卧室里拼汽车模型,这总能很快叫他平静下来。

    书桌上正巧放着四辆小汽车。周子轲打开书架,目光从左到右扫过去,他把上面的汽车模型一架一架拿下来。加上那四辆,正巧是十九辆。

    周子轲捧着这一堆车模坐回到地板上,放到以前,这些模型够他舒舒服服度过一整个周末。手机上闪过经纪人郭小莉的来电,周子轲看了一眼,把手机彻底关掉。汽车模型散落了一地,周子轲拿起其中一架翻过来,上手把四轮、车身、底盘全拆掉了,一只黄铜色的缠满支架与填充物的零件当即从车身中间裸露了出来。

    周子轲把那只有着八个棱角的零件凑近了眼前看,他吹了吹上面的尘灰,用手擦了擦,搁到了一边。他接着又去拆下一辆。在他童年的想象里,这本该是个变魔术一般的表演,最好妈妈在,外公也在,甚至周世友也在。

    十九架模型拆完,十九只形状各异的黄铜色零件堆放在地板上。周子轲弯下腰,把它们挨个又拿起来观察,很快他就回忆起来了。他把它们一个个拿起来,组合拼起来。

    十九个零件拼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环,正是这些经过精准计算,经过重塑打磨的零件表面的每个孔洞、每条沟壑、每根伸出来的或直或弯的铜丝,能使得一个完全吻合的机械环境可以在动力下正常运转起来。

    周子轲从小爱观察这类玩具,他知道这种机械必须分毫不差,每个零件的硬度都有不同要求。他伸手拉开了床头柜,把里面一只皱皱缩缩的书包拽出来。

    这是个十五岁小男孩的书包,叫周子轲现在看,只觉得无论这男孩,还是这书包,全都小得可怜。他把书包拉开,翻过来一倒,一本图纸和一个大纸团当即滚落了出来。

    周子轲把图纸翻开看了几眼,放去一边。他拿过那个沉重的大纸团,耐着性子像剥洋葱似的,把十五岁男孩的小心翼翼全都剥开。

    里面躺着一个零件,一样的黄铜色零件。周子轲把那个零件放在手里掂了掂,他从小男孩的书包里又摸出张砂纸,把零件捏在手里,低着头专心打磨起来。

    二十个零件拼做了一个完整的环。周子轲坐在地板上,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什么平静。

    耳边像有无穷无尽的蝉鸣。

    窗外夕阳的光照进来,那是一种温柔的颜色,像个怀抱似的,把周子轲的全身都笼罩住了。周子轲在一堆拆卸开的模型中间站了起来,他打开书架,在一张张唱片中间抽了两张。

    上上世纪的老柜子,四面坠了四把合心黄铜锁。周子轲从柜子底下抽出一根铜丝,他扶着锁,把铜丝捅进去,锁一把把很轻松就撬开了。他打开唱机的盖子,把盖子也拆下来,弯下腰双手扶着柜身一错,上层的唱机就取下来了。

    周子轲把那二十个零件拼做的一只环,沿着下层机箱缓冲垫上凹陷的痕迹准确无误地放了下去。

    唱机的唱头没有替换品,周子轲把它拆下来,对着唱针一顿打磨,原样子装上去。他打开一张唱片的封套,把唱片拿出来放到了唱盘上。

    金色的小鸟们已经准备就绪,周子轲把唱头搁到了唱片上,一阵长号和萨克斯悠扬的前奏,缓慢从他手里流淌出来。

    吉叔正在楼下带人布置餐桌,检查红酒的温度,听见这动静,他一擡头。

    苗婶也换下了围裙,她回到自己房间,要在晚饭前洗掉一身油烟气。听到年轻时候常听的老歌从不知何处响起来,她揉头发里的泡沫,不知不觉还跟着哼唱了两句。

    周子苑说:“这不是妈妈爱听的那支歌吗?”她把饭前要服的药片拿在手里,监督爸爸吃药。周世友听见那个美利坚小个子男歌手的歌声从外面走廊传出来,他眉头挑了挑,没开腔。

    朱塞对年轻男人讲,那位郭小莉女士:“确实是‘刚直不阿’,可把子轲为难坏了,怪不得周叔叔夸奖她。”

    金色小鸟挥动着翅膀,随着唱针来回飞舞。

    周子轲烦闷的心情仍旧是得不到纾解,他靠在窗边,看外面远山之间沉淀的暮色。

    傍晚时候,窗外的那面湖泛出枫糖浆似的颜色。周子轲居高临下,看到湖畔那座小教堂里,正有一小队的人出来,他们乘上一辆车,一同下山去。

    小时候,那是一个呵气成霜的冬天。周子轲也是这样居高临下,瞧这座教堂的屋顶。他站在山坡上一棵银杏树后面,望见那座小教堂前人来人往,狭长的山路上满是陌生的车队。哀歌演奏起来的时候,周子轲发现有落叶飘过他的眼前,落在他脚下的泥土里。

    这些美丽的叶片死去了,它们会逐渐腐烂,与泥土,与根植在这里的树,这座山,化为一体。

    周子轲的视线在卧室里打转,又落回到那些上下起伏、翩飞的金色小鸟上。

    他不止一次地想知道,当初妈妈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一点也不信任他,不肯对儿子说她的真心话。

    因为周子轲是个自私的幼稚的人吗。还是因为他还不够好,不够强大。妈妈知道他保护不了她,拯救不了她,所以妈妈就这么走了,让周子轲在一腔虚幻的自信里徒劳地,一厢情愿地努力。全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透露一星半点给他这个做儿子的。所有人都放弃了与他沟通。归根结底,没有人相信他能给蕙兰带去快乐、幸福。

    他是有很多没说的话想对她说的。在年少的设想当中,听到老唱机发出的歌声,妈妈是会笑的。妈妈会相信,她“无所不能”的小儿子能做到这么多不可能的事,一定也可以做到更多。

    周子轲回忆起与她生前最后一次见面,她已经连笑容都维持不住了。她在吗啡的作用下渐渐失去意识,在周子轲面前沉睡过去。她也听不到他说话。周子轲问护士,这是什么副作用。吉叔只劝他快去上学:“等你放学回来蕙兰就醒了,子轲呀,有什么话回来了再讲。”

    ……

    周子轲躺倒在床上,他目光一动不动,停在天花板上。

    他只是又想起汤贞来了。

    汤贞也有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他双眼紧闭,靠在了周子轲身上。任周子轲怎么唤他的名字,怎么抱他,吻他,汤贞也难清醒过来。这就好像一种诅咒,不断暗示着周子轲,你还是得不到,你仍旧留不住,你妄想自己无所不能,可你给不了任何人幸福。

    他应该怎么做,他明知道没有人相信他,可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朱塞曾经问他,子轲,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你最好再仔细想清楚,你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真的想买下亚星娱乐?”

    周子轲该怎么告诉朱叔叔,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生活这东西的好与坏,对周子轲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他是一度有过短暂的幸福感觉,那段时间他每天醒来,都能听见汤贞在外面弹琴,小声地歌唱。汤贞在写乐谱,笔尖摩擦纸面,沙沙作响。衣服里都是汤贞家衣物洗涤剂的气味。周子轲刷完了牙,靠在厨房门边,就能看到汤贞在为他们做早餐。

    汤贞给了周子轲这种难得的幸福感。汤贞曾经对他说,亚星是很多人的家,很多孩子在亚星娱乐找到了归宿。

    周子轲想起他第一次走进亚星娱乐的练习室。那是一个参观日。他看到那么多人在室内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跳舞,然后他在他们中间看见了汤贞。

    唱片还在唱针下转动。

    周子轲后背陷进床里,把眼睛阖上了。他觉得很累,工作很累,应付那么多人很累,想到汤贞的事,他觉得更累。也许他应该给齐星打个电话,逼齐星去通知汤贞这件事。也许汤贞会看在周子轲挽救了亚星这个“归宿”的份上,不那么直接地推开他。

    他是很眷恋他的,周子轲从心里眷恋和汤贞有关的一切。那段时间的生活虽短暂,但周子轲每次回想起来,还觉得美好得如在梦中,是他一个人的梦中。他想念汤贞搂着他脖子的拥抱,想念汤贞贴在他脸颊上的吻,他想念汤贞手心的触感,从前面按在他额头上的,从后面捂在他眼睛上的。他想念他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个日夜,每一个新年,圣诞节。他想念汤贞的公寓,想念《罗马在线》的后台,甚至想念Mattias那间总有别人在的化妆间。

    他想念汤贞每次把手指贴在嘴边,央求他小声一点。不要被郭姐发现。汤贞望着他的眼神在说。不要被祁禄听见。

    他想念这种做坏事的感觉。他想念他对汤贞说,汤贞老师,你可是我的前辈。他想念汤贞脸上那种窘迫又无可奈何的笑容。汤贞因为他凑近的一个吻而红遍了脸。

    小周。汤贞有一次在迷迷糊糊中对他说。是我把你带坏了吗。

    他只觉得心脏胀痛得厉害。

    他想念汤贞穿着戏服,放下了剧组的庆功宴,和他一起奔跑在巴黎夜色的大街上。他想念他驾驶着小艇,和汤贞一起背着公司音乐节所有人,所有歌迷,星夜跑到远摊去冲浪。他想念他们在嘉兰天地步行街上的牵手,想念汤贞知道他受了些伤,便在《罗马在线》的例会上一再要求把外景改去温泉基地,汤贞想陪他一起去疗养。

    他是在做梦了。这一种种过往,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了。在他的梦里,汤贞还会开心地笑,哪怕吃过了“维生素”,汤贞也坚持着想要给周子轲更多快乐。

    他梦到了海浪的声音,不是那片幽深冰冷的海,是有着白色沙滩的海。浪涌上岸,把泡沫一股股拍碎在沙滩上。周子轲脚陷进柔软的细沙里,踩过这些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泡沫,他从后面把汤贞抱住了。他听到汤贞说。

    “我从来没觉得我也可以这么幸福,小周。”

    周子轲从梦里睁开了眼睛。

    第三幕《泡沫》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幕到这里就结束了,讲述了汤贞第一次自杀以后,接二连三引起的一连串巨大的风波。有想过要不要补一个后续,写到小周与汤汤相见,因为感觉追文的小伙伴们都蛮期待这个部分啊,但最后还是按照大纲原先的设定,停在了这里。算是一个节点吧,无论是小周自身,还是汤贞,还是Mattias,还是亚星娱乐公司,几乎每个人物,在第三幕中都面对了困顿,都曾身处险境。对比第三幕开头和结尾,境遇都多少发生了变化。总之能写完这一幕还是蛮开心的!

    然后,因为这一幕确实比较的,各方面,比较复杂。删去了相当多的内容。还是有一些遗憾的。想过等第三幕写完再整体修一下,但是一号楼锁了无法修改,以后修好会发到别的地方。

    这里也想感谢一下一路追这个故事的小伙伴们,特别是第三幕中途停更了大半年,又修文,确实是比较难。我状态也不好,中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谢谢你们鼓励我把这一幕写完。现在已经很晚了,第四幕再见:)

    第四幕小周

    序曲

    乔贺到达巴黎是在五月中旬。此前近半个月,他都在法国卢瓦尔河谷附近休假,和剧团的老同事们每天沿河骑自行车。几位同事这次是随着中法文化年的活动一同来的,他们让乔贺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在巴黎街头看到了自己和汤贞的海报,千万不要太意外。

    巴黎,世界文化艺术之都,来自各国的艺术家们在塞纳河畔汇聚,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变幻着新的流行文化趋势。五月,时下最热门的词汇是“中国”。

    乔贺在去往巴黎的火车上翻读报纸。报纸上写,来自古老中国的青年天才演员汤贞,去年依凭阎尚文执导的《丰年》一片在法国知名小镇捧起了世界表演艺术的大奖。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在亚洲拥有着数量庞大到让欧洲观众难以想象的影迷群体。下个月,他的舞台代表作品《梁山伯与祝英台》即将在巴黎剧院上演。

    中法文化交流协会的几位理事来为乔贺接风洗尘。夜晚的巴黎落在雨纷纷的窗外,乔贺一边吃晚餐,一边听理事们动情地和他描述这次活动组织的艰辛和不易。“当时陈赞老师突然说来不了,住院了,但是他的小七儿子,汤贞,三月底就来法国拍戏了。他一说,我们一听,这不是巧嘛!”

    乔贺早前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中法文化年是政府牵头的高规格高级别活动,对于汤贞在国内的偶像艺人身份多少是有忌讳。乔贺身在剧中共统内部,对这种保守的办事作风一向也了解。“这还是考虑到他去年刚在法国拿了个不得了的奖,有了些地位了,”一位理事说,“要不然这事就算汤贞愿意帮忙,我们也难办!”

    吃过了饭,乔贺撑起餐厅送的伞,和几位理事在酒店楼下道别。理事们问他,到了巴黎和汤贞联络过了没有。乔贺说还没来得及。他们给他一个号码,说是汤贞在法国的联络处的电话:“只要你留言,他本人肯定会回复。”

    乔贺问,这是他的私人电话?

    理事们笑道,怎么会是私人电话,乔贺老师你不知道现在在巴黎,每天有多少欧洲的经纪人、媒体记者在想方设法地寻找他。

    林汉臣导演带着一个小助理跟随嘉兰剧院派遣的大部队来了巴黎。他老人家身体微恙,年初排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春季档的时候就进了一次医院。他在文化协会举办的晚宴上见到乔贺,问乔贺在巴黎过得怎么样。“你还没见过小汤?”

    乔贺说,他一周前给汤贞的联络处打过一次电话,昨天汤贞回复了电话留言,约定这周末见面。

    林汉臣叫小助理把汤贞的私人联系方式直接给乔贺了。他一双老迈的眼睛擡起来,隔着花镜:“英台已经让你不敢靠近了,是不是啊山伯。”

    晚宴上人来人往的,乔贺说:“您老就别再消遣我了。”

    林汉臣说,这个小汤啊,比起十八岁的时候是真开窍了:“长大了,知道情爱了,不得了了。他把英台的爱演出来,你就接一接,乔贺。别怕,也不要怵。”

    这次晚宴是由来自中国的新城影业公司赞助的。乔贺在晚宴上听几位老师提起,中国新城影业的方曦和方老板近来在巴黎动作颇多,这次中法文化年活动他也投注了不少心血,还通过官方渠道和法国国家电影中心及电影联盟洽谈了合作。“他是有雄心壮志,想在中国大陆办世界一流影展,也就是他能办得起来。”

    有人说,听说新城影业要组建自己的经纪公司了:“陈乐山刚从新城那里挖走了几个评析师,方曦和接着从陈乐山手里撬走一个经纪团队。”

    “他不是这么多年不开经纪公司吗?”

    “肯定是有下定决心要捧的人了。”

    “你们没看到刚才门口发的新城国际电影节的宣传手册。汤贞,一跃升为评委了!”

    “汤贞那个经纪公司不行,什么小破偶像公司……”

    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媒体记者蜂拥在晚宴的出口。文化协会早前安排了一位女记者兼戏剧评论家对乔贺做专访。她就等在晚宴外的走廊上。一见乔贺,她告诉他,那些人都是来找汤贞的:“他们以为你们国家的这种场合,所有人都会到场。”

    乔贺问她不去找汤贞吗。

    她说她已经找了汤贞一个多月了,本来打算今天通过乔贺打听一下汤贞的私人联系方式,不过就在刚才,中国新城影业的一位负责人听说她在英美出版过几本评论集,便给了她一张《罗兰》剧组的临时出入证明,汤贞已经在那个剧组拍摄了两个月了。

    汤贞。汤贞。乔贺在国内每天都要无数次听到这个名字,来到了异国他乡,依旧是听到这些外国口音,别别扭扭地念这两个字。女记者对他说,汤贞刚到巴黎的时候,还不是那么的不好采访,确实他在电影圈子里得了奖,在亚洲也很受欢迎,但在巴黎,人们对他那张美丽而又神秘的亚洲面孔还并不是那么的热衷。

    乔贺在吧台边闷头喝黑啤酒,专访结束了,变成了他听她讲。

    女记者手托着脸,从酒保手里接过她的酒,十分有兴致地观察身边这个高瘦拘谨的中国男人。她说,你们中国市场太大太诱人了,以至于令法国当下最当红的一位DJ——说到这里,她手指向下指了指他们楼下的夜店舞池,节奏强劲的舞曲透过地板的震动传上来——找到汤贞合作了一支单曲,一经发行就成为了欧美地区本月的流行冠单。

    feat.TangZhen。她喝着酒,摇头晃脑地念,一摊手:谁是汤贞?

    “他出演了音乐录影带,还在拍电影之余参加了几位大牌天后在巴黎高级夜店举办的私人派对,你知道那种派对,只有天后本人邀请你才进得去,”女记者意味深长道,“在巴黎,这就足够了。来自你们东方的汤贞。我可以立即宣布他是名人了。”

    巴黎本月的时尚杂志把汤贞列入了全球百大排名,无论是百张美丽的面孔,还是百位有影响力的新新影人;参加派对的知名主编在社交媒体发布与汤贞的合影,还有与中国成功企业家方老板的合照;有狗仔拍到汤贞陪法国的华人商会主席一家打麻将牌,麻将牌在法国的销路顿时更走俏了,本来它就是不少法国人的钟爱。

    “流行趋势就是这样,”女记者对乔贺讲,“谁也不知道下一阵什么风会从什么地方吹过来,也许从东方,也许从西方?没有人猜得到。”

    女记者走之前对乔贺说,她对中国人还是很有好感的。汤贞在巴黎的联络处电话基本打不通,但只要留了言,汤贞本人或他的助理无论多晚都会给一个回复,虽然那回复往往是他的时间安排不开,他很抱歉。但起码他不会让所有人热火朝天无头苍蝇似的满城去找他。“这是你们中国人的特色吗?”她问。

    “这是汤贞的特色。”乔贺说。

    女记者眼睛瞥到了乔贺手上的婚戒。“乔先生,我还有个问题忘了问你,”她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开,“在你看来,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故事是真的吗?”

    “在真实的中国历史上,他们甚至有可能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乔贺道。

    女记者被乔贺回答问题的角度逗笑了。“这么可惜,”她看着乔贺的脸,“所以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了。”

    汤贞和乔贺约定了这周末见面。但汤贞实在是太忙了,事务繁多,乔贺接到林导通知的时候,两人的晚餐已经变做了中法文化协会组织的《梁祝》剧组与《罗兰》剧组的交流聚餐。

    汤贞身边跟着一个中国小助理,还有剧组指派的保镖。他和林导坐在一处正说话。一见乔贺来了,汤贞擡了头,爽朗地叫他:“乔大哥!”

    汤贞身边的中国小助理乔贺也是认识的。祁禄,他戴了一顶绣着中国龙图案的棒球帽,帽檐把眼睛遮着。《梁祝》复排期间,乔贺经常在片场见汤贞陪他一起学手语,祁禄遇到了些灾祸,不会说话了,也无法继续留在偶像公司做偶像,汤贞去哪里,就把祁禄带到哪里。

    “你的梁兄呢,怎么没过来。”乔贺看了看汤贞身边,问。

    “云哥在国内有工作,他最近挺忙的。”汤贞说。

    明明祁禄是助理,端着托盘夹食物的人却是汤贞。标签上写着叫人看不懂的法文,汤贞用手语对祁禄解释,每样菜都问他要不要吃。祁禄站在他身边,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很明显,汤贞是带着“弟弟”来吃饭散心的,而不是“助理”。

    祁禄还是很有礼貌,摘下帽子和乔贺低头问好,乔贺拍了拍孩子的肩膀。汤贞把祁禄安顿好以后,就到乔贺身边来和他说话。汤贞自己也拿了个盘子,但迟迟没拿东西吃。

    我本以为你要六月份才来。汤贞说。

    乔贺说,闲着也是闲着,就提前过来了。

    这一周在巴黎做什么?汤贞问。

    乔贺脑海中莫名的一个念头闪过:梁丘云不在你身边,你现在自己一个人在巴黎能工作?他没有问出口,这个荒唐的念头很快便消失了。乔贺说:“念念剧本,骑自行车。你呢,是不是工作很忙。”

    汤贞点头。乔贺注意到汤贞在巴黎待了两个月,话比以前更少了。

    中法合拍片《罗兰》的导演是位法国人,会讲粗浅的中文。他来了以后就在和林汉臣导演表达他对《梁祝》一剧的热爱,尤其是喜爱那些有中国元素的舞台服饰。聊着聊着他们又聊起了汤贞,这是他们共同的主角。翻译为导演解释汤贞所在的偶像组合Mattias在亚洲的人气有多么的高。“我知道,我知道。”就听那导演对一旁的林导讲,他说汤贞昨天还在片场向他推荐了那个小伙子:“叫梁,对不对,梁!”

    他此言一出,《梁祝》剧组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在笑了,这种笑容颇有默契,反而是中法文化协会的理事们表情正经的,不笑。乔贺看向身边的汤贞,发现汤贞也不笑,神情甚至有些尴尬和疲惫。这种不笑只停顿了一秒。汤贞对大家笑了,他说了一句法语,他的舌尖在口腔里动,字眼是巧克力般从他嗓子里滑动出来,动听的语言。

    那导演听到了,立刻满口答应:“好的,好的。”

    餐会上热热闹闹,又有媒体记者堵在外面,被保安拦住。乔贺同《梁祝》剧组的众人一一见过面,他们也都是才到巴黎的。饰演“四九”的年轻人小褚和乔贺碰杯时小声问他,认不认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周子轲。”

    乔贺乍一听见这名字,愣了愣。他说在《梁祝》后台经朱经理的介绍,见过几面,但不认识。小褚犹豫了。乔贺问,怎么了。小褚纳闷说,来前在嘉兰,他们几个小演员去打包戏服装箱的时候,那位少东家在后台出现,问他们,乔贺是不是提前去法国了。

    乔贺有些莫名。“不认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那是山尖上的人物。“我怎么会和人家认识的。”

    汤贞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溜了。林导遣乔贺去找他,发现汤贞正躲在外面走廊上一处阳台的窗帘下面打电话。

    “你还在生气?”就听汤贞问,他把脸贴在手机上,声音压低了,小心翼翼。

    乔贺无意听汤贞讲电话。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听到汤贞对手机那端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哄”道:“别生气了,在家好好吃饭,我想我很快就可以请假回去了。”

    汤贞把手机按在身前,他从窗帘探出头来,回头看见了乔贺。

    他的眼睛里有慌乱,有些撩动了的情思在里面,看见乔贺,汤贞立刻把眼神收回去了。

    汤贞对手机里的人匆匆道别。乔贺站在原处,无端端地想起林导那一句:“小汤恋爱了,褪去青涩了,变成大人了。你想过他将来会蜕变成什么模样吗,乔贺。别说你吓到了,我也没有准备。”

    乔贺告诉汤贞,林导身体还是不太康健,所以大家合个影,结束今晚的餐会,林导就回去了。

    汤贞很有歉意,他说一会儿由他送林爷回去:“没从国内带大夫来?”

    乔贺说:“那花费太大了吧。”

    汤贞点头。

    合影结束,乔贺见汤贞扶着林汉臣往门外走。汤贞说,他给他在巴黎的一位医生打了电话约了时间,请他给林导做些检查。林汉臣说,我身体好着,不用检查,只是困了想要睡觉。

    汤贞说,您不要嘴倔,不要讳疾忌医。

    林汉臣说,你个小毛孩倒教育起我来了你。

    《梁祝》在法国的首演安排在六月中旬。那次餐会结束后,乔贺一直没再怎么见过汤贞。他随大部队去了巴黎剧院内部实地彩排,参观了几部戏。直到临首演前一周,剧院那边突然出了件事情,不知是因为仓库管理员保管不善,还是些别的原因,女主角祝英台的两套戏服的下摆和腰身全被撕破了道缝隙。

    林汉臣是个要求颇多的人,特别这回《梁祝》走出国门,对他来说是万万不能出岔子。他打电话给国内的嘉兰剧院经理朱塞,要求朱塞把剧院收藏的那套戏服空运过去。可嘉兰剧院正在办戏服展,英台的戏服每天有大量观众参观,借不得。林汉臣又要求把制作戏服的裁缝班子空运到法国去。这更让朱塞哭笑不得。

    裁缝班子的老板叶师傅打电话过来,询问了一下详细情况。他说他在法国有几个朋友,可以帮忙修补,但要汤贞亲自过去试才行。

    代表《梁祝》剧组陪同汤贞去试衣服的任务又落到了乔贺肩上。正巧,他们两个一直约不出时间单独见面。汤贞身边跟着的还是那个安安静静,戴着中国龙棒球帽,遮住了眼睛的祁禄。他们一同来到巴黎一条时装定制街上,一进了店,乔贺便在等候沙发上坐下了,他没来过这种地方,仰头朝四处看,看裁缝店里各式各色的衣料与富丽的装潢,看到裁缝店老板与某国王室成员的合影。

    汤贞先是在落地镜前试了补好的英台的戏服。接着他又试了几件别的。这家服装定制店的老板约是汤贞原先就认识的,乔贺听见他们在说话,就服装上的绣工和设计进行一些讨论,汤贞在镜子前长时间地站立,老板亲自蹲下,带着几位助手,往汤贞的衣服上谨慎细致地别针。

    汤贞走的时候和老板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期。他们很亲热,这让乔贺感觉汤贞更加地陌生了。但这种陌生很快又被打破。因为汤贞回头道:“乔大哥,进来看看吧。”

    乔贺进去了。裁缝店的老板盛赞乔贺身材高大完美,是“东方美男子”。

    乔贺对汤贞耳语:“我可买不起。还是走吧。”

    乔贺问汤贞,做那么多衣服是为什么准备的。汤贞说,为今年下半年Mattias的亚洲巡回演唱会。

    不来法国办一场吗。乔贺开着剧院借给他的汽车,说。

    汤贞坐在副驾驶上笑。法国哪有人听我唱歌啊。

    你现在在巴黎挺受欢迎。乔贺说。

    汤贞笑了笑,摇头。

    乔贺大约能想象得到,从中国到法国,汤贞这一步一步里面隐藏着多少看得见看不见的门槛,走到如今这一步又有多难。里面也一定有着更多乔贺还意识不到的苦处和难言之隐。

    每天这么忙,不累吗。乔贺说。

    他在明知故问。就听汤贞轻声说,不累。

    想回家吗。乔贺问。

    倒是挺想的。汤贞说。

    乔贺歪头看了他一眼。“家里有想见到的人啊。”乔贺说。

    汤贞嘴角一动,笑了。

    他还像是那个交浅言深的年轻人,是会对乔贺坦明心迹的人。他问乔贺:“真的这么明显吗?”

    乔贺把车停在了酒店附近一家停车场,汤贞要带着祁禄回他的电影片场去了。他与乔贺在车旁边又说了会儿话,无非还是些关于巴黎的话题。乔贺隐约觉得,他和汤贞之间,已经不再是昔日站在阳台上的那种关系了。如果说以前的汤贞对身边每个人都在无止境地释放亲切的善意,那么如今的汤贞,他在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与身边的人保持一些距离。

    尽管这种保持以后的距离,仍旧是比寻常朋友要亲近。

    汤贞恋爱了。曾经身受着层层控制,害怕自己喜欢上那个云哥的汤贞,终于陷入了爱河。乔贺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

    他步行陪汤贞和祁禄去路对面乘坐剧组的保姆车。等红绿灯的时候乔贺突然说:“回国以后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汤贞看了乔贺一眼,点头。

    “他在国内拍什么戏?”

    “谁。”汤贞问。

    “你的梁兄。”

    “云哥啊,”汤贞过去了马路,对乔贺说,“《狼烟》,一部动作片。是丁望中丁导的作品。”

    汤贞的保姆车停在一家礼品店门口。汤贞走过的时候,留意到了橱窗里摆的些物件。他推门进去,乔贺问他想买什么,汤贞说,《梁祝》首演结束后有三天假期,正好可以回国:“一直想买些礼物带回去给朋友,一直没时间去逛逛。”

    汤贞买了些女性喜爱的胸针、首饰盒,又买了些蜡烛、文具,还有充满异域风情的手工艺品。他记得那么多朋友的名字、喜好,他的记忆力实在是太好了。乔贺买了对耳环,送给妻子。他留意到汤贞站在店里又犹豫良久。乔贺问他还想买什么。汤贞问乔贺,如果送一个人打火机的话,是在变相鼓励他吸烟吗?

    乔贺一愣。他笑了。他不吸烟,不了解吸烟的人的想法。

    但据乔贺所知,汤贞在场的地方,是没有人敢吸烟的。

    “谁这么放肆。”乔贺开玩笑道。

    汤贞还是买了一只打火机,他挑选了很久,比之前买所有礼物挑选的时间都要久。最后他挑中了一只,机身上精细雕琢着塞纳河畔的动人风景。

    巴黎首演很顺利。修补好的戏服完美如初,准时送到,没出岔子。现场观众也十分热情,他们对剧组所有成员报以热烈的欢呼与掌声。巴黎的戏剧评论家们也对这部戏充满了善意,首演隔天,报纸上登出了四五篇评论,乔贺和林导坐在酒店三楼阳台一同吃早餐,随行的翻译念报纸给他们听。

    林导说,小汤昨天晚上跑哪儿去了。

    乔贺摇头,他昨天在剧组的庆功宴上给汤贞的私人号码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反倒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汤贞回复给他一条短信。汤贞突然取消了回国的行程,他想请乔贺帮他把回国的礼物转交给他在国内的经纪人郭小莉:“也请乔大哥单独吃顿饭。”

    乔贺在酒店门口等待。汤贞坐的车从路口开过来了。那不是一辆保姆车,是辆敞篷跑车。开车的人是祁禄,他还戴着那顶绣着中国龙的棒球帽,帽檐低低的,遮住眼睛。汤贞坐在副驾驶上,请乔贺上车。

    有行人认出了汤贞,她们给汤贞拍照,汤贞给她们签名。

    乔贺上车便问汤贞,怎么突然不回国了。

    汤贞看了祁禄,轻声说,就不回去了。

    乔贺的眼睛留意到车上的储物盒里放着一只打火机。打火机身上雕印着塞纳河上的石桥和游船美景。

    车开在路上,乔贺听到汤贞时不时就问祁禄。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巧克力。你早饭没吃,补充些糖分吧。祁禄不理他。汤贞今天很爱说话,他指着窗外,对祁禄说沿着这条巷子再往右走,就是他们剧组的片场了。

    祁禄出过车祸,自然不会说话,他用沉默回应着汤贞的好心情。他的眼睛藏在帽檐底下,一声不吭地开车。

    车开到一家中餐厅。汤贞下车来,又低声和祁禄说了几句话,祁禄便乖乖去停车了。汤贞和乔贺一同进了餐厅。乔贺总觉得刚才有些地方很怪异,又没想明白是哪里怪异,是汤贞今天很明显的心情不错吗,还是些别的原因。他注意到汤贞衬衫领口扣得严实,但后脖子上明显有点淤红。他留意到汤贞进了中餐厅的包房,自己一个人,脸上还始终有笑容。

    有人从乔贺身后进来了,他个头与乔贺一般,身材挺拔,穿着件运动衫。他停完了车,手里握着把车钥匙,把打火机揣进裤兜里。他头上戴了顶绣着中国龙的棒球帽。到了这会儿乔贺看着他,才恍然大悟,那种怪异是出自哪里。

    棒球帽摘下来,露出帽檐底下一双凌厉的眼睛。他望着乔贺错愕的脸。

    乔贺老师。饰演“四九”的小褚在碰杯时小心翼翼地问。你认不认识嘉兰剧院的少东家:“他叫周子轲。”

    作者有话要说:

    乔贺老师的这个大章是第四幕整个部分的引子,后面会通过小周和汤汤的视角从两人相遇开始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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