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野云来之前给林樱桃打了个电话,林樱桃本打算等蒋峤西下班,三人一起出门吃顿晚餐,可秦野云实在是太困了,她在林樱桃家里坐了会儿,便去客房休息。林樱桃给她倒了杯冰果汁,她一直没起来喝。
直到蒋峤西下班了,秦野云才睡醒。她是懒得再出门了。蒋峤西在玄关换了鞋,穿着衬衫走进了客房门里。秦野云正躺在空调被里,和坐在床边的林樱桃讲话。秦野云转过头,看了蒋峤西一眼,她把手伸出空调被打了个招呼:“哈喽,帅哥。”
蒋峤西笑了,他低头解着手腕上的袖扣,对她们说:“你们慢慢聊。”他出去了。
林樱桃忙叫:“蒋峤西!”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和走回来的蒋峤西说了几句话。秦野云瞧着她高高兴兴的背影——这人还是那样,一见到蒋峤西就高兴,她的一切,就像她的声调一样不由自主地上扬,尽管她自己很可能意识不到。
林樱桃让蒋峤西一会儿帮忙关掉厨房的锅子,蒋峤西问了几句,然后答应了。等她回来,坐回床边,房间里又剩她们两个了。
“哎,”秦野云把喝了一半的果汁放回床头,问林樱桃,“蒋峤西平时做不做饭?”
林樱桃翻了个白眼,笑着小声嘟囔:“他做什么啊他又不会。”
“他那么聪明!”秦野云恨铁不成钢,打她一下,“你叫他学啊!”
“算了吧,”林樱桃回头看她,反倒替蒋峤西说起话来,“他太忙了……”
秦野云往床里坐了坐,她倚着床头,拉开了空调被,林樱桃钻进来了,倚在她身边,依偎在她身上。“你就是心疼他,”秦野云伸手搂住了林樱桃的肩膀,她们微卷的发尾交缠在一起,“这男的,他是怎么从小就挑中你的?”
林樱桃仰起脸,看她:“什么叫挑中啊。”
秦野云垂下眼看林樱桃那副神情。
“他要是哪天……”秦野云发愁着说,说了一半,欲言又止。
只见林樱桃盯着秦野云的脸,专注看了好一会儿。
“我也想要这么好看的鼻子……”林樱桃忽而羡慕道。
秦野云点她额头:“说正事呢!”
林樱桃还忍不住老看秦野云如今过分精致美丽的脸庞。
她想起她小时候总羡慕全智贤,或是刘亦菲。
“你家买的房子,写的谁的名字?”秦野云轻声问。
“我们俩的。”林樱桃说。
“车呢?”
“他的。”
“叫他改成你的!”秦野云立刻说。
林樱桃蹙眉道:“可是我又不大开……而且是他自己赚钱买的。”
“你们俩都已经结婚了,”秦野云无奈道,趁现在扭转她的观念,“他赚的钱就是你的钱……你分什么谁赚的钱,蒋峤西这么能赚,你不紧紧抓住他的钱,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情怎么办。”
林樱桃抓了抓耳朵,她对秦野云说:“应该没事吧……”
秦野云和林樱桃,说是朋友,也从小一起长大,但方方面面观念都差异巨大。秦野云从小就更成熟,爱捣鼓一些化妆品,时髦得很。秦野云学会用卷发棒,迷恋上涂指甲油的时候,林樱桃还只是一个换换新头花拥有新裙子就会心满意足的土妞。
后来上了大学,为了赚零用钱,秦野云接触过了不少行当,在夜市做做小买卖,后来开个网店,那是很多夜市同行还不怎么重视淘宝的时候,她和供货商做了一段时间男女朋友。这么多年下来,网店一步步做大,身边的男人也像四季,自然更替轮换。如今的秦野云,早已离开了那层陈旧的茧,翅尖高扬起来,用不着再打电话难为穷爸爸,也不用努力牵系着某个男人,挤出笑容,再看他的脸色。
现在,秦野云有空的时候就在美容院坐班,到忙的时候就天南海北与供货商见面。有客服班子,至于发货,则连团队一起委托给了自己的老父亲。现在是八月份,减肥产品的热度快要过了,要抓紧安排秋季的货品,预定冬季的新款。
做生意,不是追赶时间,就是被时间追赶。在这方面,也许秦野云和蒋峤西更有些共同语言。连他们在林樱桃面前流露出的疲惫都如此相似。
林樱桃想要伸手摸,又不敢,她靠着秦野云说:“我也想要这么好看的鼻子……”
秦野云瞥下眼,伸手戳开她的额头:“你算了吧,不知道哪天乱玩把鼻子玩没了——”
林樱桃的生活,安逸且幸福。她就像一个锚点,深扎在故乡的这片土地上。
而秦野云则习惯了在外漂泊,只有偶尔才想要回来,像只猫,回到熟悉的地方蜷一蜷,接着又会溜走。
“野云,”林樱桃问,“你现在有想要结婚的男朋友吗?”
“没有。”秦野云立刻说。
林樱桃看她。
“北京是什么地方啊,”秦野云轻声感慨,她涂着豆蔻的手指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我想嫁的人,不愿意娶我,愿意娶我的人,我又不大想嫁——”
“是不喜欢吗?”
“不,”秦野云想了想,直白地讲,“因为结婚很复杂,而我现在很年轻,也有了一定的钱。”
秦野云说,她才二十四岁,她并不着急去做决定。“如果我到三十四的时候,还没有结婚,”秦野云想了想,“那我就去自己生一个孩子,然后自己办一场婚礼。”
她又问林樱桃:“嫁给从小喜欢的人,感觉好吗?”
林樱桃刚刚还认真听她说话,这会儿想了想,她说:“蛮好的。”
要林樱桃来讲,她嫁给蒋峤西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一颗悬了十多年的心终于放下了。
“以前他在香港,有什么事我常不知道,我的通行证也是普通的那种,只是女朋友,就算有事过去也待不了太久,”林樱桃想了想,“其实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和爸爸妈妈呆在一起,我就算想问他怎么了也不行……但现在,无论他有什么事情,我会是那个立刻知道的人,他生病也好,有时候加班加太晚,聚会喝的多了一点,包括他去哪里出差,当地的天气,他穿的衣服够不够,吃的习不习惯,他的同事,哥哥嫂子,甚至万一有什么事,警察和医生都应该会打电话给我。”
社会总是由一层又一层的关联搭建起来的。而在这片关系网里,因为一纸结婚证书,从此以后,年轻人们重新选择了自己的“第一优先级”。
秦野云望着林樱桃的脸,她陷入沉默。
厨房里定时器响了,蒋峤西在厨房里一阵忙碌,把炖好的排骨盛出来了。“樱桃!”他从门外喊老婆,“你们出来吃饭吗?”
林樱桃正在客房里和秦野云讲起在香港的糗事,那时他们还住出租屋里:“就那种很小很小的房子,床也只有一米二宽。我那时候晚上饿啊,就肚子咕咕叫,”林樱桃说着,捂自己的肚子,“当时他听见了,他就起床套了一件外套,我当时以为他要带我出门去吃夜宵,因为我知道香港很多夜宵店很好吃——”
秦野云在旁边笑着看她,林樱桃一讲起故事就手脚并用,眉飞色舞的。
“结果他说,”林樱桃顿时板起脸来,很酷的样子,学蒋峤西压低声音,“我给你弄点东西吃。”
秦野云顿时笑出声了,拍响了手掌。
“然后我,”林樱桃那双眉毛挑起来了,很是兴奋,“我以为他会比方说,煮点泡面啊,或是提前买了什么小点心放在冰箱里——”
“结果呢?”秦野云问道。
“结果!”林樱桃左手拍打膝盖,双手比划出一个盘子,“过了一会儿,他端了一盘炒菜进来了,就那种绿叶菜,好几条软趴趴地在盘子里!”
秦野云嗤笑:“他给你炒的啊?”
“因为当时我们用的冰箱,一个楼层只有一个,是公用的那种,住的人很多嘛,然后经常我和蒋峤西放在里面的东西不知道被谁拿走了,”林樱桃说到这里,又模仿蒋峤西的语气,听起来很深沉,“冰箱里只剩这个了,我随便炒了一下……”
秦野云纳闷:“你们住出租屋还买青菜?”
林樱桃认真说:“我本来想给他煮粥用的,没有维生素,放一点那个菜叶碎。”
秦野云嘴角一撇,开始受不了了。
“然后他端进来,那是他第一次给我做饭!”林樱桃为难地对秦野云说,“我想那我尝尝吧,我还挺感动的。”
“那好吃吗?”秦野云抬起眼,瞧了一眼房门,接着又看好戏似的看林樱桃。
蒋峤西在厨房喊了几声,都没人应。他推开客房的门,看到林樱桃正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他,和秦野云聊得兴起。
“我夹起一根,就吃了半根,”林樱桃舌头一吐,夸张道,“齁咸!我心想最难吃不过就是烫青菜吧,再不会做菜也不能放那么多盐啊,常识都没有——”
“然后呢?”秦野云笑道。
“然后我感觉蒋峤西自己也挺挫败的,他一直自认为挺聪明的吧,被我发现了他的大弱点,”林樱桃说着,忽然一只大手从上方覆盖在她头发上,她下意识抬起眼看,嘴里说顺了,还没停下,“然后我们就只好用他那个黑杯子倒水出来……洗青菜吃……”
秦野云忍俊不禁,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拿头绳一扎,她对正低头捏住了林樱桃的脸蛋摇来摇去的蒋峤西说:“帅哥,你岳父做饭那么好吃,你要学啊。”
林樱桃进厨房去盛小菜,冰箱里瓶瓶罐罐的,都是爸妈在家做好拿过来的酱菜。林樱桃打开电饭锅,拿出热好的枣面馒头,在竹筐里摞一摞摆一摆,又拿里面那根一起热好的卤香肠,切成一盘,一齐端上了饭桌。
秦野云在外面吃惯了外卖,绝少自己做饭。她接过林樱桃递给她的枣面馒头,看着蒋峤西穿着深色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了,一副投行精英的模样,还习惯性地掰开这么家常的食物来吃。
蒋峤西小声说了句什么,林樱桃刚坐下,又抬头看他,朝他探过身去。秦野云看着林樱桃尝了一点蒋峤西筷子夹起来的小菜,她端起小菜,回到厨房去。“不怎么甜,”林樱桃回头对秦野云抱歉笑道,“刚腌上的,放点儿盐吧。”
秦野云再看蒋峤西,蒋峤西正转头看厨房里的林樱桃,哪怕只能看见背影。
头脑这么聪明的男人,传说中的全科学神,真的会被做饭这种事情难倒吗。秦野云瞧着林樱桃回来了,把小菜放下,林樱桃期待道:“你们尝尝,味道可以吗。”
是的。秦野云想。蒋峤西当年自己在香港住,连饭都不会做,最简单的青菜都不会炒,他这么“笨”,孤孤单单,怎么会不让林樱桃日夜牵挂着他,想着他念着他呢。就像那双学生时代被她握在手里的的红色高跟鞋,像那条代替了琥珀的樱桃项链。学神总不笨。
饭吃完了,蒋峤西卷起袖子,主动揽下了清理饭桌的工作。他看到林樱桃带秦野云进书房去了。
书房角落里,有一台电脑正开着。秦野云走过时瞧了一眼,屏幕上开了一页文档,全都是英文,还密布寻常人看不懂的符号,这大概都是蒋峤西看的东西。有些时候,秦野云真佩服林樱桃,这丫头和蒋峤西明明是那么不同的人,却能够一直相处下来。曾经从外人看来,如此岌岌可危的一段恋爱关系,居然真就走进了婚姻。
他们之间有多少共同语言?平时生活中交流什么呢?林樱桃能理解蒋峤西每天在想什么吗?秦野云在沙发上坐下了,她看到面前咖啡桌上堆满了老相册,还有许多被挑出来的旧照片,林樱桃也坐到她身边来。林樱桃收拢了桌面散开的照片,说:“野云,你看,这是我跟蒋峤西这几天挑出来的,是以前在群山的——”
秦野云立刻反应过来了:“干嘛,要在婚礼上用啊?”
“对啊,”林樱桃抬头看她,笑道,“不过这一些……主要都是我的照片,只有几张拍到他了……”
林樱桃回头瞧了一眼门外,她悄声对秦野云说:“我给他爸爸和以前的老师打了个电话,问他们要一点他小时候的照片,不然蒋峤西自己也不问,他也没有……”
秦野云想,也许蒋峤西根本不需要恋人与他有多少事业上的共同语言。
他只是需要一个锚点。
就像秦野云,有时候在北京的租屋里,实在累了,看到手机里弹出林樱桃发来的消息,时常亲切得叫她难过。
他们这些人,每个人都在外发展,漂泊,经历每一天世界的快速变化,但一听到林樱桃的声音,又会觉得有些东西其实一直没有变的。
“我把我小时候的照片都扔了。”秦野云低头翻着林樱桃的儿时相册,她说。
林樱桃问:“为什么?”
秦野云一吸鼻子,她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来,那是1999年群山工地的职工俱乐部,能看到门前挂的庆祝建国五十周年的红色横幅,俱乐部右边隔着一条马路,有一件小小的低矮的门头。
那就是秦野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是她家的小卖铺,和单身宿舍连着。
“这门好小啊。”秦野云不禁感慨。
林樱桃追问道:“野云,你为什么扔小时候的照片啊?”
秦野云抬头看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废话,我现在这么美!小时候又丑又挫,被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谁会看见啊?”林樱桃说,“都放在家里……”
“那可不一定,”秦野云看她,“万一我们家进了贼,万一有人来到我家,对吧,我爸那么老实,说不定就把我以前的照片拿出去给人看了,他又不懂现在网上那些人嘴巴有多碎……”
林樱桃虽然无法切身体会她的感受,但那应该是很严重了。
“可……你不想留下一点什么吗?”林樱桃问。
相册里的老照片,有寻常的旧日生活剪影,也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节日纪念:孩子们聚在一起,围在蛋糕旁边,烛光照亮了每一张曾经天真无忧的面孔,大人们在身后拿着报纸交谈当时的国家大事,眉头深锁,而林樱桃们的眼中只有蛋糕,只有蛋糕上令人垂涎欲滴的奶油。
“我们迟早是要消失的,”秦野云忽然说,她看着林樱桃,“人会死,照片纸会腐烂,回忆会消失,能留下什么呢?”
林樱桃坐在她旁边,抬头看她。
“小时候,我以为我们这群人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世界的‘小孩’,”秦野云对林樱桃苦笑道,“可现在,我一转眼就要二十五了,二十五,连护肤品都要开始换防老抗皱的了。”
“你在省城感觉不到的,”秦野云说,“在北京,每天都有那么多,那么多,比我漂亮,比我年轻的女孩子冒出来,我都不知道她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们看你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这个九零年的老阿姨,你该被淘汰了。”
林樱桃不自觉笑起来了。
“我们不是世界的‘小孩’,她不会一直疼我们,”秦野云望着林樱桃,“我们只是自己爸妈的小孩,甚至只是我们自己的小孩。”
人生这样漫长,而人类本身又如此渺小。如果不是还有回忆,还有一点对来处的眷恋——对父母也好,对老朋友的也好,每一天,每一年,还有一些积攒下的纪念品,那还有什么能证明我们存在过?
秦野云走之前,林樱桃问:“你真不留下住?”
秦野云换了鞋,她走到门外,莫名其妙地笑道:“我有我的家,住你家干嘛,我爸在家等呢!”
小的时候,秦野云也曾想要一场特别特别盛大的婚礼,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就像小时候,她也曾想要一个正常孩子拥有的那种家,像林樱桃的家,或是余樵的家,但后来她发现,那归根结底不是属于她的。
秦野云提着从楼下自家超市拿的一箱牛奶,还有爸爸塞给她的两盒保健品,按响了余家的门铃。
一听到她的声音,余阿姨高兴道:“是野云啊??你回来啦!!”
从小,秦野云一有时间就往余樵家里跑,如果说林樱桃和余樵之间的交往是平等的,秦野云就有点像余樵那个小表弟,余锦,她是余樵不得不去理会和照顾的那一个。
“哎哟!”余叔叔站在门里,他人高马大的,手里夹着烟蒂,惊喜道,“我闺女,怎么这么漂亮了!”
秦野云笑着走进去了,她把手里的礼品放下,被余叔叔拍了拍肩膀,然后听到余阿姨说:“我给余樵打个电话,看他在哪里——”
“不用不用!”秦野云忙摆手,“我过来看看你们就走了!”
曾经的余家,无论在群山,还是来到省城,永远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气象。处处坐的是人,那时的秦野云坐在这里玩,甚至觉得有点挤不开,余樵总是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体育报纸,往往看不了一会儿就有人叫他,“儿子!”“余樵!”“哥!”余樵时常不耐烦,又只能站起来,去应付家人对他的热情。
有段时间,连杜尚也住在这里,林樱桃和蔡方元要是过来玩,这个家顿时就像上班高峰期的北京地铁,再也挤不进人了。
秦野云不止一次地听余叔叔在饭桌上提起,让余樵上大学以后赶紧从家里搬出去,仿佛这样,这个家其他人也就住得舒服点儿了。
可此时此刻,余樵真的搬走了。
余奶奶年纪大了,每天一早就睡下,余锦马上高三,性格又内向,成日里闭门学习。只剩下余叔叔和余阿姨,他夫妻俩在家里安静地坐着,这么一下子,显得处处都冷清。看见秦野云过来,他们都高兴。
墙上挂了几张相框,有叔叔阿姨和余樵小时候拍的全家福,还有余樵的单人照片——他身着白色的飞行员衬衫,肩上戴着三道杠的肩章,微笑望着镜头。
秦野云看了那照片里的男人一会儿。
秦野云像这个家的第二个女儿,她要走的时候,余叔叔去把屋里的余锦叫出来,他差点叫错成了“余樵”。“不用了,不用送我了!”秦野云忙说。
余锦摘下眼镜出来,低着头换鞋。余叔叔的大手又拍了拍秦野云的肩膀:“送到家门口。”
省城总部小区,深夜行人很少。秦野云走在路灯下,远远的,她看到一个有些驼背的身影等在小区门口。
那是爸爸。
余锦个头比小时候高了,人似乎也更木讷,像根木头桩子似的跟在秦野云身边,一句话也不说。
秦野云叫他:“余锦,不用送了,你回去吧。”
余锦一愣,他盯着秦野云如今的脸,他眼睛眨了眨。
“你该上高三了吧,”秦野云也望着他,她笑了笑,“你要好好学习,争取比余樵儿考得好。”
余锦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秦野云又说:“余樵平时不在家,你也别光顾着学习,叔叔阿姨他们,还有余奶奶有什么事,你是你家唯一的男孩子了,你要帮点儿忙。”
余锦顿时点了点头。
秦野云在余锦的注视下走回到她的父亲身边,她和爸爸一起,消失在夜幕里。
*
八月下旬,蔡方元从上海飞回来了,他年前在省城全款购置的“大别野”正式装修完毕,可以入住了。
林樱桃收到他发来的消息:“你和蒋峤西明天有没有空啊,来我这儿一块温锅?”
林樱桃问:“都有谁去啊?”
蔡方元说:“还能有谁啊,就几个老朋友。”
从见了秦野云以后,也不知为什么,林樱桃特别想念以前的老朋友、老同学。她把相册里的旧照片一张张拿出来,扫描成电子版保存在电脑里——就算照片有一天腐烂了,还有数据保存。
傍晚,蒋峤西提早下班,他开车来带林樱桃一同去蔡方元那里,林樱桃换好衣服,忽然觉得肚子不大舒服。
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哭丧着脸。蒋峤西搂过她,一起进电梯。蒋峤西感慨地问:“蒋莼鲈什么时候来啊?”
蔡方元的别墅前停了好几辆车,大多是外地牌照。林樱桃推门进去,立刻就有陌生的年轻人过来迎接。
蔡方元正和一群人围在长长的餐桌边煮火锅,他抬起眼,看到林樱桃和蒋峤西进来了,他那胖手一招:“哎,来来,这边儿!”边说着,蔡方元边和身旁人介绍:“这是我两个发小儿,蒋峤西,你应该认识,旁边那是他媳妇儿……”
林樱桃站在门边,被蒋峤西扶着。她望着这一屋子陌生的面孔,她是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蔡方元口中的“老朋友”,并不仅仅是她以为的那样。
不过确实,他们这群人奔赴大城市求学,到现在也有六年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新的“老朋友”。
林樱桃在餐桌一角,和蒋峤西挨着坐。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儿看出林樱桃脸色不对,问她怎么了。她拿止痛药给她吃。
林樱桃一问,发现对方是蔡方元公司的实习生。那女孩儿好奇问道:“您二位和我们老板从小一起长大的啊??”
蔡方元正在长桌一头低声打电话,他头发抹了发胶,连拿手机都是个发哥的派头,林樱桃远远看他,觉得挺有意思,蔡方元真是有钱太久了。
那边儿,蔡方元正皱着眉头,听高中同学黄占杰在电话里说他临时有事,过不来了。
“我都摆上你碗筷了你不来了?”蔡方元说,“人林其乐都来了。”
黄占杰焦头烂额,欲哭无泪:“我这不正好赶上截稿日么!!”
蔡方元说:“行行,那忙吧,下回。”
“哦对,”黄占杰又问,“你一说林其乐我想起来,她和蒋峤西结婚,你……你打算随多少份子钱?”
蔡方元一愣。
“想随多少随多少啊,”他说,“嗨,这么熟,怕什么啊。”
黄占杰愁道:“我不知道随多少啊!我还没别的同学结婚呢……要不……随、随一万?”
“嚯!”蔡方元震惊道,“你真有钱……”
“怎么都得吃一点儿。”蒋峤西夹了个煮好的虾滑,吹了吹,放到林樱桃的小勺里,口气有些强硬。每逢特殊日子,林樱桃不难受还好,一难受就苦着张脸没有胃口。
林樱桃看他,低头吃虾滑。
蔡方元挂了电话,从对面笑道:“林樱桃!你怎么还和个小孩儿似的啊?”
林樱桃又抬起眼,隔着热腾腾的火锅,远远地看蔡方元。
蔡方元笑着说:“你看看蒋峤西把你惯的!”
林樱桃问他:“为什么就我和蒋峤西来了……”
她话没说完整,这一屋子人,来的不止他们二位,但蔡方元一下儿就明白了。
“没法儿啊,”蔡方元说,“别人都没暑假,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
周围人都笑了,林樱桃也笑,她说:“应该所有人都放暑假。”
蔡方元说:“你想好儿吧!杜尚放暑假谁治病去啊,余樵放暑假谁开飞机啊。”
饭桌上,林樱桃听了好些关于蔡方元如今在上海的事情,她也主动讲起了蔡方元以前上学时发生的糗事,什么豆瓣小组,还有漫画网站。蔡方元一直勒令她闭嘴,还亲手夹了一只大虾放到林樱桃小碟子里:“堵不上你的嘴!”
吃完饭,蔡方元不叫蒋峤西和林樱桃先走:“你们两口子回去也是回去了,来来再玩会儿再走,玩到九点,行吧!”
林樱桃肚子还是不太舒服,她接过蔡方元倒给她的一杯热水,不参与其他人的桌游了,她随蔡方元上了二楼,进一间有床的房间。
“来来,”蔡方元难得对她非常温柔,扶着林樱桃的胳膊,他过去把窗帘拉上了,“你在这屋里躺会儿,有事儿你就按床头那个铃。”
林樱桃坐在床边,放下水杯:“这怎么还有铃?”
蔡方元无奈道:“我爸非让装的!非说那什么大领导床头都得有!”
林樱桃冲他笑了。
楼下狼人杀的牌局已经开起来了。蒋峤西没玩儿过,不清楚规则,不想参加,蔡方元拉他一起,说:“我也不会玩儿,瞎玩儿呗!”
对面的年轻女实习生笑道:“蒋经理,你可别听我们老板瞎说,他可会玩儿了!”
蒋峤西笑了,他坐到了蔡方元身边。
发牌的时候,左手边的人给蒋峤西讲解了几句狼人杀规则,这时右边蔡方元突然问:“听我爸说,蒋叔叔下个月从苏丹回国?”
蒋峤西对他点了点头。
“那梁阿姨呢?”蔡方元也看他,轻声问,“也回来吗?”
蒋峤西拿过自己那张身份牌,他说:“谁知道啊。”
光玩狼人杀,也没个背景音乐。蔡方元公司的策划小哥到电视机跟前,翻老板家抽屉里的老港片。
他拿出一张《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瞧了眼封面上的周星驰和朱茵,把碟片塞进了DVD里。
蔡方元看了一眼发给自己的身份牌,立刻那眼神就变得很猥琐了。蒋峤西学他,也看自己的身份,他把牌扣上,然后听蔡方元说道:“有不懂的问我啊。”
“蒋经理,”女员工坐在对面笑道,“你真的是第一次玩狼人杀吗?”
蒋峤西刚学着别人分析完他对现场每个人的判断,分析完一群人都起哄。“真的啊。”他表情很无辜,看那个女孩。
女孩立刻两只手立在前面,挡住了眼睛,不去看蒋峤西的脸。
“太影响判断了!”她说。
第一局玩完,蒋峤西跟着蔡方元捡了个漏,两个狼人结束了游戏。
到第二轮开始,蒋峤西看了眼身份,又开始和蔡方元眉来眼去。
策划说:“蒋经理和蔡老板那个眼神一对,他们俩就开始想坏事了!就开始想杀人了!”
美术在对面拍桌子道:“肯定又是两个狼人了!”
“别误会别误会啊!”蔡方元连忙伸手澄清,“我们俩这回可都是好人!!”
蒋峤西坐在一边,点了点头,也没吱声。
他总是在轮到他说话的时候才发言,讲起话来言简意赅,条理也清晰,无论别人怎么质疑他,他自己的逻辑走得飞快,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疑惑。如果有人听懵了,说没听懂,蒋峤西还能再复述第二遍,而且和他第一遍相比没有任何不同,让人无法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他还特别能“降维”解释他的理论。
前台在对面捧着脸傻傻道:“蒋经理条理好清晰哦!我都听懂了!”
蔡方元嗑着瓜子说:“以前上小学上高中的时候成天给他媳妇儿讲题了,你知道吧,这都是对着傻瓜练出来的!”
第二局到了末尾,直到狼人把良民蔡方元给杀了,所有人都还以为蒋峤西是那个预言家。
真正的预言家早就死了,在桌边捂了十来分钟的脸,这会儿才抬起头来说:“蒋经理!!你太阴险了啊!!!”
蔡方元的瓜子嗑了一半,手还捏着瓜子皮,被蒋峤西的真正面目给整崩溃了。
到第三轮一开始,所有人上来就把蒋峤西给票下去了,全员通过,第一个杀他出局。
蒋峤西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身份牌一扔:“不带人玩儿了。”
他上楼找老婆玩去。
蔡方元在楼下教育公司里的单身女员工:“我这发小儿,从小就勇敢倒追,追到多好的老公你们看!”
女员工撇嘴:“那你叫发小儿姐姐下来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啊!”
蔡方元一听,笑了:“这我估计她也总结不出什么经验来……经验,经验就是,她老公正好也看上她了呗!”
至尊宝在电视屏幕里望着紫霞仙子。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
林樱桃从被窝里坐起来了,蒋峤西来到她身边,她靠在他怀里。”一开始蔡方元说叫几个‘老朋友’来温锅,我还以为他们都要来呢……“林樱桃的下巴贴在他肩头。
蒋峤西搂着她,笑了。“等我们结婚那天,他们就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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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释:
*《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周星驰彩星电影公司1994年制作和出品的一部经典的无厘头搞笑爱情片,改编依据《西游记》,讲述了至尊宝遇见紫霞仙子之后发生一段感情,并最终成长为孙悟空的故事。“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后悔莫及。”为片中台词。
*“大别野”:大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