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涌起。惨白的太阳,出没在云层中,不知不觉间,已经在向西方迅速地移动。
薛老根赤着双脚坐在船头,默默地编着手中的旗帜。裸露着青筋的大手,纵然是布满了摇橹摇出来的厚厚的茧子,此刻缠绕起这破旧的旗帜来,仍然是说不出的灵巧。
他的头垂得很低,看着手中的线绳象蛇一样地扭动,他突然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血腥的战斗已经结束,襄阳王府的兵马已经离去,可是为什么上午发生的一切,此刻还是象噩梦一样笼罩着他,象毒蛇一样缠绕着他?
无缘无故的,他怕。他不知道这噩梦,终究有没有醒来的时候。
他原本不想这么快,就回到这渡口来,可是家中的孩子,还等着他靠摆渡和打鱼换来的菜汤和馍。
他也知道,用不了多久,镇子上的其他人,也会象他一样,终究再回来的。
──或许平平淡淡的生活要恢复起来,并不需要多久。就连渡口边上招揽生意的旌旗,也会再一次竖起。但是究竟要有多久,才能让这西桥渡口小镇上的每一个人,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
河水滔滔,一去不返,要过多久,这今日之事,才会变成往事,而往事,又要过多久,才会如烟逝去?
薛老根盯着自己古铜色的大手,一时间真希望自己宁可是个瞎子。
──如果是个瞎子,是不是就看不见这血腥的一切?
突然,这老实巴交的渔夫,发觉有一双眼睛,似乎也在盯着他的这双手。
薛老根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寒意。手中的活计,已经慢了下来。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
那双眼睛,原本应该是充满了清澈如水的灵动,此刻,却似是死的。
那双眼睛,是长在一个黄衫少年的脸上。
这少年有一张很美的脸。这张脸上,不仅有这一双很美的大眼睛,还有一对微微闪亮的兔子牙。
──薛老根在西桥渡摆渡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比他更亮丽的脸。
这本该是张无忧无虑,骄傲快乐的脸,只是现在却是充满了憔悴和悲伤。
这黄衫少年,就好像是突然出现一样,一直远远地站在渡口边上,站在那刚刚发生过浴血的战斗的地方。
他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船上的人,迟疑了一刻,终於缓缓地向他走过来。
人已经离得很近了,薛老根这才发现,他的衣衫虽然很华丽,却已经很凌乱,还有一只袖子,似是短了一截。唯有他的衣襟上缀着的那粒珍珠,在阳光下微微地发亮。
薛老根的眼光突然凝住。
──他活了几十年,也在水边辛辛苦苦了几十年,见过了多少过客的富贵,财富的夸耀,也没有见过成色这么好的珍珠。
这不是贪婪的目光,薛老根本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这是农夫看到自己稻田里长出饱满的麦穗时欣赏的目光。
这黄衫的少年,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见到他漫不经心的留意,薛老根心中不知怎的一抖,他已经唯唯索索地站了起来。
生活的重压,已使他的背深深地驼下去,在他的脸上,刻下了岁月的沧桑和痕迹,刻得出他的人,只说客人想听的话,和必须说的话。
“客官可是要摆渡到对岸去?”
黄衫的少年,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头,似是也变得说不出的沉重。
薛老根顺从地放下手中的旗帜,转身去取了一直架在岸边的船桨。又是一份可以挣来的活计,就意味着这一天晚上,小饭桌上的馍会更厚些,汤会更浓些。
他再回头,发现那黄襦的少年,已经在船中坐了下来。
但是这少年的手,已经微微地举起。手中捏着的,就是自他衣襟上取下的那粒珍珠。
那珍珠华丽无邪的光华,令薛老根胸口一紧,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这古怪的少年,到底想要干什么。
看着薛老根迷惑的目光,这舟中的黄襦少年慢慢地说出一句话来。他的声音,在薛老根听来,竟是说不出的嘶哑和压抑。
“你若是告诉我,今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粒珍珠,就是你的。”
薛老根不禁倒退了一步。他的腿,已经在发软。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告诉这少年一切,就意味着他自己重新要生活一遍今天的噩梦。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想起这噩梦。只是不告诉他,却又舍不得这令他可以不用担心下半辈子生活的自天而降的财富。
水波荡漾,在已经微微偏西的太阳下,反射出了淡淡的却是刺眼的鳞光。
梦似去非去,但人却已将去。
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在颤抖。
舟中的黄衫少年,却好像什么也都不在乎,什么也不着急。
他的手很稳,手中的珍珠,似是比他的眼睛更亮。
他似是根本就没有看着薛老根这个人。他的眼睛,仰望着天上随着风涌起的悠悠白云。
白云去了,还会有白云再来。人呢?
(二)
风开始又吹起来的时候,天已经阴暗了下来。不知道是雨欲来,还是天色将晚。
邵继祖的黑色披风,被风无情地卷起。他那英俊的脸,却若这阴沉的风雨,铁青着没有任何表情。
两侧的峭壁,斜斜地仿佛要压下来。
蒙蒙的细雨,终於开始自那峭壁顶上压得低低的云层中,飘了下来。
可是邵继祖就好像没有觉察到这一切。
此时,他正在端详地上的发现。
站在他身边的邓车,默默地替他撑开了竹伞,他身后的禁军,都是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任何的响动。只有邓车不同。他是现在唯一在邵继祖身边说得上话的人。
邓车将竹伞举得低了些,粗粗的喉咙里,声音即使压得很低,听上去也还是很响亮。
“莫真人他们去追展昭的同伴,若是得手,早该飞鸽传书过来。从午后到了现在这个时辰,怎的一点音信都没有?”
邵继祖直起了身子,没有说话,眼神里面,却是深深的沉思。
邓车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道:“这件事已经拖了这么久,终究不是办法。既然钟寨主他们已经抓到了展昭,那王爷的盟单究竟到了何处,总能从他口中问出些东西来。”
邵继祖终於摇摇头,道:“若是要展昭开口,未免也太痴心妄想了。莫说现在他的这条命,都在阎王爷手里吊着,就是他毛发无伤地落在他们手里,钟寨主和莫真人他们也未必能令他招出他那同伴的下落。”
邓车恨恨地道:“若不是钟雄在一旁从中作梗,袖手旁观,那西桥渡口一战,又怎能花费莫真人那么多时辰,死伤了咱们那么多的人手,就连莫真人自己,也差点送了性命。这件事情若是闹到王爷那里去,他多半还会有借口在王爷面前推脱个一干二净。”
邵继祖冷笑一声,说道:“钟雄此人向来自视甚高,除了王爷,从不轻易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君山的铁血卫,又一直和咱们锦师堂暗中较量。此番他败在展昭的手下,更为他所制,若是倾力相助莫真人,那岂不是让锦师堂出尽了风头,从此压得君山抬不起头来?若是真的如此,那君山的人以后见了咱们,岂不要低人一等?”
邓车见到他的神色已经变得冰冷,不敢再接下去,迟疑着,又道:“属下其实早就一直在想,钟雄这人的心思,向来难以琢磨,如今莫真人他们追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他所说那展昭的同夥的下落,难不成是钟雄故弄玄虚,其实那姓展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同夥?”
邵继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钟寨主其实猜得并不错,君山的响箭,的确已经昭示一共是有二人,那就是说,在这些铁血卫死去的时候,展昭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既然这些人是今天早晨死去的,那么这个人,就至少在今天早晨时候,还在展昭的身边。”
邓车脱口而出道:“说不定这个人,不是他的同夥,而是他的敌人。”
邵继祖笑道:“说你想事情不用脑子,果真就不用脑子,枉自叫了‘圣手神偷’。你仔细看这些人身上的剑伤,都是同一柄剑留下的痕迹。这柄剑,却不是展昭的‘湛卢’剑。那就是说,杀这些人的,另有其人。这些铁血卫是为了捉拿展昭而来,响箭示警,分明是发现了他的行踪。他们既然死在这里,杀他们的人,不是为了展昭杀人又是为了什么?既然为了他而杀人,多半就是他的同夥。”
他的神情已经变得迷茫,又续道:“钟寨主他也猜得不错,既然展昭的身上并没有这盟单,那么这盟单,就一定是在这个人的身上。只可惜他们却猜错了一个人。”
邓车道:“猜错了谁?”
邵继祖一字一字地道:“他们猜错了展昭。”
邓车摸了摸脑袋,已经有些糊涂,半晌才道:“猜错了他?不知邵都统此话怎讲?”
邵继祖道:“他们擒获展昭时,搜索他的身上,却没有发现那盟单。显而易见,那盟单不是被展昭藏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就是交给他的同行之人。只是以此事的严重,展昭绝对不会将盟单藏在它处,一定是要赶到京城,将此物交至皇上手中。所以那盟单落在他同行夥伴的可能较大。”
说到这里,他淡淡地出了一口气,语气已经变得更加复杂。
“他们见到展昭时,他已经身负重伤,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到,若是展昭吸引他们到了西桥渡,那么他的同伴必定是已走另外的道路去开封。”
邓车细细地想来,不禁一拍大腿,说道:“不错,昨天夜里,莫真人与燕子轻他们明明已经发现了展昭和寒水宫的踪迹,已经快要追到五石岭的供庙,偏是邵都统料敌机先,硬生生地将他们撤调至西桥渡口,守株待兔。”
他看着邵继祖,眼睛中已满是钦佩,又道:“既然他们从昨夜就守候在西桥渡口,而这个人直到今天早晨,都还同展昭在一起,那么这人纵是要过西桥渡口,莫真人他们就一定会知道!既然知道,就必定会加以拦截。由此可见,那展昭的同夥,必定是已经另寻它路,赶往开封。”
邵继祖却又是轻轻地摇摇头,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可能罢了。”
邓车满脸迷茫,奇道:“都统,这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邵继祖道:“不错。自擒住展昭之后,莫真人和钟寨主已经把所有可能前往开封的路口,全部封了起来,细细地搜寻后,却是一无所获。其实他们遗漏了一个地方。”
邓车道:“什么地方?”
邵继祖缓缓地道:“西桥渡口。”
邓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惊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重复道:“西桥渡口?”
邵继祖道:“不错,这另一个可能,就是这个同夥,不是先展昭而来到西桥渡口,而是在他之后来的。”
邓车喃喃道:“在他之后?那又怎么可能?这本就不合常理。”
邵继祖轻叹一声,道:“这正是展昭的过人之处。不论他自己过不过得去这西桥渡口,都会给钟雄等人产生错觉,他就是要他们,认为他既然已经走西桥渡,那么他那身负重任的同伴,就一定不会走西桥渡,而是抢在别的地方先行,再与他相会。”
他又道:“钟雄这么想,原本也是顺理成章,他却不知展昭的同伴,早已负伤在身,既然是今天早上,还在与他同行,就绝对不会离开他很远。展昭就是算定了钟雄等人的心思,才明知西桥渡的艰险,还是要走那里。此人的精明和才智,真不在我之下。难怪就连钟寨主这等豪杰,也会折在他的手上!”
邓车道:“可是就算我们知道这个人曾经负伤,却连他长的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茫茫人海中,要找这样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他若是已经过了西桥渡口,那对岸,已经不是王爷的直辖属地。咱们行动起来,就终究不便。”
邵继祖淡淡地道:“大海捞针,倒也未必。钟雄的文治武略,都是第一流的人才,他的飞天叉更是出神入化,若是一入江湖,必定是一等一的好手。只是他毕竟对江湖上的路数并不熟悉,很多细微的线索,分明已经昭示了展昭那同夥的蛛丝马迹,他却没有留意。”
邓车道:“莫非都统已经智珠在握?”
邵继祖道:“我之所以断定那展昭的同夥,必是在展昭与莫真人的西桥渡口一战之后,才会通过西桥渡口,是因为他已受了伤,而且还是左腿受了伤。”
他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已经渐渐变得苦涩:“只不过这个人虽然受了伤,却是个身怀绝顶轻功的人。”
邓车的眼睛已越睁越大:“邵都统又怎知那人左腿上受了伤,而且还身怀绝顶的轻功?”
邵继祖道:“我们这一路而来,见到那倒毙的马匹旁,除了展昭的足迹,还有一双浅浅的足迹,但是随后就淡得几乎看不到。展昭的那同伴若是没有踏雪无痕的轻功,身负了他,又怎能还留下这么轻的脚印。只是这脚印的一只,比另一只要浅。他那同伴的左腿,只怕是受了伤。”
他顿了一顿,又道:“除此之外,这个人的手中,还有一柄神奇的兵器。”
邓车已完全摸不到头脑,不明白邵继祖究竟是从哪里看出这一切的:“这个人的手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兵器?”
邵继祖摇了摇头,道:“我也认不出来,那究竟是一柄什么样的剑。我只是知道,那峡谷中的君山铁血卫,身上所中的剑伤,虽然是在要害,却看不出曾经流出过任何血迹,仿佛剑锋所及之处的血液,已经被吸干了。杀死他们的人,手中的兵器,一定附有一种邪恶的魔力。展昭手中的湛卢,绝对留不下这种伤口。”
邓车已经想破了头,自言自语般地道:“绝顶的轻功,神奇的兵器,这人究竟是谁?”
邵继祖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他的头已经抬起,他的人已经走到雨中,让细细的如密密碎碎珍珠般雨丝,浸透自己的身上。
──莫非他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武器?
他的目光已经望着远处。透过蒙蒙的雨雾,似是已经看到了一个人。
──莫非他已经知道,这另一个人,到底是谁了?
邓车望着他孤独寂寞,却又刚健的背影,身子微微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已经在一瞬间遍布全身,竟然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再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的沉默。
沉默中,是他们身后禁军们那虽压得很低,却仍然粗重的呼吸。
这次打破沉默的,却是邵继祖。
他没有回头,却突然缓缓地问道:“莫真人的飞鸽传书中,可曾提到,那展昭的人如今现在何处?”
邓车轻声回禀道:“莫真人的书里说,锦师堂和君山的一部分铁血卫,正奉了王爷急令,自西桥渡起,就换马不换人,此刻多半已是在将他解往襄阳的路上。”
邵继祖的声音里已经是一丝怅然。蒙蒙的雨雾,似是已不足以洗刷一股积郁在胸中很久的怒气。
“毕竟还是错过了。就连钟雄这样眼高于顶的人,都要对他赞不绝口,从他这几日的行事来看,更是有过人的才智。若不是他已经与寒水宫的人交过手,只怕西桥渡口设下的局,还是没那么容易就拿到了他。算起来,此人只怕是我一生所遇的最好的对手。只可惜,我竟然两次与他失之交臂,如今更是再也不会有跟他交手的机会了。”
邓车却道:“难怪邵都统竟要失望了,此刻他就连能否转醒过来,也尚未可知。不过属下却知道,他本人就算是完好如初,一旦交起手来,还是要输给都统一筹的。”
邵继祖道:“哦,你这话又是怎么讲?”
邓车道:“只因邵都统对於展昭的弱点,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他这人就是顾忌太多──”
他的话没有讲下去。只因他已经不用讲下去。对面的人,已经明白。
邵继祖仍然没有转回头,却笑着道:“看不出来,你这人,真还是粗中有细。”
他的笑声,不知为什么,却是干巴巴的。
邓车也跟着笑了两声,又道:“只是属下不明白的,却是王爷的心思。此刻展昭纵是能够活下来,只怕已是武功尽失,废人一个,王爷怎能还对他青眼有加?”
邵继祖淡淡地道:“这个中的因由,就恐怕不足为外人道了。或许王爷另有安排,也未可知。”
邓车却突然嘿嘿地一笑,道:“难道王爷留着他的性命,还想要从他的嘴里问出盟单的下落?说起来也奇怪,这展昭被皇上封为‘御猫’,莫非是他当真有九条命?他接连受伤,又运使鹤冲天,换了别人,早已撑不下去,他竟然能接连迎战,支撑得这么久。”
邵继祖的胸口已经痛了起来,喃喃地道:“若不是玲珑山庄的玲珑蜜,他又怎会有如此耐力。”只是这句话,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三)
天色已暗。雨已止。
远处的青山,似已被细雨洗得青翠如玉。
阴雨后的夕阳,被云端掩饰住自己的光芒,衬着大地更暗。
就连驿站旁边的马厩中,驿马的轻嘶,打着的响鼻儿,都似夹杂着雨意。
一对蝴蝶,慢悠悠地自马厩的边上飞了过来,在空旷的驿道边飞舞,脆弱的翅膀,在夕阳下,已被染成血一样的红。
霍小弟坐在窗前,已有说不出的疲惫。
──只是这身上的疲惫,又怎么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心中的苦?
桌子上的酒菜已渐渐冷了下来,冷得仿佛是他现在的心。
这一路而来,多少次,他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转身,想回头,想追上钟雄的踪迹,仗剑一拼,但是胸口上的那块黄色的绸绫,却几次三番地止住了他,让他几次三番地犹豫。
那已是太沉重的嘱托。
那是他的信任,他的性命,他的浴血,他的嘱托。
一想起谷仓中他那焦急的眼神,霍小弟的心,就痛似刀割。
路边的驿站边,连着建了一个小小的茶园,本就是供疲乏的过客,兴尽的游子歇脚打尖的地方。只是黯淡的天色中,路人已不多。
──此刻这院子中,除了一个年老的驿卒,和一个帮忙的夥计,就只有两个人。
霍小弟拣的是个靠窗的座位。对面的角落里,桌子边,还坐着一个身穿淡紫衣裳的女郎,背对着门口,头上戴着一袭淡淡的轻纱帽,更是看不清面目。
霍小弟踏进门的时候,就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但只她的背影就已经足够。
她的背影很美。
她就那么清清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偶尔回头向门外的来路微微一张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纵是霍小弟此时的心已经乱如麻,他也留意到了她。纵使他看不见她的面目,他也留意到了她。
这女郎的背影,已是说不出的清雅。
──这紫衣的女郎,到底在等谁?
答案很快就来了。
一阵叽呱叽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从门外传来。随着小二的一声招呼,门口人影一闪,一个男孩子,背上背了一个包袱,已经奔进了门,径直往紫衣女郎这一桌过来坐下。
那孩子长着一颗大大的头,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双眼睛精光灵动,一望便知是个精灵角色。幼稚的脸上,想必是走了很长的路,已经微微地泛出一层红晕,但是那双贼溜溜的大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按捺不住的兴奋和狡猾,就好像是刚刚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那样惊喜。
他一见到那背对着霍小弟而坐的女郎,就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姐,让你等得久了。”
霍小弟的身后,一个温婉的声音已经响起:“柱儿,你又去胡闹了。”
霍小弟心里一动,这声音竟然是说不出的清雅悦耳!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
他的眼前顿时一亮。
那边桌子边上的女郎已经转过头来,望着这刚刚走进门的孩子。
她那罩在头上的轻纱,已经撩了起来。
一时间,随着这层轻纱的掀起,这阴暗的驿站,也已经亮了。
那竟然是个极清丽的女子,才十五六岁年纪,却是巧目流盼,樱唇如歌。淡紫色的衣着虽然朴素,穿在她的身上,却是难以描绘的清雅出尘。只不过这少女偶尔美目转动中,尚有一份稚气犹存。
如此清秀的女孩子,若是在平时,霍小弟无论如何也要多看几眼,此刻心绪纷乱,却只是暗中喝了一声彩,淡淡地目光一扫而过。
那男孩却上上下下地打量霍小弟一番,贼嘻嘻地一笑,悄声向他姐姐道:“姐,你没看见对面那个俊俏公子在偷偷看你呢。”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霍小弟身怀“小楼一夜听花语”的内功,还是听见了。他的眉,不由得一跳。接着,后面那男孩和他姐姐压得极低的对话,就一字不落地流进了耳朵里。
只听那男孩笑嘻嘻地道:“姐姐,我怎么又胡闹了。这一路之上,你看得我这么紧,我就是想要胡闹,也不敢的。”
那少女道:“你一去就去了大半天,到现在才回来,不是去胡闹,又是去干什么了?依我看,你说是回客栈取回落下的包袱,恐怕还去找那秃头掌柜的麻烦是正经。”
她的声音清婉温然,即使是语气中充满了不悦,也听上去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男孩似是强忍着得意和笑容,一本正经地道:“那三才镇的秃头掌柜,又没有得罪我,我为什么要去找他的麻烦。更何况,咱们临出门前,忠伯伯是怎么说的,一路上少惹是生非为好。我自然紧记在心里。”
那少女道:“亏你还敢提起忠伯伯的话来。既然说到他,那么临出京城之时,他是怎么嘱咐你来的?是不是‘尽量少招惹麻烦,早些到襄阳见到三少爷要紧’这话。你刚才不是去惹是非,取一个包袱,又怎能拖了这么久?你的谎话,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姐姐。”
听到这句话,霍小弟心中已是一怔。
──这姐弟二人,难道是自京城赶往襄阳的?
男孩道:“姐姐,我的确是把忠伯伯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可是今天白天在三才镇上的事,你也是看见的了的。那英雄阁的老板,不过是个开酒楼的罢了,凭什么欺人太甚。那两个叫花子,不过是在他的门口讨一两口饭吃,不给也就算了,为了什么大发雷霆,没来由地就打得他们死去活来,还逼着他们将掉在地上的饭粒吃下去。”
他接着嘟囔着道:“要是三少爷在,他也一定会管的!”
那少女道:“所以你就借口忘了包袱在客栈里,遛了回去找他的麻烦?你是不是故意将那包袱落在三才镇的客栈里,等咱们出来这么久了,才借故返回去害人?”
男孩眼见再也瞒不住她,笑嘻嘻地道:“姐姐既然早就猜到,又何必说出来。我知道姐姐必定不是在怪我。否则早在今天白天,我告诉你包袱落下的时候,你就不会让我回去了。”
这孩子精灵剔透,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姐姐的心思。
那少女久久无语,终于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弟弟。”
男孩嘻皮笑脸地道:“我知道姐姐要着急赶到襄阳去,我难道不想早一点见到三少爷么?只是姐姐明鉴,这一路之上,我已经是很收敛的呀。要不是这秃头死胖子欺人太甚,我是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惹事,既耽误了姐姐的行程,又让姐姐担心的。”
那少女道:“你要是让人省心,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实说罢,你这到处惹是生非的猢狲,这次又是怎么教训人家了?”
男孩的手袖到了身后,脸上已经是说不出的得意,只是还要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从客栈取回包袱之后,顺便遛到那秃头胖子的英雄楼后面的小厨房里,
往他的午饭里下了一份巴豆。”
他的声音,因为故意压低,都已经变得古怪谙哑,不仅自己难受,就连霍小弟在一旁,都是听着有说不出的难受,更是说不出的好笑。心中转着念头想道:“这孩子和小赵手下那赵知儿,真是天生的一对。”
只听那少女忍不住又叹息一声道:“你这还算不是害人?万一你下手没轻没重,伤了人,不又给三少爷惹麻烦了。”
男孩不以为然地道:“我看他浑身的肥肉,吃点巴豆帮他泄泄肚,清清肠,死是绝对死不了。他既然不知道吃不饱饭的滋味,我就干脆让他的酒饭,穿肠而过,也在他的肚子里留不住。”
那少女道:“以你的性子,只怕没有这么便宜就饶过了他罢?”
霍小弟虽背对着那姐弟二人,远远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他的注意力和好奇心,已不知不觉地被吊了起来。
──这男孩难道还有比暗中给人下巴豆更加高明的手段?
──若是有,那少女又是从何而知?
现在轮到男孩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还是忍不住的得意。“姐姐此话是从何说起。只是下一下巴豆,已经给姐姐骂死了,小弟哪里还敢过上加过?”
那少女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你我自小长大,我还不知道你?你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多少银子,你还会自己花钱去买巴豆?你又什么时候做起亏本吃亏的生意来了?这其中还有别的变故,是不是?”
男孩不由得嘻嘻一笑,道:“姐姐毕竟是聪明人,小弟怎么也瞒不过你。我其实是一见那秃头死胖子这么欺负人,就说不出的讨厌他。所以光顾了他的小厨房之后,就又串通了别人,演了一出戏给他瞧,将我去年从四伯伯那里骗来的‘腐骨烂肌膏’,当作是‘百灵生发散’,卖给了那个死胖子。算来算去,反正这一场下来,从那死胖子的身上刮来的钱,除了救济那两个叫花子,付了药铺的药钱,还是有富裕。”
霍小弟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微笑起来。这孩子人小鬼大,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是整起人来,颇有一番手段,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少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这次带你出来,只怕真是错了。”
男孩笑嘻嘻地道:“忠伯伯不放心三少爷在襄阳,身边少人服侍,我自告奋勇,也是应该的,怎么是错?我又怎么能让姐姐大老远地孤身一人到襄阳去?有了我在姐姐身边陪伴保护,更是天经地义。”
说到这里,似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健壮,小小的身躯已经挺起。
那少女幽幽地道:“当年黄河大水时,比这艰险的,不知有多少倍。多少的苦难,都已经承受过来了。如今天下太平,这一路上的波折之苦,比起那个时候来,还差得远了。”
一提黄河大水,男孩似也不禁黯然。他转着眼珠,岔开话题道:“就是襄阳不知是个怎样的鬼地方,万事都毕竟不如东京方便,姐姐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三少爷那边,若是有了我帮着姐姐,手脚就轻松多了么。”
那少女道:“你还来帮我,我只求你不要惹祸上身,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即使是在京城里,你不是已经闹翻了天,闯祸惹事从来就没断过。别人若不是看着三少爷的面子,你这条小命,还能活到现在?”
男孩嘻皮笑脸地道:“姐姐的话这么重,我人小肩膀窄,只怕压垮了我,实在是承受不起。”
那少女道:“你都精上天了,有什么承受不起的?能说得出压垮你的重话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三少爷每天一回府,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在哪里。”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已经庄重起来。
“柱儿,咱们蒙三少爷救难收留,本就欠他这一世的恩情,你怎么总是让他为你操心?”
男孩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不由得垂下头,道:“姐姐你──”
那少女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又有京城里那一些人,宠你宠上了天,可是咱们毕竟是做下人的,虽说三少爷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做下人,但我们就算帮不上他,也不能给他再添麻烦。”
男孩嚅嗫道:“姐姐说得是。小弟也知道是错了,可是我这脾气,就是怎么也改不了,一见到这欺负穷人的事,总是忍不住就──”
那少女道:“我知道你心里仰慕三少爷英雄气概,总是也想学他一样行侠仗义。你年纪还小,火气盛,也是自然而然。只是你每做一件事,总要替三少爷想一想。襄阳城可不是京城,你若是还不收敛,再给三少爷惹了麻烦上身,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她说到这里,声音虽然依旧轻柔,语气里却已经有了一丝严厉。
霍小弟听到这里,心里又是一动。
这姐弟两人虽然没有半分武功,但是言谈举止,都是与众不同。那孩子固然是人小鬼大,古怪灵精,那少女别看是温柔清丽,一颗心思,居然也是玲珑剔透,那孩子的绝妙把戏,竟然瞒她不过,更有一样本事,几句话下来,就让那古怪难缠的孩子乖乖地听话。
──若不是听这少女的一番话,他怎么也看不出,这姐弟两人,会是别人的下人。
──若是下人已经如此,那么他们的主人,又会是怎样一个厉害的角色?
胡思乱想着,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东京城里,除了那南清宫的小赵,只怕也只有他,才配得上这样的仆从。
只是眼前一出现他那俊朗的脸,他那云淡风清的微笑,他那洞悉一切的深眸,他那沉静的身影,身上就是一阵温暖,但是心里,却是椎心地痛。痛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眼前的饭菜,他的胃口突然变得很坏。
可是他必须命令自己吃下去。只有吃下去,才能有力气赶路,他必须要赶到京城去。
──只是一时间,喉咙中,不知为什么似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纵然眼前是山珍海味,也难以咽下去。
望着眼前的饭菜,他又不禁发起呆来。那远远地坐在一旁的姐弟两人悉悉的低语,仿佛已经在云间,在天外,变得模糊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思绪缤纷间,他突然意识到眼前似是已经暗了下来,原来是一道阴影,自门外缓缓地遮了过来。
门外似有马轻嘶。
大地已无声。就连角落里那姐弟俩的低语,似是也停止。
霍小弟骤然惊觉。
惊觉处,就是眼前风清,眼前云扬。
暗影中有人。
暗影中的人,本来的轮廓难免会模糊,可是这个人的身影,在暗色中,却更鲜明。
缓缓地,这人终於从阴影里踱出来。
这个人一走出来,正好夕阳也自云端中展露了出来,大地亮了一亮,映得这小小的客栈里,也亮了一亮。
门外的马啸了一声。
窗外的远处有松风。
这人已经到了霍小弟的面前。
黑色的披风,遮着他精壮坚忍的身影。抬望眼,是剑眉,是星眸,是傲气冲霄的锐气,是率意如钢的坚强。
这披着披风的年轻人,就这么沉着地,却又强烈逼人地出现在霍小弟面前。
──这人是谁?
恍惚间,霍小弟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不信。他一定是看错了人。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的眼睛,就遭遇上一对熟悉的目光。这目光中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矛盾。
──这是与展昭截然不同的目光。
展昭的目光深沉平静,既有洞悉一切的锐利,又有了解而宽广的温暖。
这人的目光中,则永远是深情与冷静的矛盾,是冰与火的燃烧。
霍小弟就在这目光下。
──是他!
两人的目光,带着各式各样的复杂,已经相交,相撞,相容,相穿,相透,仿佛都想看到对方的心里。
霍小弟竟似已经不能站起来,也不想站起来。
他的嘴唇,已经在微微地颤抖,所以那双兔子牙,就似是在夕阳下微闪着光。
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就象是他的责任与感情,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逃避不了的担当。
不知不觉间,他的眼前,突然模糊一片。难道是眼泪,已经让他的心,再也不想看到他?
是不是他已经知道,这千头万绪充溢着的心灵,见到了面前这人,就更痛,更烦恼,更悲伤?
──只是这痛与悲伤的中间,为什么会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松懈?
他听见面前这人似是微微地长出一口气。然后他的声音已经响起。
那是他熟悉的一种粗重中微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只不过现在这声音中,却带着种让霍小弟陌生的,怎么也掩饰不住的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他那冰与火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他的嘴唇似是也在微微颤抖。他的声音,在霍小弟听来,似是已经变得很遥远。
──“玲珑,你好。”
“哒”的一声,那双竹木筷子,已经从霍小弟手中滑落到地上,发出微钝的声响。
一颗晶莹的泪珠,终於从他的眼角中滚落下来,扑簌一声轻响,滴到了他的衣襟上。
[注]木兰花慢,向来为和谐婉转的曲牌腔调,写缠绵悱恻之情。这里其实跟木兰花搭不上任何关系,是被借用来隐喻花木兰故事,借指此文中霍玲珑女扮男装。
(四)
那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的姐弟俩,初见这人,还以为是远山中走出了一只精壮的豹,锐利威严中,偏偏却有一种冷静和强烈。看着他,紫衣少女的绝色秀眉,已经微微地蹙起。
这人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对姐弟的存在。他看着的是霍小弟。
──这人看着他,眼睛里已是难抑的深情,是压抑的火,是融碎的冰。
只听他静静地道:“玲珑,我终於找到你了。”
说着,就缓缓地踏上一步,似是想要握住他的手。
霍小弟泪痕未干的脸上,已是苦笑,已是嘲笑。
一声轻轻的叹息里面,是说不出的凄凉。
──他是不是嘲笑命运的安排,总是似乎对他,有着特殊的眷顾?无论他怎样躲藏,怎样逃避,怎样徘徊,怎样抗争,最终总是要被迫饮下命运斟给他的苦酒。
见到了他,他已经无话可说。
他起身,他后退了一步。然后他抬手,他除簪,他的长发流水般披下。
长发披散下来,披散出他身上无尽的光华。
这时候看来,任谁也无法相信,这身着黄襦的,还是一个任性的少年。
──那对姐弟见到这一幕接一幕出人意料的变迁,更是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连话也说不出来:这一直凭窗独坐,寂寞无语的黄衫少年,居然原来是个女子。
黑色的长发飘逸散如飞花。似水流华中,她的身子柔了起来,模糊了起来,然后就不见。
──好一招“惊鸿一瞥”!
这披着黑色披风的青年,脸色已经一变,脱口而出道:“玲珑,你别走!”
风起云动,瞬间,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门外。
坐在角落的姐弟,却很久都没有起来。
男孩忍不住道:“姐,你看那公子,一转眼就变成了好看的姑娘,可是她为什么一见到那人,就会落泪?那披了黑披风的家伙,却看上去让人一会感到发热,一会感到发冷,这其中多半有什么古怪。”
那清雅的少女却道:“你是不是又想去看热闹?姐姐刚才的话,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那男孩垂下了头,道:“即使柱儿想去,姐姐也是不许的,这个柱儿早就知道。”
这答案她即使不说,他也早就料到。
──只是这次,她的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这紫衣少女那令人沉醉的声音已经在他的耳边响起:“你错了,这次,就连我,也想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男孩的头已经抬起,看着他的姐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紫衣少女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深深的沉思。
(五)
夕阳下的旷野中,一个黄衫的人影在奔。
终於,黄色的身影停下了脚步。夕阳如血中,染红的是黑艳艳的大眼睛,是微微闪亮的雪白的兔子牙,是纤巧的唇,是飞扬如丝的长发。
只是霍小弟已经不复存在,在的是玲珑山庄的长女霍玲珑。
她的心已乱。乱如三分流水,看似一分迟疑,一分心悸,一分留连。
她停下。
她明明知道她一旦慢下来,就会被追上来,可是她还是停了下来。
──是不是这个人,令她既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
她的身后终於传来一声轻叹。
轻叹过后,是一个悠然的声音:“玲珑,你为什么走?”
她身后的这人,终於还是把下面的一句又咽了下去:既然要走,为什么还要停下来?
──若是她走,他又怎么能追得上!
雨后的如血残阳中,霍玲珑那温暖如鸽翅的长睫轻轻地颤着,似是浮着浅浅的红色雾气。她转过了身子。
──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
她转过身来,面对这人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平静下来。
她的修眉一挑,冷冷地道:“你又是谁?”
这人的眼中初见的喜悦,已经变成了诧异:“玲珑,你怎么了?为了什么会问出这话来?我是邵继祖啊。”
霍玲珑冷笑,道:“咦,你不是襄阳王府的邵都统么,怎么可能是邵继祖?我认识的邵继祖不是死了么。襄阳王府的邵都统,跟我这个平民女子有什么关系。”
邵继祖奇道:“玲珑,你又说气话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么?”
霍玲珑昂起头,冷笑着道:“邵大人的苦心,我就更不明白了。我认识的邵继祖,难道不是你杀的么?”
邵继祖已经说不出话来。
霍玲珑续道:“我认识的小邵,原来是个意气风发,顶天立地的英雄,不是被你这邵都统杀的么?不是被你们襄阳王府的名利野心杀了么?你不仅杀了他,还吃了他的良心,难道不是么?”
她的声音虽然清脆,但是在邵继祖听来,似是变得说不出的刺耳。
“你又怎么会是我认识的邵继祖?你身在王爷身边,欺负起平民百姓来,风光得很哪,指使锦师堂的手下在西桥渡口杀人,也轻松得紧哪,在襄阳王府里面助纣为虐,拔剑吓唬人的时候,不是也威风得紧么。更有一遭,还会抬出王爷的招牌,请来了皇上的赐婚圣旨,来玲珑山庄压我,更是神气得紧哪。你怎么就会是我一直就认识的邵继祖!”
邵继祖苦涩的笑已经僵硬在他英俊的脸庞上。他那冰与火交融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令她不自觉地避了开去。只听他缓缓道:“玲珑,咱们自小就认识,我自小就宠你爱你,如今又订了亲,你何必再说这些气话。”
霍玲珑道:“这倒是奇了。和我自小就一起玩的怎么会是你?和我订亲的怎么会是你?邵都统只怕还是认错了人了吧?你若是自小就与我认识,你若是和我订了亲,又怎么会在我去襄阳王府的时候拦住我,又怎么会拔剑凶巴巴地吓唬我,威胁我?邵大人这番话,说得我可听不明白。”
邵继祖柔声道:“玲珑,那日你夜闯襄阳王府,我的确是有不是之处。只是你若是气不过我,尽管冲我而来,又为何去找襄阳王爷的麻烦。”
夕阳下,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霍玲珑脸上嘲弄的笑容。那笑容,竟然也被夕阳染得血红。一时看不出,里面有多少悲伤,多少无奈,多少绝情。这笑容,竟然令他的心痛如刀割。
只听霍玲珑笑道:“他的襄阳王府,大得过南清宫么?他的麻烦,难道我就找不得?谁让他多事,请了皇上的赐婚圣旨,我的父亲,就要因此而逼我嫁给你!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样的三头六臂,无上神通,管闲事居然管到了我霍玲珑的头上。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他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为什么就连我认识的小邵,一进了他的襄阳王府,就都只认得荣华富贵,不认得自己的良心?”
邵继祖道:“玲珑,你怎可这么对王爷无礼?王爷对我的知遇之恩,继祖这一生,纵然是粉身碎骨,也已是无以回报。”
霍玲珑点头道:“在你看来,知遇之恩,自然要胜过公理是非。怪不得,怪不得。我原说我得罪了他,又与你何干?邵都统本就不是玲珑山庄的人,王爷他就是派人来杀了我,
也是我们玲珑山庄自己的事情,何必由着邵都统亲自领队,巴巴地追了出来。”
邵继祖道:“玲珑,我的一片苦心,还望你能够体谅。那日在襄阳王府,继祖的确是不该动手过重,可是若不是继祖出手相拦,你得罪王爷的地方就大了。这次继祖亲自出来,也是盼望能够寻访到你,向你解释。”
他长出了一口气,又道:“我知道你心中生我的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没能与你商量,就求了王爷向圣上讨了赐婚的圣旨。只是你由此迁怒王爷,却着实不该。”
尽管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控制自己,他的声音还是听上去嘶哑压抑。这是不是他那一贯如常的镇静和冰冷,已经被火一样的深情焚烧得干干净净?
──这是他的思念,他的牵挂,他的梦绕魂萦,为什么面对了自己心爱的人,这才智过人,名声响亮的襄阳王府第一高手,竟也与常人一样?
霍玲珑的心,不知不觉中已经是软了下来,她的口风,却仍然强自撑着,道:“我就是看不过有人仗势欺人,抬出官府的招牌,来我们玲珑山庄压人一头。我自己在玲珑山庄,好端端地招了谁,惹了谁了,他不过是一个王爷罢了,难道就只准他来惹我,不准我去惹他?”
她看着邵继祖,又道:“至於你,你还有本事在我的面前说得轻描淡写,四平八稳!使出这种法子来,你不觉得过分?小唐人虽然傲是傲了一些,却也比不上你这不择手段!”
这句话,就好象是利剑,刺痛了他的肌肤,刺透了他的心。邵继祖叫了一声“玲珑!”,声音里那说不出的辛酸和痛楚,竟然令霍玲珑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沉默中,邵继祖咬牙,他额头上的青筋已在跳动。
他长出一口气,终於缓缓地道:“玲珑,你难道到了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夕阳下,旷野上,长风无语呜咽中,他还是说出来了。尽管说出这句话,对於他来说,是多么的艰难。
霍玲珑的身子不由得一震!她的脸色,一时也已变得说不出的苍白。
──夕阳下,旷野上,长风无语呜咽中,她也还是听到了。尽管听见这句话,对於她来说,是多么的难以置信。
她咬着嘴唇,眼睛看着面前的地下,过了很久,才轻声道:“你的这份心意,什么时候跟我说过?你一直不说,难道我就一直应该明白?我又怎么知道,你要的是我,还是看中了我们霍家的那一份嫁妆?”
邵继祖的脸色已经凝重起来。斜阳下,美人如玉。可是他和她,为什么已经形同路人?往日的温柔,往日的无邪,往日的情缘,仿佛已随风飘逝。他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苦涩:“你到头来,还是不相信我。”
这无可奈何已似是落花流水,无情的语气,一时刺得霍玲珑无语垂头。
──难道她已经默认?
邵继祖却看着她,道:“玲珑你心思巧妙,我不信你会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就是嘴巴硬,其实你心中一定早就明白。我邵继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你们霍家的玲珑眼,邵继祖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如刀锋般锐利,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如磐石般凝重。仿佛那是他的尊严,他的骄傲,他决不允许对它们的挑战。
听了他这话,霍玲珑却突然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迎上了他的,夕阳下,目光如电,一时间就仿佛听得见金属的铿锵相交,而这金属的声音,也似如残阳般血红。
她已经笑了起来。她的兔子牙也已经好看地闪亮了起来:“这倒是奇了!你的口吻,怎么跟小唐是一模一样?江湖上谁人不知,我们霍家的玲珑眼,一旦开启,能够窥观未来,除了小赵,又有哪一个不是梦寐以求。就凭你,你难道不想要?即使你不想要,你的主子,难道也不想要?”
邵继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不过有的时候,没有表情,岂不正是一种表情?
他干巴巴地道:“玲珑,你又怎么会怀疑到王爷的身上?”
霍玲珑的小嘴一撇,道:“你以为把我拦了下来,那日晚上在襄阳王府,我就什么都没有看见了?这么大的一座王府里,什么不能修,偏偏修了一座冲霄楼,那里面鬼鬼祟祟地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你自己会清清白白的一概不知?你又怎么能让我再相信你的话?”
邵继祖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还是低估了她。这玲珑的少女,已不再是他心中那个不识世务,万事不经脑子的窈窕少女。这几天来,她好象已经学会了很多。
这难道是因为玲珑山庄的长女,毕竟是天赋异秉,与众不同,还是因为这几天来,已有人令她不知不觉中地改变?──他眼前的霍玲珑,仿佛突然已很陌生。
长久的沉默。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霍玲珑就听见他的一声轻叹:“原来在你的心里,无论我说什么,都还是没有用。看来只有他说的话,你才听得进去。”
──他的声音里,为什么有着说不出的沧桑和怅然?
霍玲珑的身子一颤,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她的嘴唇紧咬:“你说什么?”
邵继祖看着她,淡淡的目光,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孤寂和痛苦。一股说不清的冰火,似已在他的血液中燃烧:“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赶往京城,不是去南清宫找他,又会是找谁?”
霍玲珑的脸上突又涨的通红,她大声道:“我和小赵之间清清白白,你不要含沙射影。更何况,莫说我现在不是去找他,即便我去找他,又干你什么事。”
邵继祖的目光已冰冷,冰冷得已接近残酷,可是这残酷之中,又仿佛带着足以焚尽万物的灼热:“你别忘了,你已是我堂堂正正下过聘礼,就要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不说这个,咱们自幼的情谊,你自己也不是不清楚。你若是去开封找他,又为什么不关我的事?”
他的眼里跳动的,已经是残酷,是深情,是惋惜,是凄凉。他的目光已经盯着她的:“我知道,小唐也知道。我们却一直忍住了不说。这并不是因为他是小赵王爷,而是我们知道你那任性的性子,怕你难堪伤心,更想着玲珑山庄的名声,以及你霍家长女的身份。若不是顾着对你的情谊,你哥哥霍风几天前来到襄阳王府追寻你的下落之时,我又何苦为你隐瞒!”
他的目光,已经从霍玲珑身上移开,望向了被斜阳染得通红,被阴云开始吞没的远山。他的话,却一字一句地敲在她的心上:“你不是向来不喜欢欠人家的人情么?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可是欠了我的。”
(六)
霍玲珑的头,已经低了下去。
──是不是她也觉得,她实在是欠了他太多?辜负了他深情太多?
她也不敢看他。
──是不是看见了他,就会承受他带来的压力?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已经乱成了麻。
“我欠你的,一定会还给你!”不知是为了自己分辩,还是想让邵继祖的心好受一些,她小声又道:“只是你要明白,我现在去京城,也并不是去找他。”
邵继祖的眼睛终於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坚韧,和镇静:“你若不是去找他,那么那展昭身上的东西,就是托你带去开封了,是不是?”
这轻轻的一句话说过,邵继祖已经说不出的后悔──
这一句话虽轻,在霍玲珑听来,却顿时象是晴天霹雳般,震得她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她的脸色突然就变得惨白。
一切无知的温柔,一切不醒的痴梦,一切残存的幻想,一切心底深藏的希望,都在这一瞬间,被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碾得粉碎。就好像是无情的命运,强迫着她睁开她的心底的眼,看一看这人世间的欺骗与无情。
──“原来你来还是因为这个!”
──“原来你还是没有变!”
她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失望和恐惧。是不是她恐惧这人性中的险恶与复杂,还是恐惧那记忆中曾经美好的一切,终究破碎得干干净净?
只是失望与恐惧中,居然有了一丝轻松:他与她,毕竟没有了流连,也不再有留恋。
邵继祖的心已寒。寒到了每一寸肌肤。
──他本应该更小心的。
他焦急道:“玲珑,你听我说。我一路追了下来,才知道你在路上遇见了他。那人向来以一份假仁假义,收买人心,我是担心你为他所骗,上了他的当。”
霍玲珑一字一字地重复他的话:“为他所骗?你倒是老实告诉我,骗我的,究竟是你还是他?”
她的眼神已有了多少的伤心:“我一路从西桥渡过来,你这话还能骗得了谁!”
邵继祖无言。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呢?”
邵继祖道:“你说是谁?”
霍玲珑道:“你不用再骗我,也不用装不知道。我经过西桥渡口的时候,已经问过了。他,他已经落到你们手中。”
邵继祖挣扎着,道:“玲珑,你听我说──”
霍玲珑却好像没有听见,一字一字地道:“我问的是你,他究竟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泪水,似是在她的眼睛里滚来滚去。
夕阳下,晶莹的泪珠闪亮。
──她在为谁流泪?
邵继祖长叹一声,道:“你只不过与他处了这几天,就这么关心他,居然就连你们霍家那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玲珑蜜,竟然都给了他。──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只不过现在锦师堂和君山的人马,正在将他解往襄阳的路上。”
霍玲珑奇道:“你又是如何看得出来他曾服过玲珑蜜?”
邵继祖微叹道:“只怕多半还不止一服,若不是你们霍家的玲珑蜜,以他的身子,在那西桥渡口强使那鹤冲天,只怕那鹤冲天当场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说到这里,看着霍玲珑,悲悯的神色,是对她的关心:“玲珑,我的确是为了你好。襄阳王爷的厉害,已不是你所能想象!就如展昭,即使是身为一代南侠,又有着绝世的武功和智慧,此番将襄阳王府搅得天翻地覆,在王爷这里,就已是死罪一条。且不说他西桥渡口一战还使出了鹤冲天,纵然是服过了你们霍家的灵丹妙药,现在就连能否挺得过这两天的路程,都无法保证;即便是回到了襄阳,王爷规矩森严,也决不会放过他的这条性命。玲珑,所以我实话相告,他交给你的东西,无异于惹祸上身的灾星,你可不要一错再错,再与王爷作对,还是将那东西交回给我,从此不理襄阳王府的这趟事。”
霍玲珑冷笑,道:“若不是展昭这一路之上,先后与兴云庄和寒水宫接连交手,你除了那些肮脏的鬼计,又有什么本领,能够在西桥渡口抓得到他?我为什么还要相信你的话?你那主子再厉害,他的所作所为,害的难道不是天下的百姓?我又为什么向他屈服?!”
邵继祖咬牙道:“襄阳王爷的事,也是他告诉你的?你难道宁可相信一个你认识不到三天的人,却不相信我的话?你相信了他的话,与王爷作对,难道就不怕后悔?”
霍玲珑昂起了头,道:“只便是两三天,也就已经足够,我为什么要后悔?”
她看着他,眼神里已有了一丝轻蔑:“我相信他,不相信你,只因为你自己,又怎么能比得上他!”
邵继祖气往上冲。霍玲珑的话,就如冰冷的剑,倏地就刺激着他的骄傲,他的威严,他的野心。
他不明白,他不信!他的脸色一厉,傲然道:“我邵继祖顶天立地,文才武功,哪一点比不上他。要说功名,他不过是皇上驾前的一个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我却是襄阳王府的都统。为什么你宁可相信他的话,也不相信我的话?”
霍玲珑的眼睛已不再看他,他的话在她的耳边,就仿佛是清风吹过。很久,她才缓缓地道:“你错了。他就是他。我相信他的话,不是因为他的文才武功,也不是因为他的官职高低。他胜过了你,是在光明磊落,是在以天下为己任的侠义心胸。你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虽然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却永远比不上他。”
邵继祖的眼睛里,又似是有烈焰腾起,他却冷笑道:“你原先说尽了小赵的好处,我原本并不介意,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地位尊贵,又和你性子相投。如今你居然说到了展昭──”
霍玲珑幽幽地道:“纵是小赵,也已比不上他。”
(七)
邵继祖突然狂笑起来。他的笑声中,竟似是有了几许凄凉,几许悲怆,让人一时无法呼吸。
──“原来你去京城,不是去找小赵,而是为了他!”
他的脸已经扭曲,只因他自己也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原来,原来,你喜欢的已不是南清宫的小赵,竟然是他!”
霍玲珑一怔。心中想起了他,为什么就好像是刀割一样?
邵继祖的笑声,越来越高。他笑的,已是自己。
“可惜我和唐天浩,还在做青天白日的梦,痴心妄想,让你回心转意!”
他的笑更加凄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苦笑。笑得泪水都已迸了出来。
只是这是心碎的泪,还是梦碎的泪?是心中流出来的血,还是梦醒后的泪痕?
──“不错,你终於回心转意,终於不再爱南清宫的小赵了,可是那令你回心转意的人,竟然不是我们,而是他!你心中所爱,仍然不是我们!”
他的声音到了后来,已经嘶哑得不成声,这是不是已经是心碎的声音?
邵继祖的话,好象是闪电霹雳,震得霍玲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夕阳下,自己的心,突然已经变得血水晶一样的透明。旷野的风,已经穿透了这血色的驿动的心,拨动了那迟悟的弦。
她的血已冷,她的血又已沸!
霍玲珑终於敢正视自己的心。
她大声道:“不错,我原先就是喜欢小赵,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喜欢的人,是他,不再是小赵!”
邵继祖的眉宇间,已是难以觉察的愤怒。他厉声道:“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心中根本没有你!他的心里,自始至终,有的只是别的女人!”
霍玲珑的眼前突然没来由的一阵模糊,鼻子忍不住一酸。可是她的头,仍然高傲地扬着,嘶声道:“我不在乎。只因我喜欢他,他本就不知道!”
邵继祖的冷笑似是已能冰寒刺骨:“你不在乎?只怕是你不信吧?只不过这信不信也由得你。”
他的脸色恢复了原有的冷酷。看她痛苦,看她屈辱,看她折磨,仿佛突然给了他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他──想──看。
──他唯恐看不够!
他接着说下去,只因他知道她在听,她想听:“你虽然已经不再相信我的话,但是你毕竟并不是瞎子,你与他在一起的这几天,难道看不出那展昭手中的,并不是巨阙剑。”
霍玲珑喃喃道:“不错,怪不得我一直想不起是他,就是因为我一直听闻展昭的佩剑,乃是一柄神兵,叫做巨阙。那剑的形状,我是认得的。”
邵继祖道:“他现在手中的这柄剑,已经不是巨阙,而是湛卢。只因为他与丁家的三小姐,已经订了亲。这交换的信物,就是丁家珍藏的湛卢剑。”
霍玲珑道:“哪个丁家?”嘴里说着,心中却没来由地一阵虚弱。
──那“血双飞,鹤冲天”──
邵继祖淡淡地道:“还能有哪个丁家,自然是那个最有名,最有势力的丁家。”
最有名,最有势力的丁家,只有一家。
松江府,飞花岛,茉花庄的丁家。
霍玲珑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一时间全身都是冰冷。
──她到底还能不能不在乎?
邵继祖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就已心乱,就突然又后悔。
──虽然不擅长言语,却曾经为她疯狂,为她沉醉,为她神伤,曾经看惯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微笑。可如今,这眉眼,这面容,却是在为别人憔悴。
他与她之间,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他仿佛又看见霍玲珑高昂着的头,和那双若水黑眸中的骄傲。隐隐地听她的声音:“你就是比不上他!”
一股无明的烈火,瞬间就烧得他浑身的血也似沸腾。罡阳的气息,仿佛要把他的头胀开。
他咬牙,他转身便走。
他只想回襄阳,只想见到一个人!
霍玲珑忍不住道:“你,你去哪里?”
邵继祖冷冷地道:“自然是回襄阳王府。”
霍玲珑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道:“那,那么,他,他怎么样?”
邵继祖没有回头,他轻描淡写地道:“我能把他怎么样?我只能毁了他。我不仅要毁了他的脸,还要毁了他的一切。”他的话本算不上咬牙切齿,声音也说不出的平静和低沉,仿佛这几句令人寒冷到心肺的话,根本不是从他的口中吐出来的。只有最后这一句,声音才开始微微一震,终於透露出内心的激荡。
霍玲珑惊道:“邵继祖!我白白认识了你!我原以为你是个英雄,现在才发现你不过是个混蛋。你这么折磨一个身负重伤的人,还算什么英雄好汉。”
邵继祖恶狠狠地道:“我既不是什么江湖上人人尊敬的南侠,又不是天子陛下荣宠集于一身的红人,本就不是英雄好汉。只是展昭他强闯冲霄楼,又拿走了王爷的至宝,如今既然落到了襄阳王府中,我岂能放过他。”
说到这里,更有一股阴冷高傲的微笑,从那冰与火的目光中,一滴一滴地涔出来,瞬间就充满了整个脸庞:“你可不要忘了,前面的白玉堂硬闯冲霄楼,落得了个什么下场!”
霍玲珑吃了一惊,道:“你说的可是那陷空岛的白老鼠?难道他──”
邵继祖道:“自然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的下场。十几天前,他已被冲霄楼的滚雷箭,扎得象刺猥一样。姓展的后来闯冲霄楼,多半也是为了这白玉堂,为了夺取王爷的这份至宝。那天晚上,若不是你也恰好到了襄阳王府,我不得不和几个人分身前来对付你,展昭他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就走得出铜网阵的高手围攻!只是他虽然侥幸脱身,可是也受了重伤。否则以他的轻功,襄阳王府里又有谁能追得上他!”
霍玲珑的心又痛如刀割。
原来她到襄阳王府找襄阳王爷的碴,和邵继祖的晦气的那一天晚上,展昭正也在设法从冲霄楼取得这如今就在自己怀中的黄绸绫,而与锦师堂的高手发生了一场恶战!
她的神色不禁黯然,喃喃地道:“怪不得我自一开始见到他,他的脸色就这么可怕。怪不得他身上的‘一见如故’,是在六天前才有的。”
──只是她不明白,他既然身负重任,又有伤在身,为什么不尽快赶赴京城,还要在一路上先后与兴云庄和寒水宫的人接连交手?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不敢想下去!
霍玲珑垂下了头。她的心更乱,乱得只剩下一片空白,乱得眼前是一片的晕眩。
──旷野上的夕阳,为什么那么地刺眼?
她咬着的嘴唇,已经咬出血来。
她突然抬头,只因她已经做了决定。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她的脸色却已经发白:“你们能害白玉堂,自然也能害了他。我只是要你知道,他现在落到了你们的手中,本不是你的功劳,害了他的,就是他的那侠义心!”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更加坚决:“其实我本就知道,你们绝对不会对他善罢甘休,只不过我也想要你知道,你若是害了他,也就害了我。他若是死了,我也不会活着。我们霍家的玲珑眼,这一代就永远不会被你和襄阳王爷得到!”
邵继祖英俊的脸上似是火光一闪,却被霍玲珑所熟悉的冷漠压了下去。
他慢慢地开口。
他一定要说得很慢,一定要让她听得清楚。他的话语中,竟然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平静──“我又怎么舍得杀他?我当然要救他。让他就这样死了,又怎么能对得起你。他如今落到襄阳王爷的手中,我要让他生不如死,让他痛恨自己为什么还生在这人世上!”
他那既寒冷又火热的眼睛盯着她,残酷已经象与生俱来一样刻在他的目光里,他的唇中,他的神色里。
“至於你,”他恶毒地笑,“我又怎么舍得伤害了你?你毕竟就要是我的妻子了,我这做丈夫的,总要体贴照顾,才能让你开心。更何况,我即便是要害他,也不一定就要先想法子伤害你──伤害了你,对他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他心爱的人!”
这话就好象鞭子。霍玲珑的身子一颤,仿佛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
──只是这痛,是在身上,还是在心里?
邵继祖终於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仿佛是孤傲失落的神。
离她越来越远,他的心就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痛苦。一股无法抑制的疯狂,几次令他想转回身去,又令他想继续向前走去。
他──好──恨!
突然,背后一个清亮却紧压的声音响起:“等一等!”
是她的声音!
邵继祖好象是突然陷进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身子突然就僵硬。这一声,已经令他如同石像般,再也迈不动脚步。
他的眼睛里,似是有烈火在燃烧。
霍玲珑的眼睛里也似是有烈火在烧。烧得她的脸,在夕阳下,也跳动着红色的火焰。
她等邵继祖转过身来,就慢慢地伸手入怀,取出一块黄色的绸绫。
顿时,邵继祖的身子已不停地颤抖,就连呼吸也为之停止!
──看着那片黄色的绸绫,就好象看着他的生命。他的眼中冰与火的闪动,是疑问,是不解,却还有兴奋。
他的脸色,却是说不出的狰狞。很久,他才艰难地道:“这冲霄楼的至宝,果真是在你的手中!”
霍玲珑慢悠悠地道:“我手中握的,好象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命根子,是不是你那王爷的命根子。只不过在我这手心里,这黄绸绫的下面,还有一枚霹雳神火丹。你自己总该知道,这唐门的奇妙至宝,是怎么到了我的手里的。”
邵继祖的脸色突然发白,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有了凶狠和恐惧。
──就好象这“霹雳神火丹”五个字有着无穷的魔力和凶险,一下子就夺走了他的灵魂。
霍玲珑嘲弄般地道:“你不要怪小唐。这本就是我看着好玩,向他讨了来玩的。却没有想到,在今天会派上了用场!”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无情:“你自己也知道,你的手法再快,也快不过我霍家的轻功。你的剑法虽然胜过了我,但是想要捉住我,你还要再练三十年。”
邵继祖道:“你想怎样?”
霍玲珑道:“你自己已十分清楚,为什么还要问我?我只问你,想不想交换。”
邵继祖已经几乎不能呼吸,令他没觉察到他竟然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换什么?”
──或许他已经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却宁愿问个明白,希望他能够有时间,来思考自己和对方的底牌。
霍玲珑道:“我用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换我想得到的人!”
她的声音中听不出来任何犹豫:“一物换一人。”
邵继祖犹豫。
他的胸口,却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贴着他的胸口处的衣襟里,揣着的,是他特制的召唤锦师堂的火箭令牌。
一时间,这令牌好象在他的心口跳了一下。
──只不过他也无法分清,是他的令牌在动,还是自己的心动?
(八)
黄昏时分,天又下起了小雨。
厄乃一声,河边的小渡边,一叶扁舟自雨雾中驶了出来。
接着,雨雾中,小渡口畔,出现了一个撑着竹伞的黄衣少女。
湿润的微风,吹动她的长发,是天上的梦在飞,是落花的流水在逍逝。
她那黑艳艳的双眸,虽是难以形容地亮丽着,却似是蕴有一丝淡淡的哀伤。
一阵模糊的銮铃声,自雨中传来。
夹杂在一队黑衣武士的远远迤逦中,是一辆黑色的马车。只是马车的窗子,都用厚重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马车的旁边,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的,果然是邵继祖。
河畔的少女,握着竹伞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她的心已经在砰砰地跳。
──是他么?他可在那辆马车中?
武士在很远处就停了下来。
一直沉默无言的邵继祖轻轻地挥了挥手,他身后锦师堂的武士,就从马车上抬下一具木板的担架来。
担架上有人。
人已经来到了近前。
霍玲珑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
──是他么?
担架上的那人有一张霍玲珑熟悉的,但却是憔悴如死人的脸。
即使是在没有知觉的时候,他的眉也微蹙,似是用那残存的一点点生命忍受着,挣扎着逼近而来的死亡的痛苦。
他的双眼紧闭,他的嘴唇已经是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一缕凌乱的发丝,被雨水很快就浸透,贴在了脸上。
一时间霍玲珑恍然如隔世,如梦,如醉。
她就这么看着他。
她突然发觉她好想看到他。
──不知看过几千次,不知思念过几万回,梦牵魂萦,不知是否曾在前世,就一直这样看着他,却知道此生后世,就想这么永远地看着他!
不知何时梦会醒?
不知此生此世,还会不会携子之手,在你我的眉下微笑,看着这滚滚红尘,一笑而过?
邵继祖冷冰冰地道:“你要的,我已经带来。我要的呢?”
霍玲珑缓缓地取出那块黄绸绫,却没有递过去。
她看着担架上的他,忍不住问道:“等一等,他,他怎么没有反应?”
邵继祖的脸色也似是一夜没睡般苍白,眼睛里也已布满了血丝。听了霍玲珑的话,他的话音更冷:“伤他的时候,你不是在西桥渡口么?他身上的这‘一见如故’是我下的?这‘大慈悲掌’是我打的?”
霍玲珑无言。她知道他所冒的风险。她不能要求得太多。
──虽不爱他,不知为了什么,也不愿他受到伤害。这因为是不是自己对他的伤害,无形中已经是太刻骨铭心?
她咬着嘴唇,道:“解药。”
邵继祖一言不发,丢过一个小瓶来。
霍玲珑握着这小小的药瓶,好象是握着他的生命一样地小心;犹豫着,她又道:“我怎知这是真正的解药?”
邵继祖高傲的头扬起。他的唇边依然是冷笑:“你既然不相信,又为什么向我要解药?”
霍玲珑已说不出话来。
她欠他的,也毕竟也太多。既然他已经把他带到了他的面前,她就没有理由质问他。
沉吟半晌,她终於伸手出去。
邵继祖一抬手,黑衣武士已经将担架放到了她的面前。
揣起了黄绸绫,他好象是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了霍玲珑一眼,才发觉她根本就没有在看他。她的目光,只是痴痴地看着那担架上的人。
他背过身子去。他头也不回地走。他的马在微雨中一声轻嘶。
他身后,锦师堂的武士,默默无声地跟他回去,脚步声在雨雾中份外地轻。
霍玲珑看不到他的脸。
他的脸依然英俊,依然是冰与火的交融。
只是,一丝恶毒的微笑,不知不觉间已涌到他的唇边。
霍玲珑没有留意邵继祖的人马何时离去。她握紧着那个小小的药瓶,就冲到担架旁。
她的心已乱,更乱!她已经喘不过气来。
──担架上他的脸更苍白,苍白得竟然有些陌生。
霍玲珑忍不住轻声唤道:“你,你怎么样──”
那张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原本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但是却在这时似是隐隐约约地呻吟了一声,胸膛也似是有一分起伏。
──莫非他还有生命?莫非他的生命还在挣扎中?
霍玲珑忙道:“你怎么样?快,快将解药服下。”
他的手似是隐隐地一颤。只因她那在雨中变得冰冷的手,已经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