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风在呼啸。
不知何时,天边已涌上一层淡淡的阴云,刚才还是阳光满天,这时就连天地都似乎暗了下来。
风中夹杂着雨意,犹似看不见的魔女,在吹着一曲乱人心弦的曲子,吹冷了离人的心,吹散了过客的魂,吹沸了少年的血。
离人已远,过客已去,少年安在?
寒水姥姥的车仗,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苌弘璧的身影,早已散尽在天涯。霍小弟却犹自不时地回头,望着那远远的离他而去的不归路。
从此天涯海角,人世茫茫,再见面时,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再见面时,不知道这少年还记不记得他?记不记得这曾在雨中撑着竹伞扶他起来的黄衫过客?
眼前的道路已经变得平坦而直,似是一望无迹,直可以望到天涯。两边的悬崖峭壁高耸入云,铁一样的陡峭。
飞云骑的黑骏马,却因为奔驰久了,鼻孔里已呼呼地喷冒出白气。
左腿上的伤痛,又隐隐地袭来。霍小弟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
只是他回过头,就会看见詹日飞沉默的眼睛。
这黑衣的青年,尽管脸色已苍白得如死人,就是骑在马上,伤痛已令他连腰都挺不直,但是那双如暗夜的黑眸,却仍仿佛看穿了一切,洞悉了一切,然而又充满了理解和温暖。
霍小弟转过头去,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轻声道:“服下了玲珑蜜,可是好些了?”
詹日飞道:“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就死。你没听说,就连猫都有九条命么?若是死了,又怎么对得起玲珑山庄的灵丹妙药?”
霍小弟终于笑出来。只是这笑容也是有着忍不住的黯然:“我只听说过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害千年。”
詹日飞渭然叹道:“我倒是第一次被别人叫做坏人。”
霍小弟道:“难道你是好人?别忘了,昨天你还差点儿成了我的剑下之鬼──”
他一句话没说完,脸色已变。
不多时,远远的,有声音响起。是急促的马蹄声,而且来的不止是一骑一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而来?
霍小弟轻叹一口气。离开襄阳越远,好象麻烦也就越来越多。
这道路两边,连避一避的地方都没有。平坦通直的大路,又会让来客很早就看见自己和詹日飞。此刻他们就是要带马避开,也已经来不及。
来的果然共有十余骑。马是好马,人是好汉。
马上的骑者,精壮勇猛,骠悍矫健。飞扬跳动中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遏止的神采。
他们显然都是身经百战,非常的冷静沉着。
霍小弟松了一口气。这些人显然绝对不是普通的大宋官兵,但是瞧这些人的打扮,并不是襄阳王府的禁军。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迹,会引起别人的疑惑,但是狭路相逢,已经避不开,索性就一撞运气。
这十余名士兵远远地瞧着霍小弟和詹日飞的模样,果然有所怀疑。其中一人,似是头目模样,好象自怀中取出一卷画图,冲霍小弟这个方向瞧了又瞧。
“就是他!就是王爷传来的画图上那人!”
随手揣起画图,一挥手,叫嚷着,十几个人已经纵马扑了上来,形成了合围之势。
来的果然是麻烦。霍小弟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自从离开襄阳王府,他的麻烦就从来没有断过。
他一夹马腹,那黑色的骏马一声长嘶,四蹄如飞,已向来人冲去。一道黑色的光华,突然映得天地好象也变了颜色──霍小弟的“阴阳犴”已经在手!
这玲珑山庄的旷世神兵,连日多度的噬血,似已唤醒了那缠附在黑色剑身上的魔,此时竟似发出低低的浅笑。
詹日飞也正要拔剑在手,一抬手间,胸口一闷,体内气血翻涌,牵动左胁下的剧痛闪电般刺了上来,耳边顿时轰然一响。跟着眼前一黑,已是一头栽到了马下,背上的伤口处更是鲜血迸溅。
围攻霍小弟的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骑,一见詹日飞落马,立刻有数骑撇开霍小弟,向詹日飞飞扑过去,手中的长枪与长刀,瞬间就交织成了一道疯狂凌厉的光网,闪电般向他当头罩下。
霍小弟回头一望,不由得一声惊呼!
他情急之下,手一颤,“阴阳犴”在晨风中飞起一声尖锐的长鸣。
那飞骑而来,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也是来骑中最骠悍,最凶猛的。他手中的大刀已举起,在阳光下烁烁地闪着青光,他的身子已经离开马背,借着这奔腾的力量,飞身袭下。
只不过身子尚在空中,他的心口一痛,好象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低头一看,一截黑色的剑尖已经在心口处一闪而过。
接着,他突然看见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在靠近心口处,有一线阳光。
──自己宽厚的身影下,怎么会有阳光透过?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的力气,已经突然消失,他倒下的时候,就好象是一条抽空了的口袋。
直到倒下,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自始至终,他就从来没看到过血──他那背心上透过的那一剑,并没有血迹渗出来。
他也来不及看到,他身后的人,又是怎样地在一道邪恶的黑色光华下滚倒屈服。
很快的,霍小弟的人,就回到了马背上。好象刚才一剑就刺穿那持刀的士兵的,根本不是他。围攻他的人,脸上已经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这一生中,只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鬼神难策的身法。
──霍小弟就喜欢看这种表情。
只是这些骑士仿佛是训练有素,一旦发觉敌人的武功出乎自己的意料,一声唿哨,剩余的人马,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后退。
那头目模样的人,脸上的肌肉却已经扭曲,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
霍小弟又怎能让他们全身而退。他的嘴角微微地一撇,他的身子已经飞起,飞身冲向那怀揣画卷,似是头领的人!
正在此时,就听詹日飞情急喊道:“别让他们放箭!”
只是重伤之下,他的声音是说不出的微弱。
霍小弟一怔间,已经来不及了!
两支响箭,夹杂着奇特而尖锐的哨音,呼啸着,已经飞上了天!
霍小弟的脸色已变:这分明是联络报信的响箭。响箭既去,追兵很快就会循迹跟来!
再回头,那头目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狞笑,一字一句地道:“你就是杀了我们,也──已经──跑不了──了!”
霍小弟的心一阵发冷。他对于自己玲珑山庄的武功,实在是太过于自信了。
──原来这头目模样的人故意做出惊恐的模样,为的正是吸引自己的注意,而由隐藏在他身后的骑士,乘自己不备,放出报信的响箭。
──是什么样的士兵,能有如此的心机和勇气?
只不过这个时候,霍小弟自己也知道,他的手下,一定不能留情。
淡淡的血光溅起的时候,似乎连太阳都要避到阴云里去。刚才还耀武扬威,精悍飞扬的骑士,现在已经尽数倒下。
霍小弟一瘸一拐地迈过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士兵。
他的脚下突然一软,似是踩到了一件硬硬的物事。低头一看,却是那襄阳王府秘传的画影图形。想必是这卷画卷,在那头目中剑倒地的时候,自他怀里跌落了出来。
犹豫着,霍小弟还是用剑一挑,那掉在泥水里的画卷就飞到了他的手中。他顾不得细看,将画卷随手揣在了怀里,扶起詹日飞。
詹日飞摇了摇头,道:“你快走,他们追不上你。”
霍小弟道:“是我拖累了你,我又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詹日飞道:“不是你拖累了我,你不知道,其实他们追的不是──”
话未说完,一口真气倒冲上来,忍不住头晕眼花,那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霍小弟不由分说,将詹日飞拖上了马背。詹日飞昏昏沉沉的,全身已无一点力气,再也挣脱不得。
(二)
天光大亮。太阳越升越高,已经刺透了矮矮的阴云,驱散了透骨的晨风。
强烈的阳光,刺在霍小弟的脸上,汗水,已自他的毛孔中浸了出来。
“你就是杀了我们,也──已经──跑不了──了!”
那邪恶的话语,仍然回响在耳边。
──这些人,究竟是谁的兵士?
霍小弟的眼已经张狂。战马在他的驱策下狂驰。
终于,他的马一声悲鸣,已经累得扑通倒地,吐着白沫,再也站不起来。那兽的眼睛里,看着他,似是要流出泪来。
接着,詹日飞的马也倒在地上,任凭霍小弟怎么驱使,都无法再前进一步。
霍小弟现在好后悔。
──离开那峡谷间的大路时,他应该换乘那些铁血骑士的马的。他为什么早没想到?
回头望去,平坦的大路,一望无迹,分明就是告诉追敌他们的行踪。
霍小弟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一种恐怖。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他拖起詹日飞,慌不择路地狂奔。
风呼啸,阳光刺得双眼无状地难受。
霍小弟的胸口已经在隐隐作痛,真气鼓荡,内息流转中,“惊鸿一瞥”的轻功已经提升到了极限。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逃亡的滋味:詹日飞的身体,好象越来越沉重,而自己腿上的伤痛阵阵袭来,更象是闪电一样钻心。
可是他不敢停留。
──白日下,响箭后,敌人很快就会追上来。
道路转过来,前面已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农庄,庄外,是座陈旧的谷仓。
看到这谷仓,霍小弟的腿突然好象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僵硬起来,再也挪不动一步。
他已不得不要停下。
他一咬牙,扶着詹日飞,一飞身就冲进了谷仓。
高大的谷仓陈旧而凌乱,似是被遗弃多年,久未使用。就连这进出谷仓的门,都裂开了很大的缝隙。
一进谷仓,倚靠在霍小弟身旁的詹日飞再也支持不住,一头软倒在地上。背上的伤,想必是受了寒水姥姥的掌力一震和一路上的颠簸,鲜血已经不停地流了出来。
霍小弟自己的右腿,也因为寒水掌和这一路的狂奔,没有了知觉。可是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这些。
撕下一块黄衫上的衣襟,他手忙脚乱地为他点穴止血,扎住伤口。
詹日飞已经实在没有力气了。
挣扎着,他道:“你别管我。你快走。”
只不过霍小弟就好没听见他的话。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的脸色焦急而凝重,他的手上,也很快就沾染上了他的血。
就在他低下腰,要将那片布片扎紧之时,“哒”的一声轻响,那卷画图,自他的怀里跌了出来,直滚到谷仓的一角,摊了开来。
霍小弟的脸色一变:那是他的画图,他千万不能让詹日飞看见!
──既然是他的画图,他又一直在詹日飞的身边,詹日飞已经见到了他,为什么他不想让詹日飞看见这幅画?
偷偷地看了詹日飞一眼,见他双眼已经睁不开来,呼吸急促,似是没有注意到他怀中的画图掉落到地上,不由自主地心里暗自庆幸,飞身到了这角落间,伸手就要取回那画图。
地上的那卷画图已经摊开了一半。
白色的图纸,已经因为方才掉到泥水里,而被浸透得斑渍片片。
霍小弟抄起画图,就要卷起收好。他的目光,突然呆住!
──那画图上,居然不是他原先一直所想的,是他的画图。
──那画图上,竟然是詹日飞的脸!
(三)
倒在谷仓角落的詹日飞又在咳了。
霍小弟慌忙把画图藏在身后。
只是在詹日飞的面前,他就好象什么秘密也藏不住。他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里仿佛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霍小弟终于慢慢地把手从背后拿出来。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卷画图。
画图是卷成一卷的,可是詹日飞却仿佛早已知道那画图里的秘密。
淡淡地看了霍小弟一眼,他轻声道:“是不是画得很象?”
霍小弟还是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他喃喃地道:“原来他们要找的,并不是我。”
他的情绪,却随之激动起来。
──“原来那今日狭路相逢的兵士叫嚷的那句话,指的是你不是我。”
──“原来襄阳王府捉拿的钦犯是你!封锁驿站,切断出城之路,停了所有马市,都是因为你!”
他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是谁?”
这是他问过好几次的问题。
这也是他好几次都没机会回答的问题。
这次,他会不会回答他?
詹日飞淡淡地道:“我是谁,现在已经不重要。看来我们若再要一同前往京城,我一定会拖累了你。追兵很快就到,你还不赶紧离开。”
──只是他的声音虽然平淡,却再也掩不住他的疲倦和虚弱。
霍小弟嘶声道:“你是要我一个人走?”
詹日飞道:“没有了我,他们追不上你的。”
霍小弟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我偏不走,就在这里等着,咱们跟他们拼了!”
詹日飞的嘴角,已经溢出鲜血,干裂的嘴唇,已经没有半点血色。他虚弱地一笑,道:“你又在说傻话了。我什么时候说要等在这里,跟他们拼命了?更何况,你要是万一有个好歹,东京城里只怕有人真的要伤心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只是说,咱们分头走路,就要快一些。”
霍小弟看着他,就好象没听见他的话。
──他现在就连站,好象都已经站不起来,又怎么能走路?
詹日飞似是看出他的疑惑,微笑着道:“你有你的绝世轻功,我也有我的办法。只是你若是比我早赶往东京城,我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霍小弟却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犹豫着,道:“你说。”
詹日飞道:“请你帮我带一件东西去京城。”
霍小弟道:“你要我帮你的忙,就是这件事?”
詹日飞道:“不错。”
他轻叹一声,又道:“只是这件事虽然很重要,我却原本不该连累你,不过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请你帮忙。”
他的笑,已经变得很微弱:“好在反正我欠你的人情,好象已经数不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霍小弟的一双大眼睛里,晶莹的泪珠已经在滚来滚去。他的喉咙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竟然说不出话来。
詹日飞道:“瞧不出大名鼎鼎的玲珑山庄的人,居然也象小姑娘一样,动不动的,就哭鼻子。”
霍小弟迟疑着,道:“詹大哥,我,我,我其实一直在骗你。我真的不叫霍小弟,其实,我是──”
詹日飞注视着他,缓缓地打断了他的话:“霍兄,你并没有在骗我。我们相识之初,你不是早就说过,霍小弟不是你的真名么?其实是不是真的名字,又有什么打紧,我只知道,我所托非人,就已经足够。”
霍小弟的泪珠,终于扑簌簌地滚落,忍不住抽泣道:“你想必早已经猜了出来──”
詹日飞微笑道:“我只知道,我结识的是玲珑山庄一位侠义无双的少年英侠。霍兄既然喜欢霍小弟这个名字,我就自然还是称呼你小弟。”
霍小弟瞧了过来,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泪水早就涌了出来,滴在他的身上。
“詹大哥,你说,不管什么事,小弟一定为你办到!”
詹日飞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黄色的绸绫,交到了霍小弟的手里。
“那就烦劳霍兄,将此物送到东京汴梁的南清宫,务必亲手交到八王爷手中。”
黄绸绫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的人名,已经被鲜血浸透,染上了发黑的红色。
他的鲜血。
霍小弟觉得这轻轻的黄绸绫,一时间似是说不出的沉重。
──为了这片黄绸绫,他已经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曲折?
他喃喃地道:“他们一路上追杀,要抢回的,就是这片黄绸绫?”
詹日飞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只感到,他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不错。”
说到这句话,胸口剧痛之下,一层汗水已经透了出来。
“霍兄,此物关系大宋百姓能否免于刀兵之苦,你只能面交给八王爷,就连小赵王爷,也不能告诉。”
霍小弟听他说出这话来,倒是有些吃惊:“连他也不能告诉?他可是八王爷的亲生骨肉。你难道连他也不信任?”
詹日飞艰难地摇摇头:“不是我不信任他。那小赵王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是不愿意他轻易涉险。”
说到这里,已经呛咳出来,一时似是连气也喘不过来。
霍小弟焦急道:“是我不好,我原不该问你这些枝节的话题。”
詹日飞勉强笑了一笑,道:“你若是不问,只怕早就憋坏了。那玲珑山庄的大活人,怎么能给这样一点小事憋死。”
见到他在这生死关头,还有心情开玩笑,霍小弟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只是这笑容中,是无尽的伤痛和苦涩。
只是,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你如不要小赵知道,见了八王爷,如果他不相信我的话,又该怎么办?”
詹日飞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放到他的手里,道:“你把这面令牌,连同这块黄绸绫,一切交给八王爷,他就会明白,也会相信你的话。”
令牌寸方,正蓝底面,明黄流苏,金边镶围,上面刻着四个明黄色的字:“御前行走”。
霍小弟怔住!
明黄向为天子御用。此牌分明是御赐之物,禁宫之牌。
──难道詹日飞还是皇家之人?!
詹日飞看出他的心思,正色道:“霍兄,我是不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关系我大宋百姓能否免受一场劫难,生灵能否免受涂炭。当此生死关头,还望霍兄能助我一臂之力。”
霍小弟瞧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竟然第一次充满了焦急。
他咬牙。
他虽然还是不知道,这面前的黑衣青年到底是谁,可是他已做出了决定。
“好,不管你是谁,我都相信你。我一定将这两件东西,送到八王爷手中!”
詹日飞长出了一口气。他这时才感到虚弱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以霍兄的轻功,他们困不住你。只是往后的路,都要拖累你了。我实在是──”
这一回,是霍小弟打断了他。
“詹大哥,你自己重伤在身,却几次三番救我的性命,小弟可曾说过一个谢字?大哥此番言语,又为何见外?此物既然关系到大宋的百姓,小弟自当全力以赴!”
詹日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缓缓地道:“我果真没有看错人。”
(四)
陈旧的谷仓里面,又一次沉默起来。
性命的交托,信任的交托,使得谷仓里这还从未通过真正姓名的两个人,谁都不知道怎样开口。
这沉默,竟似是有些陌生。
霍小弟的左腿,又在刺心般的疼。寒水姥姥那避无可避的一掌,带给他的竟然是说不出的隐痛,说不出的麻烦。
詹日飞道:“霍兄,你腿上的伤──”
霍小弟的眉头虽然因为伤痛而皱到了一起,脸上却仍要强撑着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道:“只要有三个时辰的调息,就应该恢复正常了。只是我们现在哪里有三个时辰的功夫。”
詹日飞抬头望了一眼仓顶硕大的横梁,已是灵机一动,沉吟道:“既然我们要分头行走,你却又有伤在身,说不得,咱们索性就赌它一把。”
他看着霍小弟,眼睛里闪出了一丝狡咭:“你现在还有没有力气飞身上那架横梁?”
霍小弟瞧了一眼这横梁离地的高度,道:“纵是比这还高的横梁,也是难不倒我的。”
詹日飞道:“既然如此,霍兄就不妨在横梁上权且藏身一刻。待霍兄藏身之后,我也立刻离开此地。就算追兵赶来,见到谷仓无人,自然就会追下去,而不会仔细搜索。”
霍小弟道:“可是那你不是要引走所有的追兵?”
詹日飞笑一笑道:“他们既然要的是我,自然不会太注意你。更何况,与这些人捉迷藏,并非需要很好的轻功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坚定和自信,仿佛已成竹在胸,智计在握,令霍小弟已不得不信──毕竟,他的确是比自己精明得多。
所以霍小弟藏在心底的话,也就迟疑着,并没有说出口:“为什么我们不一起上来躲一躲?”
──詹日飞做的这一切,自然有他的道理。
霍小弟的心里想着,他的身子已经柔了起来,“惊鸿一瞥”的轻功展开,人已经飘到横梁上。
看着梁下的詹日飞,依然站在那里,好象并不是很着急,霍小弟忍不住道:“既然是分头行走,那么你就赶快离开──”
只是他的话突然断了。
就象被人从中一剪刀剪断了一样!
──他的话没说完,是因为他颈中的哑穴突然一麻,自然连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背心上一痛,他的全身顿时也动弹不得!
“哒”的两声轻响,两粒细小的石子,跌落回了地上。
──是谁暗中制住了他?
霍小弟全身一时都冰冷。
这谷仓中,本就没有别人。
他到底还是暗算了他。
──他为什么暗算了他?
──他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霍小弟的心里,已是充满了悲伤,痛苦,愤怒,和屈辱。
──难道自己还是相信错了人?!
詹日飞的声音,却依然是那么地平静:“霍兄,得罪了。你的穴道,三个时辰之后自会解开。”
他已在微微喘息,似是即使是乘人不备的袭击,也令重伤在身的他,更加虚弱。
梁上的霍小弟无法动弹,梁下的詹日飞居然也没有走。
詹日飞就在等,好象在等什么人。
──他为什么还不离开?难道他已经有了稳操胜券的把握?
──他连追敌都没有见过,又是怎么会有致胜的把握?
──他明明说的分头赴京,又给了霍小弟这黄色的绸绫,他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等?
詹日飞已不再说话。似乎说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全身力气。
他仿佛入定般,倚靠在谷仓的一侧墙壁。只有间歇的轻微喘息,才听得出是他的呼吸。
霍小弟突然觉得他的呼吸很奇特,仿佛一阵长一阵短,一阵疏一阵密。
只是这呼吸,突然令他心中一寒。一个一直隐隐地折磨他的念头,蓦然升起,再也压不下去。
──莫非他真的是真力已尽,重伤发作下,已经是行动不得?
──若是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等自己到了横梁之上,才不惜耗费真力,突然出手制住自己?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梁上的霍小弟和梁下的他,都好象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霍小弟心中奇怪,他究竟在等谁?
终于,隐隐地,远远的传来一阵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发抖。
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唿哨和响箭的疾鸣。听那响箭奇特而尖锐的哨音,分明是与刚才遭遇的骑者是一路的。
追兵来得好快!
只是,这究竟是哪一路的追兵?
──若是襄阳王府的禁军,穿着上自然应该有禁军的标志。
──若不是襄阳王府的禁军,又怎么会有王府密颁的画影图形?
过不多时,马蹄声已来到了谷仓外。
刹那间,四下里唿哨声和响箭的尖锐镝鸣突然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只听得脚步声,刀剑相击声由远而近,却没有人声。
来的,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战士。
接着,所有的声响就完全停止。
霍小弟凝气屏息之中,只听得一个人喀,喀,喀的皮靴之声,从外面一路响将过来。
这人走得很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好象是踏在霍小弟的心头。
听那脚步的节奏和声响,来人应该是身材高大,可是随着脚步声渐渐近来,他那终于透过破旧的仓门,射了进来的身影,却是短短的。
──谷仓外面的太阳,想必已经升得很高了。
皮靴声响到了谷仓外忽然停住。
接着就又是沉默。
半晌,一个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展护卫号称南侠,果然是名不虚传,有过人之处。铜网阵里天罗地网,竟然困你不住;王爷的数千精骑,锦师堂的半数精英,画影图形,连追了五天,竟然也都无功而返!”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而悦耳,却带着难以描状的威严和压力。
只是他的这句话,传到霍小弟的耳边,就好象凭空起了一个霹雳!他的心竟然“砰”地一跳。
虽然是全身不能动弹,他的脸也禁不住因为惊愕而扭曲,一时连气也喘不过来。
──原来竟是他!
想不到这黑衣青年,竟然便是那名动江湖,号称南侠,当今圣上驾前御前带刀侍卫的展昭!
他的心又很快地沉了下去。
这一路上,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谈举止,他的惊才智慧,他的绝世武功,一幕幕的,仿佛就在眼前。
这样的人,又怎能不是他?
──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五)
只听詹日飞哼了一声,并没有接话。
那人继续道:“如今展护卫身中的‘一见如故’,若无修罗教的解药,只怕是神仙也难以挽回。展护卫若是能够交出那东西,王爷那里,我自会一力承担,奉上解药。”
沉默中,只听展昭缓缓地说道:“此物既然落到展昭的手里,又怎能轻易易手送人?久仰钟寨主一代豪杰,武功盖世,钟寨主若要放手一搏,展昭定当全力奉陪。”
那钟寨主大笑道:“钟雄隐居君山,却也日日听闻展大人英雄少年,名满天下,今日一见,不料竟如此没有自知之明。阁下如今重伤在身,强弩之末,就算是要逞匹夫之勇,不知能挡钟雄几招?”
霍小弟这才知道,这个钟寨主不是别人,乃是襄阳王爷手下大名鼎鼎的飞叉太保钟雄。怪不得那些在峡谷中狭路相逢的兵士,既不象是大宋的官兵,又不象是襄阳王府的禁军,原来竟是襄阳王爷辖下君山的铁血卫!
只是却不知道,展昭究竟拿了襄阳王府里的什么东西,竟然令襄阳王府不惜出动邵继祖和锦师堂的人马,一路追杀,现在居然还引来襄阳王爷手下的第一大将!
想到这里,自己怀里揣的那块黄绸绫,仿佛突然热得发烫。
──这黄绸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
一念及秘密二字,心念突然一动:“五天前,五天前,五天前他难道也在襄阳?莫非──”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已莫明其妙地升了起来,虽然一时间怎么也想不透彻,却没来由地让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害怕。
他的思路一闪即逝,马上就被底下两人的对话打断了。
却听展昭道:“钟寨主为什么不自己试一试便知?”
听到他这句话,霍小弟的眼前就又浮现出他那沉静自如的面容,竟然仿佛能看到他说这话时脸上的微笑。
自己的心,已不禁痛了起来──他现在这个样子,又怎么能再与人动手?
想到这里,他随即暗中骂道:“他这么暗算了你,你还替他担心!”
可是自己的一颗心,为了什么已经纷乱成麻?
展昭说完话,就好象闭上了嘴。
道不相谋,就是话的尽头。
话的尽头,就只有剑!
令人尴尬的沉默中,钟雄头也不回地道:“你们都退出去,在谷仓外面守住。”
他的手下齐声应了一声。这不但是因为君山的军令森严,钟雄的治军有方,更是因为他们久在钟雄身边,出生入死,早就熟知他手中钢叉的威力。这谷仓再大,他的飞天叉一旦施展开来,无论是人是物,都只怕都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可能。
脚步声渐渐地远去,空旷的谷仓里已经恢复了平静。
钟雄竟然没有立刻出手。他竟然叹息一声:“我钟雄自命英雄,早就盼着能与展护卫有今日的一战。只是如今展护卫重伤在身,钟雄即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展昭道:“钟寨主何必太谦。”
钟雄续道:“然而钟雄身受王爷大恩,无以图报,自己的名声,比起王爷的知遇之恩,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你我今日这一战,并非比武交锋,而是钟雄受王爷严令,一定要取回展护卫自冲霄楼带走之物。这一战的结果,无论胜负,都只会是你我二人知道。”
展昭淡淡地道:“钟寨主的肺腑之言,展昭身感同受。”
钟雄道:“既然如此,得罪了!”
这句话音刚落,他的飞天叉已经出手!
这柄飞天钢叉少说也有七八十斤,这么重的钢叉,在钟雄的手里施展开来,竟然变得轻如鸿羽,柔若春风,听不到一丝一毫的风声。招式之轻灵机巧,就好象是江南的织女,在织绣最精细的锦缎,可是每一招中,却是隐隐地充满着绵绵不断,变化诡秘的杀招。
一股无穷的压力,随着这每一招的使出,渐渐地弥漫在谷仓里。就如同织女的手中,在织绣这锦缎的同时,也随手在织出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网。
霍小弟的心一沉。
他这才意识到,这外号飞叉太保的钟雄,竟然是如此的深藏不露的高人。外面传说他的兵书战策,已经是第一流的人才,看来他的武功,只怕还远远在他的兵法之上!
但是为什么他听不到展昭在动?
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展昭手中的剑,在这无边无际的网中,突然发出“嗤”地一声流响,破风之声,显示出这一招的刚猛锋锐。
──以他目前的状况,他又怎么能使得出这样快捷凌厉的招式?
更令人奇怪的是,这“嗤”的一声中,似是隐隐夹杂着他的一声喘息。
霍小弟身怀玲珑山庄的“小楼一夜听花语”的无上修为,即便是全身被制,也能听到周围任何细微的响动。他突然觉得这喘息里似是有极其微弱的呼吸。
──这呼吸声他刚才就听见过,一阵长,一阵短,一阵疏,一阵密。莫非是展昭的内息已乱?
──若是他的内息已乱,他又如何能够抵挡钟雄这飞叉的无穷威力?
霍小弟禁不住心急如焚!
若不是全身被制,动弹不得,又口不能言,他早就会挥剑而下,上前夹击。
只是一想到这里,顿时灵光一闪,一个念头有如洪水,迅速充满了他的整个脑海。这念头的可怕,竟然令他的全身如遭雷击。一时间,他的心中似是有千千万万的声音,反反复复,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全身动弹不得,又点我哑穴,令我不能出声,难道是他早就料定,若不是制住了我,我早已会是忍耐不住,加入战团之中?”
──“他这难道竟是为了我?!”
只要想到这里,他的头脑已变得一阵说不出的晕眩和难受,心思紊乱得此起彼伏,纷踏而来,竟然过了很久都没有发觉,梁下的这一战,钟雄的招式已经变了!
突然之间,风声顿起,钟雄的招式,已变得迅疾猛烈,刚劲雄浑。
风声,瞬间就饱胀在整个的谷仓中。
──难道这就是飞天叉的真正面目?
钢叉那凌厉的金属破空之声,与叉剑相交的撞击声,震得谷仓几乎摇摇欲坠。
在这狂风暴雨般的压力下,在这凌厉的招式的笼罩下,展昭就好象是惊涛骇浪中的小船,颠簸而脆弱。
刚才还就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展昭,又是如何能够支撑?
霍小弟这才恍然惊觉!
他身不能动,颈不能抬,就看不见两人的招式,但是他的额头上,却已经密密地冒出一层汗来。
斜眼间,他忽然瞥见两条人影,投射在墙壁上。原来是梁下的两人相斗之时,脚步一时移动谷仓的门口,正被射进来的阳光,投影到对面的墙壁上。
霍小弟已经目瞪口呆:展昭的身影,身法快似是流星闪电,一点也不象是伤重的样子!
──这又是怎么可能?
待要细看,随着两人身法的移动,墙壁上的影子已倏地消失。
渐渐的,风声缓了下来,钟雄的喘气声,也越来越浓重。
可是霍小弟却怎么也无法听到展昭的声音。
只是风声未歇,就说明展昭竟然还是能够支持。
又过了半晌,风终于止了。墙壁上,又一次出现了两人的影子。
──静止的影子。
许久,钟雄的声音再次响起:“佩服,佩服!南侠果然名不虚传。没想到,你居然还能接我这么多招。你若不是重伤在前,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若再斗下去,伤毒相激,王爷的嘱咐,我可就没法实现了。”
只听展昭镇定的声音说道:“岂敢。襄阳王爷想必是要活捉展昭。王爷如此看重,展昭一个小小的四品带刀侍卫,实在是愧不敢当。”
钟雄突然大笑:“江湖上谁人不知,展大侠虽然官列四品,但是圣眷正隆,不论是南清宫,还是开封府,都对展大人倚为臂膀。你在此如此脱力挡战,莫非为你那逃走的朋友拖延时间?”
展昭笑道:“钟大人心思缜密,自然是洞悉万里。”
──在这紧要关头,他居然仍能笑得出来!
霍小弟的心终于“砰”地一跳。他一直觉得自从钟雄到来,展昭就好象有什么不对。
随着他这一笑,他的心思终于清晰起来:
──展昭说话的声音,怎么渐渐地连贯如常了?
他用力向墙上模糊的身影看去,只见展昭的身影似是倚墙而立。钟雄的长叉似是直指他的胸膛,而他的长剑,也指向钟雄的小腹。但是听二人的对话,分明却是钟雄赢了一招。
钟雄的长叉凝而不发,他的声音,已是说不出的森然:“可是你如今既然已受我之制,要想脱身,已是难如登天。不如就此烦劳阁下跟随钟某回转襄阳。至于你那朋友么,实不相瞒,兹事体大,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终逃脱不了襄阳王爷的掌握。”
梁下的展昭虽然为他所制,此时却是双眉一挺,一丝微笑,已浮上了他苍白的嘴唇:“只不过钟寨主既是一代豪杰,当知世事难料,天意无常──”
说到这里,他的话突然断了。
他的话未尽,只因谷仓里好象有风微动。
──不知是风动,还是人心动?
人心动有多久?
是时空沙漠中的一粒尘埃?是冥冥恒河中的一枚流沙?
还是刹那间的沧海桑田,弹指间的红颜白发,咫尺间的海角天涯?
时间是不是已经凝固?
因为当时间又开始奔流的时候,一切已变!
展昭的长剑已在钟雄的喉颈!
他的人已经在钟雄的身后!
钟雄的飞天钢叉,却已飞到谷仓外!
与此同时,霍小弟才见到一道冰色的剑光在谷仓中闪过。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也没有人能够形容这一剑的神奇。这一剑的速度,就好象是这外面的阳光。才一推开门,门外的阳光,就已经到了谷仓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剑的神奇,就好象是亘古以来,上天的杰作,已经没有人间的半分烟火。
这一剑的美丽,就如同凤凰涅盘时的烈火,荆棘鸟重生时的高歌。
霍小弟心中的震撼,已经令他无法呼吸。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一招血双飞,鹤冲天!
一瞬间,一切都清晰得如水晶般透明。
展昭刚刚那奇怪的呼吸,那奇怪的呼吸节奏,他那初斗钟雄时尖锐的剑啸铭吟──
──原来竟然是鹤冲天!
(六)
谷仓内的钟雄,以及在梁上的霍小弟,都为了这猝起的巨变,一时呆住了。
钟雄的脊背顿时起了一阵抖动,似是要凝势欲发,但是展昭手中“湛卢”的寒气,已经好象是附骨钉形一般,浸入了他的毛孔。他只要动一动,那长剑势必洞穿自己的喉咙而过。接着他的身子一软,浑身就再也没有了力气。
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受制的已制人,而先前制人的,如今却已是制于人!
钟雄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说道:“好一招鹤冲天!钟雄得见这旷世的武功,真是不枉了这一生!展护卫如要钟某的性命,还不尽快动手?”
展昭宁然自若,微笑道:“钟寨主为襄阳王爷的左膀右臂,真不愧是山崩于前而神不动,展昭佩服!如今展昭乘人不防,出其不意制住钟寨主,又怎能对钟寨主滥施毒手。”
钟雄道:“那么你到底要怎样?”
展昭道:“实不相瞒,过了前面的小镇,就是西桥渡,此间的河水,到此为最窄。过了那条河,就不再是襄阳王府的管辖地域,而是大宋官家的直接统属。更妙的是,离那对岸的渡口不远,就是朝廷八百里加急传书的驿站,在那里换了马,就可以在两日之内赶到京城。”
霍小弟听到这里,心里一动,觉得展昭的这番话,好象是在对自己提醒着什么。
钟雄的脸色已经铁青:“展护卫莫非是要胁持钟某?”
展昭道:“展昭只要钟寨主移驾同行,相送到渡口处。”
钟雄道:“若是我不同意呢?要知道钟雄此生,从不受他人威胁!你纵然杀了钟某,也只怕逃不过锦师堂高手们的围攻!”
展昭道:“钟寨主又何出此言?钟寨主若是图逞一时之快,效仿血溅五步的匹夫之勇,不知能不能算是报了襄阳王爷的知遇之恩。寨主一世英雄,如今壮志未酬,大业未成,也不知此时即死,是不是日后也会甘心!”
钟雄默然。
展昭的话,就象锋利的剑,直直地钻进了他的心。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眼睛,自从一开始,就看透了他的心,看透了他的抱负?
谷仓中,一时是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半晌,钟雄慢慢地道:“好,我答允你了!”
他转过头,已向谷仓外吩咐道:“来人,备马!”
回过头来,钟雄那看着展昭的眼睛里,已经涌上了一股奇怪的神色。他的声音,尽管仍旧是低沉而悦耳,在霍小弟听来,却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寒意。
──“我自然不能死。我若是死了,又怎能看着你的鹤冲天,能够支持到几时!”
展昭的剑已入鞘。
他的目光,却依然是说不出的从容镇定。
──“钟寨主刚才若是早来半个时辰,展昭的鹤冲天就来不及施展。至于这鹤冲天究竟能够支持到几时,展昭只怕到了后来,又会令钟寨主失望了。”
说着,他与钟雄已经缓步走出了谷仓。
──踏出了谷仓,外面的阳光灿烂,竟然让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多日的阴雨后,骤然现出的太阳,已令人神清气爽。
只是谷仓外十余名铁血卫,脸上的阴云,却是无论多么强烈的阳光,也驱散不走的。
展昭的声音继续道:“钟寨主既然知道鹤冲天的威力,就不妨告诉你的手下,这一路上,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一个不小心,不免坏了钟寨主看戏的兴头。”
──钟雄饶是机警百变,如今全身被制,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脱困之法。他的手下向来视他如天神,见主帅被制,纵然人人跃跃欲试,却也忌惮投鼠忌器。
一时间这谷仓外,静寂得鸦雀无声,阴沉得如同坟墓一般。
展昭微笑道:“能有缘与钟寨主一战,实是展昭之幸。只盼日后,能得暇再来领教钟寨主的武功。”
他望了一望天边,又缓缓地道:“此地离西桥渡口,毕竟不远了。钟寨主这一送,毕竟不会送得很长。”
(七)
湍急的河水,在阳光下翻滚着耀眼的鳞光,映出渡口处飞舞的旌旗,渡口边稀稀落落的十几条人影,和襄阳王府禁军手中闪烁着的刀枪。
阳光下,渡口岸边,居然是各式各样的脸。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脸。
幼小的孩童在哭闹,畏缩在母亲的怀抱,年老的婆婆公公或坐或卧,阳光下,映得他们脸上的皱纹,更深。
唯一相同的,就是在这些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恐惧,疲惫和憔悴。
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样凶神恶煞般的兵。
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他们的家,就在前面的农庄里。
耀武扬威的襄阳王爷的兵将,已经将这些世代居住在那小镇上的人们,赶到了这镇子外的渡口边。
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
在暴力下,他们根本无力反抗,无可奈何。
他们都太善良,也都太软弱。
──是不是善良的人,总是很软弱?
他们至今都不知道,这些兵士,将他们自家中赶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兵士的头领,居然是一个青衣的道人。
这道人好象总是沉默,可是他即便是站在那温暖的阳光下,却仍能令人不寒而栗。
风吹着他的长髯,在阳光下飞卷。他的眼睛,就这么眯起来,瞪着大路的尽头。
燕子轻就依然垂手,站立在他的身边。
──他们在等一个人。
──他们绝不会等很久。
渡口边上的人都猜到,这里一定会有一件惊人的事情就要发生,大家也都知道,这件事情,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突然间,在孩子已经嘶哑的哭闹声中,远远地,两骑马正奔驰过来。两骑马的后面,还远远地跟了十数骑马。这十数骑马上,居然就是君山的铁血卫。
看见了这两匹马,这道人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一种可怖的杀气。他周围的兵士,也都全神贯注起来,雪亮的刀剑,发出碰击的声响,瞬时就压盖住了人们的细语,婴儿的哭闹。
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襄阳王府的兵将,等的人已经来了。
那两匹马一见到这些或是坐着,或是站着的人,就慢了下来。所以镇子上的人,就能够看得清楚,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稍微走在前面的,一个是身材高大雄壮,威风凛凛的中年人。他骑在马上的气势,就好象是冲锋陷阵,领袖全军的将军。
──另一个,是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有一张苍白却清俊的脸,有一柄古旧的剑,还有一双如暗夜之星,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就在盯着这青衣的道人。
青衣的道人终于开口。
“我若是你,就不会再往前跨一步。”
展昭握剑的手已紧。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发哑:“想不到,你竟然会在他们身上布下毒药!”
莫道悠然道:“修罗教的毒药,怎能浪费到这些无知的老弱妇孺身上?只是这些人已经知道,在他们的面前三丈处,就是我布下的眼媚儿。他们若是向前奔逃,一旦踏上眼媚儿,就要全身溃烂而死。而他们的身后,就是这无尽的河水。除非是身强力壮之人,一旦落水,就绝对不会活着浮出水面。”
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展昭,目光中已是得意的狞笑。
“而你,要过这渡口,就要经过这眼媚儿阵。只怕你的轻功再好,只要一接近这眼媚儿的毒阵,你身上的‘一见如故’,就会与遍布在这周围的毒药产生反应。到时候,害死这些村民们的,就是你!”
人群中,已经有了惊恐的抽泣。
展昭的脸色已变。
──可是不前行,又如何?
钟雄的眼睛里,仿佛也流露出一抹悲伤和怜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
展昭的眼睛,已变得如刀锋般锋利。他缓缓地道:“你到底要怎样?”
莫道已不再回答他的话。
回答他的话的,是燕子轻:“展护卫此言,未免是明知故问了。展护卫夜上冲霄楼,取走了王爷的盟单,现在又胁持君山的钟寨主,难道还想就此脱身而去?”
他看着展昭的眼睛,却只有感到失望。展昭的眼睛里,就好象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是不是燕子轻的每一句话,都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
燕子轻又道:“莫道长就是算定展护卫必走西桥渡,所以率领襄阳王府的禁军,一早就守在这里。展护卫号称南侠,自然舍不得看着这些老少无辜,牵连进来,更不要说,让这些老幼,因为自己的脱身而丧命在此。”
莫道的脸上,已经浮现了一丝狞笑。钟雄的眼睛里,却多了一层深思。
燕子轻还要唾沫星子乱飞地说下去,展昭的嘴角却已经浮上了一丝微笑。
──他的敌人,已经抓住了他致命的弱点,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燕子轻已说不出话来。
展昭却已经接着他的话,轻轻地说了句:“丧命只怕并不容易。”
他突然身子电转,一伸手处,渡口边插着的旌旗,已拔地而起,跳到他的左手中!长长的旌旗飞扬招展,倏地一卷,已经穿过眼媚儿阵,探进了圈子,风驰电彻般,将一名幼童卷起,直挑出圈子!那幼童吓得呆了,直到落到地下,安然无恙,才“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来。
莫道的狞笑突然凝固在他的脸上。
──他还是太自信了。
展昭竟然是用这种异想天开的方法,将陷在眼媚儿阵里的人,救了出来!
只听这黑衣的对手一声长笑,道:“多谢你告诉我,那修罗教的毒药,并没有施到他们自己的身上!我只要不接近圈子,就无法启动这眼媚儿,对不对?可是毕竟有很多的法子,可以不用进入这眼媚儿的毒阵,就将困在阵中的人解救出来!”
莫道的身子已冲起,他人在空中,已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够救出几个!”
一道淡淡的轻烟,已向圈子中的人射去。
──只是展昭又怎能容他再出先手?
他的人仍在空中,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平静却又直刺透他的心底的声音。
──“你现在后悔,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声音中,展昭的身子就如鬼魅一般,似是动了一动,眨眼间,又一柄旌旗已在右手!
这道修罗教的轻烟尚未发散出,风裂裂,旗飘飘,旗子夹杂着一道劲风,已到了莫道的面前!在展昭的内力使动下,这道轻烟竟然倒卷向莫道的面孔!
莫道再也没料到他的内力如此强劲,百忙中向后飞跃。只听“嗤嗤”一阵细响,旗子已为毒烟所焚。
电光火石之际,展昭飞扬右手,旗子迅速卷紧如棍,毒烟还来不及冒起,就转眼被裹进了旗子中不见。
与此同时,他左手动处,又是一名少妇,藉着他左手旗子的一卷之力,已凌空飞出眼媚儿的圈子外。
莫道的脸已如死灰。他咬牙,就连牙齿都咬得格支响。
──“你原来竟然会运转鹤冲天!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说得很慢,但是却很用力。只因现在一切的难题,都已变得很明白。
“怪不得你重伤之下,还能接那寒水宫第一刚阳的‘千钧斩龙绞’!”
站在一旁的钟雄冷冷地道:“松江府丁家的绝世武功,自然要传给丁家未来的女婿。我只是没想到,他的‘血双飞,鹤冲天’,已有如此功力!”
莫道冷哼一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这话,竟然和钟雄在谷仓里的话,一模一样。
──“我倒要看看你的鹤冲天,能够支撑到几时!”
话音未落,十数道黑影,顿时向展昭猛扑而上。
十数道人影,其实是三股人马。
三股人马,三个方向。
襄阳王府的十余名禁军,已经分成两路,一路直扑那已逃出眼媚儿阵的幼童和少妇,另一路直扑展昭。
第三路,却是燕子轻。
这轻功出众的杀手,却是径直扑向河边插着的旌旗。飞手扬出,数十把飞刀已经向旗杆电射而出。
他的心思之缜密,果然不愧是能够名列襄阳王府锦师堂的高手,竟能在这一刻之中,立刻断定,要阻止展昭破眼媚儿的法子,就是除掉这些让他如虎添翼的旌旗!
这才是三股人马的真正目的!
襄阳府的禁军,又怎能阻得住展昭。他们要的,就是这令他慢一慢的一瞬!
只有展昭慢得这一慢,所有的旌旗,就将永远不会再成为他的兵器!
莫道的眼里已经露出满意的神色。
──等展昭发现他们的目的时,一切已经迟了。
只是这得意的神色,突然就又僵硬。
──冲到展昭近前的七八名禁军,突然发现,对面这黑衣的青年暗如夜星般的眼睛中,竟似有精光一闪!然后他们就听见“咯喳”一声碎裂的声响。
──不,不是一声响,而是十几声的声响同发,只不过听上去,却好象是只有一道声音一样。
究竟是什么东西会发出这样奇怪的声响?
展昭的右手好象招了一招。
他右手里的那旗杆,已经不见了!
燕子轻的飞刀刚刚出手,他就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在河水反射的水波光芒下,河边的旌旗前,突然出现了十几道长短不一的木杆,后发先至,就好象是刻骨铭心的情人,悄没声地就缠上了他的快似闪电的飞刀。
“哒”的一声轻响,十几把飞刀,插上了这些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木杆,就仿佛是突然被施了消业障的魔咒,刀上的劲道,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飞刀连着木杆,已同时落到地上,就连事先练好的也没有这么轻松整齐。
与此同时,燕子轻的胸口突然一闷。
他低头,才发现一截木杆,自胸口透露了出来,这疼痛,竟然来得比死亡还快。
燕子轻的眼睛已经凸出。
直到此时,他才听见木杆所带来的风声。
──展昭的出手,此时竟然比风的声音还快!
然后他就倒下。
他直到死,也没有看见,到底是什么杀了他,直到死,也没有想明白,那远在数丈之外的展昭,是如何能从他的身后,发出这数十块木杆到他的身前,破掉他那从未落空的飞刀。
他唯一没有看到的,却是在风的声音之前,他的背后,似还有一道剑光飞起。
那剑光,竟然是冰色的。
展昭镇定的声音,这才传来。
“在下的鹤冲天,是不会让道长失望的。”
他的左手旗子,已使得迅猛如长枪,瞬间就拦住了袭击那刚刚脱离眼媚儿的幼童和少妇的禁军,他的右手中,已不再是那根旗杆,而是一柄寒如秋水的长剑。
──他背上的“湛卢”已在手!
(八)
这猝然几番突变,已令人眼花缭乱,却又电闪雷鸣般迅疾。
钟雄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已不能保持镇定。展昭的身法武功,还不是令他最为震撼的地方。钟雄吃惊的,却是这黑衣的青年,竟然能在这一瞬间,就看出对手的真正目的,施展出最有效的招式!
钟雄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沉思。
然后他就听见莫道的狞笑。这少言寡语的修罗教长老,声音里竟然是第一次充满了恨意。
──“从没有一个人,能够在我的手里全身而退过。”
他的话音未落,顿时满天花雨,金光闪闪,在阳光下遮天蔽日,向展昭射来。
吹弹得破的点点滴滴,在阳光下是说不出的凄凉,看不尽的鲜艳,理不尽的缠绵,似是一袭浪卷,一阵清风,教人迷茫在其中,浑不似在人间。
──修罗教的杏花雨!
展昭身后那刚刚脱险的孩童和少妇,已经情不自禁地沉醉在这杏花雨的美丽中,痴痴地,竟连呼吸都似是停在。
又有谁知道,这杏花雨,带给人的,本不是一场春梦,而是一场永远都不会醒来的噩魇。
──是不是沾上杏花雨,就会赶紧希望这梦碎。是不是直到沾上这杏花雨,才知道宁可是梦碎,也胜过这噩魇所带来的折磨。
可是这无辜的孩子和少妇,此时只盼着再多看一会儿。迷茫的目光,不知不觉地浸在这瑰丽的杏花梦中,就连脚步,都移动不开。
只是这杏花梦,遇到了这柄长剑,终於会碎的。
──剑气纵横,笼罩在这片雨雾中的,是一道矢矫如龙的冰色光芒,瞬间就霹雳闪电般在云中飞起。与此同时,展昭的左手似也已经扬起。他手中的旌旗,在他内力的鼓动之下,突然“铮”地铺开,流动着“嗤嗤”的声响,似是已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盾牌。
眨眼会有多久?
──沉醉在这满天杏花雨中的孩童和少妇,一眨眼间才发现眼前居然又是满天的艳阳,刚才的朦朦烟雨,难道是自己在做梦?
紧接着,他们就发现,自己的面前,挡着一面旗子。
旗子已经给烧得焦烂,那旗子上面每一处被杏花雨沾到的地方,仍然溅冒出丝丝淡绿色的烟雾。
梦已碎,这杏花雨的腥臭,已经在空中蔓延。
──刚才若不是这面不知从哪里来的旗子,自己的身上,是不是就会是这旗子的模样?
只是他们才有了这个念头,就已经止不住地弯下了腰,开始呕吐!
展昭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他这时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就在他抵挡杏花雨的时候,莫道的人已经在眼媚儿阵中。
他恨。
这寡言的人,心中已经是说不出的恨。
──身为修罗教长老的他,还从来没有失过手,可是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他却已经两次失手。
第一次是在铜网阵,第二次竟然是这西桥渡。
──原以为是天衣无缝的安排,却给眼前这人,用这样古怪的法子破去了眼媚儿!
──他──很──怒!
他的杏花雨,就是为了让展昭左手的旗子,再也无法顾及到这陷入眼媚儿阵中的人。
他的右手箕张,径向阵中一名老汉抓去,愤恨与恼怒,已令他忘记了他的暗器,原本不需入阵,就可以伤人于无形!
──他面前那老汉惊恐无助的脸,已经变得越来越大,然后他突然听见一阵风声。
莫道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件硬帮帮的东西。他的五毒修罗掌,抓到的竟然不是那老汉的肩膀!
他的眼睛一花。
──面前那老汉满是皱纹的沧桑的脸,突然变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另一张脸,一张莫道很熟悉的脸。
──而原先在这张脸位置上的那苍老衰弱的老汉,竟然是被长着这张脸的活人,直直地撞出了眼媚儿阵来。
──这空中飞来的活人,分明是刚才围攻展昭的一名禁军!
莫道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手中抓着的,是一柄细长的旗杆。
这柄细长的旗杆,在他布满五毒修罗手的力量下,已经断裂成碎片,碎片就似是流星般飞溅!
──这根细长的旗杆上,原本是旗帜的地方,兀自冒着淡绿色的轻烟。
──这根细长的旗杆,明明刚才还在展昭的手中,还在为那已经逃离眼媚儿阵的孩童和少妇,遮挡住杏花雨的南柯一梦。此时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手中?
莫道想不通。
他也来不及想。
他面前的禁军兵士,因为离他太近,已无法避开。那长短不一的碎片,在他收势不及的毒掌催动下,已尽数激荡到这兵士的身上,就立刻悄没声地钻进了他的身体。
在那兵士的惨叫声中,一道寒气已经直逼过来,冰冷的剑锋,已经仿佛渗到了莫道的肌肤里,剑锋上凌厉的杀气,竟似是汹涌无际,顿时笼罩住了他的全身。
他的背心上立刻滚过一道寒噤。
他飞身,他疾退,他的人已经倒退数丈。
他这才发现,这招式凌厉的一剑,竟然将他又逼出了眼媚儿的毒阵。
莫道已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人在阵中,这长剑,又是怎么伸进来的?
他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展昭既然无法接近这眼媚儿,他的长剑再长,又怎么能递进这阵里来?
余下的禁军,已经有步骤地退了下来,团团地围绕,护住了他。
莫道回过头,才看见展昭的右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另一面旗子,旗杆尽头,旗帜卷着的,就是他的长剑。他竟然是以旗杆驭剑,人不进眼媚儿阵,却可以出乎意料地逼退莫道的攻击。
这人的心思之敏捷,应变之迅疾,武功之匪夷莫测,竟然已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远远地站在一旁一直静观一切的钟雄,终於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他身边的铁血卫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已经快步来到了他的身边。
“主人有何吩咐?”
钟雄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叹息着道:“王爷说起此事来,我开始还不相信。纵是有三头六臂的神仙,想从冲霄楼脱身而出,也是千难万难。铜网阵既杀得了白玉堂,为什么就陷不住一个展昭。今日一见,才知道王爷所言非虚。”
铁血卫首领道:“主人此话怎讲?”
钟雄道:“莫真人刚才那一抓,全身精气,都凝炼在这一抓之中,既然已经是先发在前,就万难抢到他的先手。”
铁血卫首领道:“但是展昭却好像抢到了他的先手。”
钟雄道:“那是因为他想出一个法子,让莫真人自己慢了下来。”
铁血卫首领道:“什么法子?”
钟雄道:“就是因为莫真人刚才那一抓,已经凝聚了他所有的真气,展昭左手的旗杆,若是递到他的手中,他必定会不知不觉地接过来。这一接之下,他的真气,就不免一慢一散,再要凝聚,就要缓这一刻。唯有这一缓的时刻,那禁军才能及时赶到,将那老汉撞了开来。”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变得说不出的萧索寂寞。
──“怪不得,以江南慕容天下无双的机关,锦师堂的高手环绕,襄阳王府的数千禁军,却由得他出得了冲霄楼,就连那铜网螺旋阵,也困不住他!”
──“我只是没想到,这天下中,竟然还有如此的武功,如此的才智!”
他身后的铁血卫首领更是忍不住地焦急,又上前一步,道:“主人,此时展昭与锦师堂的人之战,已经令他自顾不瑕,主人为何不趁机脱身?属下等愿意拼了这条性命,为主人抵挡他一阵,掩护了主人先走!”
钟雄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摇头,道:“松江府的丁家,之所以能够成为武林中的第一世家,就是因为他们的绝世神功‘鹤冲天’,百年以来,无人能够破得。这一招式的神妙,岂能是你我所能想象。我虽为展昭所制,但若是他的鹤冲天劲道不收,我就永远无法脱离他的所制。”
那铁血卫首领的眉头已经深深地皱了起来,说道:“如此说来,主人竟然要受他所制到何时?”
钟雄却微笑起来。
风吹过,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只听着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不会等很久的!”
他的话,忽然被莫道的嘶声打断。
“钟寨主,你自己纵然是被鹤冲天所制,你的手下,却又怎能在此袖手傍观。若是坏了王爷的大事,给这姓展的走脱,我看你如何向王爷交代!”
这心高气傲的道人,虽然不肯低声下气,却终於忍不住出声求援。
只是听了这话,那铁血卫的首领却已经一肚子的气,看了钟雄一眼,毕竟不敢在主人面前发作,刚刚到口的一句话,又生生地咽下肚去。
他身后的铁血卫,却已经纷纷地握紧了刀剑,刀剑在刹那间,似是发出撞击的声响。
──他们又怎能不怒。这修罗教的长老,毕竟不是通达事务。铁血卫都是跟随钟雄已久,身经百战的战士,又怎能由着一个丑陋古怪的道士,对着他们无比尊敬的主人叱来喝去。
钟雄站在那里,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阳光下,他的脸上,居然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就好像被展昭制住的,根本不是他。只听他低沉而悦耳的声音道:“君山的铁血卫听令:君山人马,向来是王爷驾前统辖的先锋。君山的号令中,立有滥杀无辜者死这一条,乃是为了王爷大业所计。更何况,若无王爷的金牌,莫说是王爷的禁军,就是锦师堂的邵都统,也无权号令君山的众人。君山的铁血卫,自然也不许干涉王爷府里禁军的行事!”
他身后的铁血卫,暴雷也似的一声“得令!”霎时间,就连河水的急流,和老幼的哭声,都压了下去。
莫道的脸,一时就似变成了岩石。他的眼睛里,似是有火在燃烧。
沉默之后,他终於开口说话。他说得很慢,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对自己负责,也要让自己明白。
──“这么说,寨主是铁定了心要在一旁看看锦师堂的功夫了?”
钟雄却好像没有看着这已经须髯戟张,一向少言的道人。他的眼睛,已望着远处湍急的河水,声音里已有一丝轻蔑和不屑。他好似没有回答莫道的问题,又好似在接续他刚才未说完的话,慢慢地又道:“更何况,我已被展昭的鹤冲天所制,你们因此而被迫为他胁从,王爷面前,我自有主张。”
他身后的铁血卫,又是一声响亮的“尊令!”
刀光剑影中,展昭的目光,已经变得奇怪起来。在一瞬间,两人好象四目交投,又都迅速避了开来!
──这刚刚生死搏斗的敌手,为什么会明摆着放弃夹击的机会?
──是不是他真的顾忌展昭的鹤冲天?
──若是他真的强行下手,展昭会不会真的制他于死地?
──这一时间相逢的目光之中,是不是有惺惺相惜的理解和和英雄之间的钦佩?
这世界上的人心,又有几人能够猜得透?
(九)
脱离险地的人们,已经有三个了。他们的惊魂未定,却又听到展昭的声音。他的语气中,已经微带着一丝焦急:“你们怎么还待在这里不走?”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话音,已经落在他的人之后!
他的人己到了莫道的面前。双手一分,原本是被旗帜卷住的长剑,已从旗帜上分开!
随着他的飞身而起,剑光的流动,已如飞虹闪电,剑式的变化,更是瞬息万千,不容人有一丝迟疑。他的右手长剑,招式巧妙,已将莫道和襄阳王府的禁军死死地缠住。他左手的长旗,却是借机一次次地探入眼媚儿阵中!
钟雄的眼睛中,映着这纵横的剑气,已经露出了一丝激动。
人影闪动间,又一名老妇,飞落到眼媚儿的阵外,落地的声音虽然很响,却没有受伤。
钟雄这才意识到,他身边的那孩童,少妇和老汉,并没有移动他们的脚步离去。
那孩童和少妇刚刚透过一口气,却相互看了一看摇了摇头。或许在他们的心里,真的就想立刻相互依靠着,逃离这险地。他们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那地上的老汉。
──那老汉想是被撞得重了,挣扎了一下,竟然没有爬起来。
他们毕竟太弱,已经无力拖这受伤的长者起来。
他们就在等!
等这老人能够爬起来的时候。
钟雄看着这衣衫褴褛的孩子,已经有了一丝叹息。
“我要是你,就趁早立刻离开这里。”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他,一时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他的笑容很和蔼,他的样子很威风,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悦耳。
这些用以解除一个孩子的戒备,就已足够。
那孩子小声道:“我不能走。”
钟雄道:“你为什么不能走?”
孩子道:“因为我的妈妈姐姐还未出来。爷爷又倒在了这里。我们这几家世代居住在这镇子里,总是要在一起的。”
他这话,说得已经有了豪气,这小小的孩子,经过这人世的变迁,似是已经长大。
钟雄道:“你难道不害怕,你那妈妈姐姐,就再也不会出来了?”
孩子道:“她们一定会出来的。那黑衣的公子,一定会救她们出来的!”
他的声音里,好像充满了信心。
钟雄却摇摇头,道:“你连这黑衣服的公子是谁都不认识,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救他们出来?”
孩子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地道:“因为他是个好人!”
童言的无忌,竟然让钟雄的胸口一热。心底下,似是有一股久已隐藏的冲动,就要冲破他的理智,冲破他的头脑。
这飞扬的冲动,显得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竟然让他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不过他的思路,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又被眼前的阵战吸引过去。一看到那漫天的剑影,他的理智,就再一次占到了上风。
等到孩子身边又增加两个人的时候,“嗤”的一声,展昭手中的旗杆又断!
这普通的旗杆,即使是能挡一挡莫道和襄阳王府禁军的刀剑,却难以抗拒内力的夹击。
展昭似是早已料到这会有这一断,手一招,一道劲风闪过,又一根旗杆跳到他的手上。
钟雄身边的铁血卫首领,看着展昭的身影,沉声道:“这是最后一柄旗杆了。”
钟雄沉思着道:“若是这根再断,我实在是想不出,那陷在阵里的人,是如何能够逃脱出来。莫真人的这条计策,本来就是只赢不输的好计!”
铁血卫首领道:“主人的意思是──”
钟雄道:“这一条计策的绝妙之处,就在於是专门为展昭这类人所设。他们这些人,把百姓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还要珍贵。他若要经过这西桥渡,就要过这眼媚儿阵。他身上的一见如故,就要引发眼媚儿阵中的毒药。陷入阵中的人,就一个也别想活着出来。他若是退走西桥渡,且不说后面陆续会赶来的更多兵马,就是莫真人,也可以以陷入眼媚儿阵中的平民要挟他。这一条计策,果然是条好计。”
铁血卫首领道:“但是莫真人却没有料到,展昭会用这个法子,将他的眼媚儿破去。一旦陷入阵中的人,完全脱离了莫真人的掌握,那么展昭还是会借助鹤冲天,过渡口而去。到了那时,只怕无异于放虎归山。”
钟雄缓缓地道:“想必莫真人也已想到这一点。”
他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道:“所以展昭若是想要救所有的人出阵,他这最后一根旗杆,就不能再断。”
他的话,突然被身旁一个幼稚的声音打断:“妈,妈,爷爷他们要走了,你也赶快跟了来吧。要是那黑衣服的叔叔支持不住,那大恶人很快就会再来的。”
女童的身边,却是一个妇人,她的眼睛,仍然紧张地盯着前方,随口应道:“你先随你爷爷去,我等小毛出来。”
钟雄及目望去,这才发现,游斗之间,眼媚儿阵中,只剩下一人。一个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的孩子!
展昭一声长笑,旗子飞扬卷起,右手长剑又一次逼退莫道,左手扬起,自己更是借助这一扬之力,腾身而起。
身影交错!
那孩子的身子已被那旗子卷起,直向眼媚儿阵外飞去。
在这一瞬间,突然金星闪动,杏花雨的漫天光华,竟然直直地向那孩子射去。身在空中的孩子,本就已经避无可避。他的母亲,已经掩不住嘴里的一声惊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旗杆突然碎了!转眼间,这细长的旗杆,就变成了几十道长短不一的碎片。力道骤然一失,那孩子的身子突然一沉,直向地上坠去,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坠之势,却将那满天的杏花雨尽数避开。
那是最后一柄旗子。
他毁了这旗子,救的是这个孩子。这最后一柄旗子,终於救的是最后一个人。
剩下的,就只是展昭手中这柄剑。这柄精光四射的秋水长剑。
只是他正要抢上接住这孩子的下坠之势,间不容发之际,一股劲风已扑面而来!
没有任何徵兆,没有任何预示。
绵绵不绝地,是千千万万的密雨般的银针,无穷无尽的银针。
展昭的长剑鼓荡而起,剑光突炽,千丝万缕的银针,已经荡开四溅。
可是这银针,竟然仿佛是无穷无尽,绵绵不绝。密雨般地交织成了一片光幕,一片罩住他的光幕。
这片光幕,瞬间就卷去了展昭的身影!
钟雄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血色。过了半晌,他的眼睛里,才涌出一种冷酷:“果然是修罗教的暴雨梨花针。也只有暴雨梨花针,才能逼天下任何一个人,没有还手的力量。”
铁血卫首领道:“属下听说,这暴雨梨花发射之后,天下已无一个人能够避开。”
钟雄道:“不错。杏花雨虽急,但是你等它发射之后,还是能够再一次闪避,暴雨梨花针,却再无一个人能躲开。”
铁血卫首领道:“属下不明白的是,暴雨梨花针若是避无可避,那为什么展昭却能够避开?他的武功,就当真如此出神入化?”
钟雄道:“那是因为他在这暗器未发之前,就已经有所警觉,莫真人那时候又离他有一段距离。”
铁血卫首领道:“可是属下明明见到,那暴雨梨花发射之际,并无任何先兆。”
钟雄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钦佩。他缓缓地道:“你说得不错。那暴雨梨花的发射,的确是没有先兆,但是展昭自己,却已经见过莫真人的出手!”
──第一次就是在冲霄楼里。
──第二次,则是杏花雨。
钟雄悠然道:“就这两次出手,对於他来说,就已经足够!”
他的话音中,夹杂着一片密如爆豆般的骤响,剑气的龙吟。
这暴雨梨花,不仅威力上远远胜过杏花雨,更是由於制作精巧,剧毒的暗器发射时,不是一次而尽,竟然可以联绵不断,不停地射出。
飞溅的银针,落地时就已经不见。
铁血卫已经骇然:“这么小的一根银针,就竟然能轻而易举地钉入地下,我若是不是亲眼看见,怎么也不会相信。”
钟雄道:“就因为它的速度快,力量才凶狠无比。你看展昭手里纵然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在这暴雨梨花下,也已经抢不到先手。”
铁血卫首领道:“莫非除了这机关里的银针射尽,才能逃脱它的控制?”
钟雄道:“只怕那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展昭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
他已经明白莫道的用意。
他的手下,暗器层出不穷,更是不惜动用修罗教的至宝暴雨梨花针,就是要缠在自己,令他无瑕顾及他人。
在这暴雨梨花针的压力下,他的剑招,已经顾不及其他的敌人。
──在这青衣道人身边的襄阳王府的禁军,已经不见了。
──依仗着莫道的暴雨梨花,他们终於摆脱了他的剑招范围。
他们去的地方,就是他身后的人。那些刚刚被他解救出眼媚儿阵的人!
莫道狠狠地,一字一句地道:“杀!”
刀光骤起,血光飞溅。
离那冲到近前的禁军最近的老汉,呻吟着,已经倒下。已经颤栗尖叫的人们,见到了鲜血,竟然连救命都已喊不出来。
展昭的嘴角,都咬出血来。他的手中,已没有了他一直借助的旗子,没有了任何可以让他发动暗器,阻止这些屠杀的工具。
一切都已太晚。
他一声怒吼,身子疾退。并不回头,手中的剑已扬起,剑气冲霄,光华耀眼,就连天上的太阳,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最后一簇暴雨梨花已尽。他的身法,竟然快过了这暴雨梨花!
又是血光飞溅。
漫天流动的剑气,突然就凝炼成一道剑光,交错飞舞中,围攻这些镇民的禁军,已经纷纷倒下。
(十)
血已尽。
泪已干。
脱离险境的人们,依然惊魂未定,无法从眼前的梦魇中摆脱出来。
或许在这些善良而软弱的人中,这一生一世,日日夜夜,也将永远挣脱不了这一日的噩魇。
展昭心中,却没有一丝的喜悦。
只因这个时候,一个妇人的撕裂般的声音已经响起,这声音,已不是人的声音,凄厉嘶哑得好像是来自地狱的惨叫。
──“我的孩子!你放下我的孩子!”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已自他身后的圈子里连滚带爬般扑了出来,她身边一个扯着她衣衫的女孩,发出了孩子身上想象不出的哭啼:“妈!妈!小毛弟弟!小毛弟弟!”
这凄惨的叫声,就连铁血卫钢铁般的神经,都已经不寒而栗。
这女孩的哭叫,已经嘶哑:“妈,妈!不要丢下容容!不要丢下容容!”
恐惧,已令她的双手,死死地抓住她母亲的衣襟,泪水已在她那肮脏的面孔上不绝地流下。
默默无声的人们,早已抱住这发狂的母亲,只是他们虽然能够阻止她扑向莫道,却阻止不了她疯狂的挣扎和绝望的嘶喊。
展昭的心已一冷,他的整个人都似是凝固。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最后离开眼媚儿阵的孩子,已经落到了这青衣的道人的手中!
──那孩子是不是已经吓得呆住了,为什么竟然连哭叫都没有声响?
莫道的声音却终於恢复到原来的本色。
“不等你手中的长剑刺到我的心口,我的五毒修罗掌,就会使出来。你要不要试一试?”
展昭握剑的手上,青筋已在跳动。他的牙,已经咬得很紧。
他是不是不敢回头?他是不是怕他这一回头,那可怜的孩子,就会变成一具僵尸?
那母亲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声,反反复复地,只是苦苦的哀求:“道爷,我求求你,放了我家小毛吧!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供奉你的长生牌位──我们跟您们军爷无冤无仇,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家的小毛。”
展昭依然没有说话。
他好像长出了一口气。他的全身,好像一时间松弛了下来。
他终於回头。面对着这一切。
他的剑,就这么冷冷地擎在他的手中,
这旷世的神兵,仿佛自从上古以来,就一直是这样的沉默。
──他的鹤冲天,就已经只剩下一式。
莫道的声音却依然冷静:“你只要再前一步,这孩子的亲人,就再也见不到他!”
没有人怀疑他的话。
这古怪的道人,从来都是对他的话负责。
──这是不是就是他很少说话的原因?
那妇人嘶声道:“我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我求求你。救一救我的孩子!”最后这句话,已经是向展昭而发。任何一根能够救命的稻草,此时都已经变得比金子还重要。
直到这时,莫道手中的孩子,才听到母亲的声音,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里夹杂着无穷无尽的恐惧,刹那间已变得嘶哑断续!
展昭还是站在那里。他的手,仍握着他的剑。
阳光下,周围已经是死一般的沉静。除了那母亲绝望凄厉的哭声,和那在莫道手中吓得半死的孩子的哽咽,他竟然还能听到河水的声音。
湍急的水流,已变得那么沉闷。难道就连这河水,好像也静了下来?
这里是西桥渡。对岸就是逃亡的终结。
──他只差这一步,就可以到达对岸,到了对岸,钟雄和莫道,就一时再也追不上他。
远远地站在一旁的钟雄,已经在叹息:“你的鹤冲天,已经到了最后一式。你若是以此一招,配合着登云步,还是可以经过渡口。只是这孩子,就不会再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看着他,又道:“你若是用这一招去解救这孩子,你今天,就永远无法再跨过这渡口一步。”
他悠悠地道:“鹤冲天的劲力一尽,就连我,都不知道,丁家的这一传世神招,会给使用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展昭的嘴角上,终於浮上了一丝微笑。
他的脸,虽然仍是掩饰不住的苍白和憔悴,被这阳光下的微笑一映,竟然有一层高傲的飞扬。
他的声音,却仍是沉静得不带一丝感情:“钟寨主的关心,展昭心领了。”
他那一双如暗夜之星的眼睛,瞬间已变得坚定如常。
──你若是他,你应该作什么样的决定?
钟雄的眼中,已变得说不出的黯然。他已经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决定。
莫道的全身突然一热,眼前一阵冰色的剑光闪耀,是那样的绚烂夺目。
展昭终於使出了那一式血双飞!
──鹤冲天的最后一式血双飞。
看到了这一式,钟雄突然已不能呼吸,他的脸色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
好一招血双飞,鹤冲天!这一招使来,天光竟然为之一暗,失去了颜色,明亮的天空,竟然若似血色的黄昏。
这一式,似已是吸尽了天地日月的光华。
这一式,似已是人间天上,是白驹过隙,是地老天荒!
这一瞬间,莫道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他的心竟然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一招之快,已经超脱任何人的想象。
一股无穷无尽的压力,排山倒海般涌来,压住的,是他的心,不是他的身。
──只是凡是见过这一招的人,即使人侥幸不死,心却也已经死了!
莫道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在这天地间的压力下,那股充溢着修罗五毒的真气,再也提不上来。他那毒掌,已再也发不出来!
这排山倒海的力量,竟似是要将他榨碎。
只不过他毕竟经验老到,想也不想,飞身疾退。
“嗤”的一声,他的胸口一软,已中了一剑。
他手中的孩子,已在展昭的手中!
这电光火石般瞬间的震撼,却一直持续了很久。
直到很久之后,这惊惶过度的母亲,才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她的孩子。她的哭声,已经在风中响起。
莫道突然咳了起来。
他的心中,已经是说不出的恐惧,说不尽的凄凉。
展昭的长剑已在莫道颈头。
──他为什么没有死?
──展昭这一剑,为什么还不刺下去?
莫道一双三角眼翻着。这惜言如金的道人,刚才的话,好像很多,此刻却是一言不发。
“湛卢”剑冰寒的锐气,似是已经浸透到他的全身,就连他的头颈,也似僵硬。
他的脸,看上去已经好像是死人。
──纵然他的人没有死,他的心,是不是已经死了?
钟雄终於长出了一口气,道:“好一招‘血双飞,鹤冲天’!只是为的是这个孩子,我实在是替你不值得。”
他的眼角里,居然有了一丝寂寞和痛苦。
──他已经能够自由行动,他已经不再受展昭所制。这鹤冲天终於到了尽头,可是他为什么会有寂寞和痛苦?
他身后的铁血卫中,已经有一个人忍耐不住:“主人,莫真人已经落到他的手里,主人为何不下令我们上前营救?”
钟雄轻轻地摇摇头,淡淡地道:“只因莫道长根本用不着我救。”
铁血卫道:“那是为什么?那姓展的明明已失鹤冲天,若不是他那口剑,制住了莫真人的要害──”
钟雄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在等,莫真人也在等。”
“等什么?”
钟雄一字一字地道:“正午。”
“正午?”
钟雄的眼睛已经盯着展昭,一字一字地道:“这我不仅知道,你也知道,是不是?”
莫道身边的展昭仍然一言不发。
钟雄终於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钟某佩服之至!时至今日,你居然还能笑出来。”
莫道这才知道,他身旁之人竟然在微笑。
钟雄仰头看了看太阳,双手负在身后,慢慢地道:“好了,你知我知,十,九,八,七,──”一字一字地数了下去。
刚数到三,莫道觉得抵在自己的喉咙的长剑一抖,竟然斜了过来,滑离了要害之处。
他疾转闪身,脱离了身旁那人的控制。
风吹过,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心,竟然被汗水浸透。他已经喘不过气来!
──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明明知道那是展昭的最后一式,为什么仍不敢行动,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他身上那“一见如故”的发作?
──身为修罗教长老,高高在上的他,怎么会为面前这人的神威所摄,竟然动都不敢动一动?
钟雄看着展昭的目光中,已经有了一丝怜悯:“你拼着鹤冲天的最后一式,却用来救了这个孩子,失去了最后一个招式,你又如何能够脱身?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这到底值不值得?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类似的话,展昭也曾经问过他。
在那谷仓中,当他制住他时,他就问过他。
当时的他不敢回答。
──是不是他自己知道,若是回答他,他一定会后悔?
──是不是他的心里,有了太重的心思,太多的顾忌,太沉的抱负?
──是不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没有真正的道义,真正让人心服的理由?
展昭微笑道:“展昭既然使出这一招,就永远是值得的,既然使出这一招,就不会后悔。”
他的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完。
一股真气,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冲上来。
晴天的太阳,忽然就好像变成了独眼的魔王。
太阳正当头。
强烈的日光,刺眼得仿佛是地狱里的烈火,将在不知是几世生生死死的轮回中积蓄的疯狂和热情,都在这一天,这一时,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
他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明亮耀眼。
他的脸上的肌肉突然绷紧,又突然松弛。
只是他自己已不再看得见。
他终於倒了下去。
──他就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失败了!
他好像还能看见钟雄身后的铁血卫已经缓步上来,出剑而立,抵住了他的全身要害。
剑冷刀寒,这刺痛的感觉,仿佛就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只是就连这些铁血卫,也已看出来,他们的动作,是多么的多余。此时,即便是一个小孩,也能随随便便地伸出一个指头,就轻而易举地杀他。
但是他们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既有恐惧,也有尊敬。
──能让君山的铁血卫尊敬的,除了他们身边的钟雄,和此时正坐镇襄阳的襄阳王爷,普天之下,好像还没有几个。
钟雄看着他倒下,不禁喃喃地道:“血双飞,鹤冲天,果然是无双的武功。”他仍然沉浸在刚才那震撼心弦的一招中。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招式?
血双飞,鹤冲天,是不是取的就是那振翅长空,追逐烈日时那再生的美丽?
──这已经是人外人,天外天的一招,是不是已经透支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和传奇,透支了古往今来所有的美丽和灵魂?
只是任何的美丽和灵魂,都是有代价的。
──难道这鹤冲天的代价,就是生命?
──他透支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展昭的脸一瞬间就已经灰白,灰白得好像是个死人。
他的干裂而苍白的嘴角已经溢出了鲜血。只是这血,已经不再是鲜红,看不尽的殷红中,却是夹杂着黑萤萤的色泽。沉默的黑色,死亡的黑色。
血似已流尽。
血的尽头,是不是就是生命的尽头?
──他的每一道力气,每一口呼吸,每一滴生命的尽头?
他的眼睛依然睁着,可是那曾经是明亮若暗夜之星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芒。
光芒的尽头,是不是就是精神的尽头?
──他的每一生爱,每一份责任,每一次无怨无悔的尽头?
他听得见自己手中的剑落地的声音。
──那为什么会是震耳聩响的声音?
震耳欲聋般的声音,又如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就似是轻雷曾经响过,蝴蝶曾经飞过。
那剑,默默无情地从他手中流走,就象是他的生命,平平淡淡地从他的身体里逝去。
突然,他发觉,头顶上的太阳,好像熄灭了。
这一刻,时间冰冷着它那亘古的脸,敲着暮鼓,从西桥渡口走过。
另一个世界,此时响起了一声哀歌,一道无情的步伐。
展昭倒下的时候,风中似是已经起了一道轻啸叹息。这轻盈的叹息,却好像一记碎心的锤,敲打着冥冥尘世中寂寞无悔的心,和如幻如电的梦。
这道轻吟凄啸的风声乍起的时候,千里外的松江府畔,飞花岛上,茉花庄里,慵懒斜倚花架下的丁月华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惊悸。她失神处,绣花针刺破了手指,一滴淡淡的血,已殷在绣花架上绷着的白丝缎上。
──白色的丝缎上,本绣的是他俊朗的脸,明秀的眼睛。此时这滴血,就滴在这双眼睛上,看过来,仿佛是离人泪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