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收起螺黛,盖上钿盒,勾唇笑道:“好久不见。”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的格子照到房间里,屋子还不甚明亮,愈发显得大小姐光彩照人。
林疏静静接受了一会儿来自审美的冲击,也道:“好久不见。”
仔细想来,他与大小姐确实有许多天没见了——只在梦境见了一次。
大小姐和表哥不大一样。
表哥脾气温和,可以与梦先生媲美,他被表哥饲养的时候,感觉很安定,并不紧张。但换了坏脾气的大小姐,虽然也很安定,但是总有些慌。
大小姐道:“过来让我看看。”
林疏便过去了。
凌凤箫端详他一会儿,满意道:“胖了一点儿。”
——林疏怀疑自己以前就是被大小姐吓瘦的。
观察完他的状况,大小姐又问:“过得怎么样?”
林疏道:“不错。”
大小姐又道:“喜欢表哥么?”
林疏道:“喜欢。”
大小姐“嗯哼”了一下,语气有些不明,然后道:“我与他,颇为相似。”
林疏:“”
真的吗。
大小姐,我觉得你在骗我。
大小姐转向镜子,拿起一枚犀角梳开始梳发。
乌墨一样的发丝,要从两鬓捞起几缕,依次以二指宽的金质小插梳松松固定在后面。这样束好以后,既不妨碍动作,又很是好看。
林疏看着大小姐动作,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真相。
若是宝清、宝尘几人在身边时,大小姐的头发便被她们梳得复杂些,再缠些细细的金流苏,若是大小姐一个人,便用这样简单好看的方法应付。
大小姐道:“我自己弄不成,你来。”
林疏接过一枚雕凤翼纹路,坠了红玉珠子的小金梳,给大小姐穿入头发中。
那发丝很滑,有些凉,小金梳穿进去,便往下滑,并且想要滑去地上。
林疏捉住它,拿下来,很是迷茫,
凌凤箫笑道:“不是这样,要盘一下。”
林疏迷茫问:“怎么盘?”
大小姐便自己取了一缕头发给他演示,边演示,边道:“你连头发也不会束,以后可要怎么办?”
林疏心道,我并不需要这样弄头发。
随即,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大小姐莫不是要他长期为自己束发?
这很符合大小姐剥削阶级的定位。
而且,因了那份婚书的存在,竟然变为合法剥削。
他学会了,这次成功固定好了一缕发丝,开始转向另一缕。
大小姐看着镜子,道:“这样说来,钗环首饰,胭脂水粉,眉黛花钿,你也一概不晓得了?”
林疏:“不晓得。”
大小姐:“那只好由我来教你。”
林疏:“?”
大小姐的意思,是让凌宝清与凌宝尘辞职,安心去练武,然后让自己伺候起居?
不对。
这可是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自己怎么能去给大小姐天天描眉敷粉?
但是,想到他们两人有一个婚约在,似乎也没有违背礼法。
但是,还是有点不对。
林疏百思不得其解。
束好发,大小姐左右端详了一下镜中自己,没有提出什么意见,看来是过关了。
大小姐道:“下去吃饭罢。”
便很自然地牵了林疏的手,带他往门外走。
林疏起初被吓了一吓,想到和大小姐在幻境中也牵了手,才稍微平静了下来。
大小姐不仅牵他,下楼梯时,还要自己先下,再照顾他下来,仿佛生怕他在楼梯上摔倒。
林疏觉得自己似乎陡然变成了保护动物,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下了楼梯,来到这家小客栈的大堂。
客栈生意萧条,大堂里只有苍旻一个人。苍旻桌上摆了十几屉汤包,旁边还摞了许多空屉。
他听见脚步声,擡头看人,正想打招呼,整个人都呆滞了。
“凌大大小姐!”他道。
然后飞速地看了看桌上摆满的吃食,脸色十分羞赧。
林疏心道,苍旻师兄,当初我们在幻荡山下,你在我和表哥面前吃了整整一桌,怎么也没见半点不好意思。
凌凤箫微微颔首,道:“是你。”
苍旻深呼吸了几下,说话终于流畅起来,道:“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凌凤箫道:“接林疏。”
林疏见苍旻看了看凌凤箫,又看了看自己,接着看了看他们两个牵着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
——他觉得,苍旻此时恐怕在想,学宫中的流言果然不假,林疏果然是大小姐饲养的仓鼠。
苍旻挠了挠脑袋,道:“昨夜我确实听到过马蹄声。”
凌凤箫道:“是我。”
苍旻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见到大小姐,一时有些激动。”
凌凤箫带林疏在他隔壁桌上坐下,道:“无妨。”
苍旻道:“大小姐接下来去哪里?”
凌凤箫:“江州。”
苍旻又道:“大小姐是为了瘟疫那事?”
凌凤箫:“嗯。”
苍旻似乎是想了想什么,道:“我没有凡间的身份,又不懂得这些事”
“你回学宫巩固境界,”大小姐道,“凡间之事有碍心境,不可插手太深。”
苍旻:“是。”
话毕,又过一会儿,小二为他们上早饭,乃是蛋汤与汤包。
林疏看着大小姐将汤包放进他面前的碟子,在顶上戳开,让刚出笼的包子散一下滚烫的热气,然后动作自然无比地从桌上拿起醋瓶,往他的蛋汤里倒了几滴,恍惚间觉得表哥还没走。
他道:“我自己来就好。”
大小姐收了手,单手托腮,面无表情看他吃饭。
林疏在大小姐的目光下吃了两个汤包,喝了一碗蛋汤。
大小姐道:“不吃了?”
林疏道:“吃好了。”
大小姐不悦道:“太少。”
林疏:“”
他只得又夹起一个汤包,艰难地吃了。
大小姐道:“现在也并不多。”
林疏试图像对付表哥一样,用无辜的眼神来打动大小姐,于是看向凌凤箫,道:“吃不下了。”
大小姐审慎地打量了一下他,淡淡道:“姑且放过你。”
——原来,不只是表哥,大小姐也吃这一套。
林疏获得了新的技能。
然后,目光扫过苍旻那一桌,看见苍旻望着这边,目光呆滞,眼珠子都要落地。
林疏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吃完,又在客栈里待了一会儿消食,他们这才离开此处。
苍旻道:“大小姐,林师弟,就此别过,来日学宫再会。”
林疏:“再会。”
苍旻便孤身背剑离开此处,凌凤箫则返回马厩,牵出了林疏许久未见的照夜来。
照夜仍然那样神骏漂亮,大小姐翻身上马,把林疏带上,两人向北,上了官道,朝江州疾驰而去。
官道破败不堪,甚至为衰草所侵,旁边的驿馆也似乎久无人用,墙壁上爬着几条深秋枯藤。
秋日露重风冷,骏马疾驰,寒意便直直灌进口鼻。
但林疏还没来得及呼吸,就被大小姐用一条黑貂毛披风裹了个严实,甚至被毛呛了几口。
猫则端坐在马头上,很有一番睥睨气象。
猫留下这件事,林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从万鬼渊出来,猫若还请了凌霄苍旻的因果,就该前往云岚那里还债了。
但猫竟没有走——说明欠凌霄的因果还没有彻底还清,还要跟着还。
但是,昨夜表哥走了,这猫居然在自己房里安睡,一点跟着表哥走的意思都没有,第二天早上,不仅没有找表哥,甚至还钻进大小姐怀里献了一番媚,拨拉了几下大小姐衣服上的坠饰玩耍。
苍旻走的时候,它也没有流露哪怕一点跟上的意思。
令人费解。
正想着,猫睥睨不过三秒,被风吹了一会儿就从马头上下来,死命往披风里钻,并最终得逞,被林疏抱住了。
——丢人。
一路无话,两个时辰后,到了江州地界。
林疏感到一路上,大小姐都在注意着沿途城镇的状况。
江州府是此州郡府所在,乃是一座大城。
然而,虽是一座大城,也并无多少人走动,城门守关的士兵正百无聊赖、不成形状地聊着天,见他们过来,才收拾了一下精神头,准备查验入城之人的身份凭证。
大小姐却并不勒马,只手中亮出一枚朱红剔透,如有烈焰灼烧的令牌,士兵便陡然色变,肃容站好,并不阻拦。
林疏略有些好奇地看了看那枚令牌。
大小姐淡淡道:“令牌共分朱赭紫黑四色,黑色为图龙卫办事所执,紫色为督察御史巡视郡县所执,赭色为陛下特使所执。朱红色仅有一枚,专为凤凰山庄所设,名为‘凤凰令’。见凤凰令,如同陛下亲临。”
大小姐首先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然后又是南夏王朝的长公主,不仅皇帝的图龙卫个个听从大小姐的调遣,连凤凰山庄唯一的凤凰令,也在大小姐的手中。
林疏看了看那枚凤凰令,知道这枚半个巴掌大的令牌或许代表了凡间滔天的权势。
下一刻,他就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
兴许是城门的小兵飞速报了信,原本萧条冷落的街上马蹄声震响,用出数百个兵士,结成仪仗,后面又匆匆过来几位青袍与紫袍的郡官。
黑压压一片人齐齐下跪,声响震耳。
“参见凤阳殿下!”
凤阳,似乎是封号。
林疏想了想,觉得颇为好听,凤阳殿下四字,气势凌人,也很适合大小姐。
他望向前面下跪的人群和面无表情的大小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到底遇见了一个怎样的富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