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领会了他们的意思。
古籍上记载的祜犵,生于瘟疫横行,死亡万人之后。而在五年前,离这里不远的江州,也恰恰滋生过一场瘟疫。
古代的医学毕竟有限,一旦生出瘟疫,若是救治不及,瘟疫扩散,就会产生大面积的死亡。按照苍旻的说法,五年前的那场瘟疫,所幸有惊无险度过。
而凌霄却话锋疾转,提到了这里的死人上。
莫非他怀疑这些死人和祜犵,和瘟疫有关?
若是果真有那么多人死于瘟疫,便符合了祜犵生出的条件。但是,若是果真如此,这些尸体又怎会来到万鬼渊崖底中呢?而且,这也与苍旻口中的“有惊无险”不符。
林疏看向凌霄。
只见凌霄目光冷冷,在堆积如山的白骨上扫过,似乎在想着什么。
苍旻则看着那本古籍,道:“这里记着的几次祜犵出现,都是在大疫之后,说是横死之人怨念深重,与病气交融,生出邪物。”
凌霄道:“江州之事,必有欺瞒。”
苍旻道:“若是郡守欺上瞒下,隐瞒疫情,那也太过大胆。而且这些尸体,怎么到了万鬼渊中?”
凌霄道:“我会去查。”
说罢,他道:“还有一事。”
苍旻:“怎么说?”
凌霄拿出了封存“还阳”莲花的寒玉匣,将其打开,道:“闻香。”
先前在万鬼渊中,湿冷阴寒之气过重,又有许多邪物身上的腐臭气味,故而林疏没有闻得分明,如今出了那个鬼地方,凌霄乍一打开匣子,林疏便问到了一股极淡的、似有似无的香气。
这香若再浓一点,便极其类似佛堂的香烛气息。
他立刻联想到了先前那两个要害他们的樵夫兄弟所挂的项链坠。
之前听凌霄说那吊坠上有供奉用的香气,他还想过这是不是什么邪教组织,现在想来——那两兄弟不会是靠着“还阳”而还了阳的邪物喽啰吧?
祜犵实力强大,要想还阳,需得过好多年,但是,一两个没什么法力的小喽啰,若想还阳,还是容易的。
凌霄淡淡道:“一试便知。”
他捞起林疏,向崖上跃去,苍旻亦跟上。
猫把结界解开,那两兄弟还绝望地被吊着,并没有挣脱束缚,见到他们来,立刻激动挣扎道:“仙长,仙长饶了我们罢!”
——明明之前心存歹意,要与铁魑藤合作杀了他们,在他们之前也不知成功杀过多少前来万鬼渊之人,却还要求“饶了我们罢”,但凡是个有一点自知之明的人,都不会这样痴心妄想。
所以说,这两人从头到尾的表现,着实是有点浮夸,让林疏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而自己这个脑回路并不复杂之人都能想到,表哥就更能想到了。
只见凌霄把他们弄上来,冷眼看着这两兄弟挣扎求饶,再次打开了寒玉匣。
“还阳”自寒玉匣中露出来的那一刻,兄弟两个俱怔住了,身体僵硬,目光呆滞,缓缓望向凌霄:“你你们”
凌霄道:“我们如何?”
老大忽然激动挣扎起来:“你们该死!”
苍旻道:“你们既还了阳,安分做人也就罢了。残害他人,却说我们该死,好没有道理!”
老大:“呸!”
凌霄此时的语气却温和了下来:“你们守在此处,杀死来人,滋养鬼渊,可是有什么苦衷?”
老大老二齐声道:“你们该死!”
凌霄垂下眼,淡淡道:“五年前江州瘟疫,可与此事有关?”
老大老二齐声道:“呸!”
凌霄微擡手,指尖燃起一簇淡红的火焰:“若不说,只好烧了你们的魂魄拷问。”
老大老二:“呸!”
凌霄并不管他们“呸”得多么铿锵有力,只继续道:“若说了,自然有人为你们作主。”
老大老二齐声道:“我们不信!”
林疏:“”
既然说了不信,那就是确凿需要有人为他们作主了。这两人还阳前是法力低微的邪物,还阳后的脑子显然也不大好使。
“你们兄弟二人在此处守株待兔,若有人来,无论仙人凡人,俱骗下悬崖杀死。既有你们,必定有其它邪物化作活人。比如扮成游方先生,寻找家人重疾之人,诱来此处,再由你们杀死。久而久之,也能有许多人了。”凌霄道:“若是仙人,看起来年纪大些,似乎修为不凡,便放过。今日见我们几个俱是少年,料想无甚法力,却不慎翻了船,可是如此?”
两兄弟瞪着眼看他,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林疏对他们的瞠目结舌感同身受。
——表哥的智商,岂是我们这种凡人可以想象?举一反三已经太少,反三百还绰绰有余,只要有了一个线索,整件事情都能被推测出来。
那两人瞠目结舌过后,过了快一炷香时间才缓过来。
老二道:“还有睡鬼。”
凌霄:“睡鬼?”
“官老爷收税,交不上来,只想寻死,我们便带他来,说跳了悬崖,来世便能过上好日子!”老大嘿嘿一笑:“他们最多,一来就是一家。”
原来,此税非彼睡。
“这样说来,你们恨王朝久矣。”凌霄的声音很低,近似自语:“这怨气从何来?大抵是江州瘟疫时,他们为防瘟疫蔓延,又怕此事败露,将数万生民投入万鬼渊,怨气病气交缠,生出祜犵,祜犵又养出你们”
那两兄弟又是齐声道:“你们该死!”
凌霄问:“你们杀了多少人?”
老大道:“数不清了。”
“多少税鬼?”
“数不清了。”
“多少求药人?”
“数不清了!”
“多少修仙人?”
“十几个罢!”
“你们有多少人?”
“数不清了!”
凌霄道:“也算是一桩大事业。”
“可不是!”
一道寒芒闪过,“咚”“咚”两声,两颗人头落地,鲜血迸溅。
凌霄收刀,道:“走罢。”
苍旻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只“嗯”了一声。
路上,又道:“那其它变成人的邪物?”
凌霄道:“我传信给箫妹,她自会调动图龙卫,彻查附近六州各乡各里游方先生、失踪案件。”
苍旻道:“嗯。”
走出万鬼渊地界,渐渐热起来,凌霄伸手解开林疏身上的雪狐披风,收好,问他:“方才我杀人,吓到你了么?”
林疏摇摇头。
凌霄道:“那便好。”
林疏想,那两人受祜犵操纵,杀害凡人,用人命滋养万鬼渊,虽有苦衷,但着实罪不可赦。
而祜犵大抵要靠那些被害的活人来增强实力,一遍增强实力,一边等待还阳化人,若非被他们发现,若得逞,必定是一个大祸害。
只是究其原因,到底有些让人唏嘘。
傍晚的时候,他们在一处小城镇的客栈落脚。
夜中,林疏正打算睡觉,门却被叩了叩。打开门,来者是隔壁的凌霄。
表哥道:“我要走了。”
林疏一时有点不能消化这话的意思:“啊?”
凌霄进来,在桌旁坐下,倒了两杯茶水,道:“箫妹交代我护你上幻荡山,我自觉护得还不错。”
自然不错。
何止是不错,简直是完美。
表哥继续道:“如今此间事毕,我是江湖之身,江州陈事,无法插手。恰箫妹那边闲了下来,不日便可以来接你我也要回山修炼,你我便就此别过了。”
林疏一时间有些不舍,又不知该怎么说,和凌霄目光相对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保重。”
表哥笑了一下,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林疏:“”
第二次了!
只听表哥温声道:“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林疏:“会的。“
“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我也没什么东西赠你,”凌霄道,“方才出去,在外面买了这个。”
他拿出一根样式简单的流云白玉簪,放在桌上,道:“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我觉得,你戴上一定好看。”
收大小姐的东西,似乎已经适应了,但收表哥的礼物,还是有点紧张。林疏想了想,自己身无长物,更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赠表哥,只能道:“我没什么东西”
表哥笑道:“那你大可以日后再准备,下次见面送我便是。”
林疏:“好。”
凌霄又看了看他,道:“你早睡罢,我过一会儿便走了,不必送。”
林疏觉得自己有不少话想说,但限于语言表达能力,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能道:“你注意安全。”
凌霄道:“自然。”
说罢,他又过去摸了摸猫,说一声“我走了”。
猫“喵”了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林疏看着凌霄。
凌霄道:“保重。”
林疏:“保重。”
一声门响,表哥的脚步渐渐在走廊里远了,林疏扒着窗户往外看,看没了凌霄的身影后,外面仅剩一轮圆月,几家灯火,让他总觉得心里有点空空荡荡。
夜深风冷,他关了窗户,躺在床上。翻了几下身,有点睡不着,心想,原来人与人的相处中,所谓离愁别绪是确实存在的。若是上辈子也有过这样的好友,怕是古诗鉴赏与阅读理解都能多拿几分。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打算去吃饭,路过表哥的房间,对于昨晚的告别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又想,深夜毕竟不好走路,表哥有可能还在,就叩了叩门。
没人应声,门闩却是松的。
他轻轻推了推,门便开了。
房里的铜镜前,坐着个红衣的宫装美人,美人黑发披散,面前摆了一堆瓶瓶罐罐,正对镜描着眉。
林疏:“!”
大小姐转过头来,嫣然一笑:“你起得好早。”
大小姐,你来得也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