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微尘的幻影又出现了。
乌发如墨,环佩叮当,言笑晏晏。
再仔细看时,又雾气一样飘飘渺渺地散了。
造化台中灰雾聚合,由原本的混沌逐渐有序起来。
以神念往下探,破开层层迷雾,视野便在整个人间飞掠。
心魔世与人间世重合,苍生浩劫。
街市灯火纷乱,心魔飞窜,一片尖叫声,巷弄中处处横陈尸首,活人十不存一。
不过那飞窜的心魔已经有一些在渐渐消失,逐渐虚无,化为雾气。
其中的缘故,叶九琊自然是知道的。
那一剑所杀的,不只是陈微尘,更是他寄以存留人世的心魔道。
也只有无情道三重天的一剑,能破心魔道。
那人如此处心积虑,机关算尽,甚至用上温回,处处暗示,所求的,不过是最后那一剑。
叶九琊收回在人间的神念,转而望着面前流转不定的雾气。
他擡起手来,指尖与那些雾气相触,仿佛在缓缓描摹着什么。
他目光停在虚空中的一点,心中爱恨,忽然空茫。
又过良久,才离开此处。
走出造化台的时候,琉璃大殿气氛剑拔弩张。
迟钧天的法阵气势大盛,金色光华以她和温回为中心,而无边气运正从温回身上源源不断涌向她自己。
迟钧天在半年之前,带走温回,那时便在他身上布下阵法。温回与陈微尘命格相合,若天道欲现世,必借他身体,那时启动早已布下的气运阵法,便可攫天地气运为己用,取天道而代之。
叶九琊想起他初见迟钧天时,她在归墟石洞外凿下的刻字,说是:
山高水阔,谁来此凿开混沌
地远天长,我亦欲粉碎乾坤
步步谋划,时至今日,执念果然即将成真。
然而叶九琊昔日因帝君之故,与她站在一方,今日却不能了。
陈微尘想做之事,尚未完成,世间已无心魔道,亦不能再有天道。
九琊剑缓缓出鞘,漆黑剑身不见一丝光泽。
迟钧天大笑。
“那姓陈的虽然处处阻挠我,却终究做了件好事,”她看着叶九琊,道:“叶九琊,你如今可不再是无情道三重天的境界了——怕是连初入仙门的弟子都不如了吧!”
“你既不知剑,亦不知我,”叶九琊语气淡淡,“不该口出狂言。”
迟钧天回以一笑:“我确实不知剑,却也不必亲自出手对付你。”
此时此刻,只听外面一声惊惶至极的大叫:“天门破了——”
夜空乌云滚滚,雷霆炸响。
天道气运濒临抽干,琉璃大殿上,长生烛熄灭,一应摆设俱失去光泽,整座浮天宫归于黯淡,而那靠着天道气运维持的万丈迷津也渐渐散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原本山门处驻守的百余人得以一路顺利飞掠上山。
他们看着殿中情景,一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身后千百心魔滚滚呼啸而来,如同黑云压城。
此情此景,俨然是灭顶之灾,无一人可幸免,纵然是这些常年清心养气的修仙人,此时也只如最寻常的凡人一般,满心绝望惊惧。
羽皇侯脸色苍白,瞳孔涣散,几乎稳不住身体,看向叶九琊:“叶……叶剑主,如今该如何……”
未等叶九琊说话,迟钧天开口。
“造化台之计,已被叶九琊尽数破坏,”她眼神疯狂,声音极大,“此人与心魔道陈微尘素有瓜葛纠缠,终究倒戈,背弃仙道!如今山下人间,已成心魔地狱!不可挽回!”
羽皇侯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却又怔住,后退几步:“我……我在扶摇台的时候,确曾见过他们……”
此言一出,本就被迷津幻境影响,神智不甚清明的众人纷纷不可置信地望向叶九琊。
迟钧天此时身负天地气运,一字一句,威压极大:“如今他境界跌落,已无反抗之力——诛此叛徒!”
棋盘之上,落子之人不必亲自厮杀。
迟钧天说得没错,她从来不需要自己对付什么人,自有人来做她的刀剑。
正如此时,仙道之人矛头全部指向叶九琊。
生生造化台已开,而心魔之祸愈演愈烈,是证据之一。
叶九琊无情剑道境界不复,许是用心不再纯一,是证据之二。
迟钧天之语,羽皇侯之言,是证据之三。
更何况此时众人心中唯余绝望,一腔惊惧尽化为惊怒。
不知是谁先拔了剑,只听一片刀刃之声,尽数指向叶九琊。
陆红颜面无表情,提重剑站在他身前:“欲杀他,先杀我。”
谢琅叹口气,也上前站在叶九琊身前:“天下式微,人心混乱竟至于此,小道做不了什么,这仙,不修也罢。”
刑秋把玩着手中漆黑长笛,倚在廊柱上,冷冷扫视众人,虽未说话,其中意味却不言自明。
只是他们区区三人,终究显得势单力孤。
——却见老瘸子拍了拍陆岚山的肩膀。
这位南海剑台之主神态仍然自若,走到众人面前:“如今我等尚存,诸位不妨暂且……”
话音未落,只听人群中一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们重新混乱起来,为首之人刀光一闪,直直向叶九琊攻去。
陆红颜拔剑,却被叶九琊单手按住肩头。
“不必。”他淡淡道。
只见他径直越过欲保护自己的几人,并不出剑,反而收剑归鞘。
那动作,不像是不出手,反而像是觉得面前这百人,根本不值得他出剑。
先是几道闪烁流光的兵刃向他击去。
而他只是轻描淡写以剑鞘横档。
兵刃拦腰而断,落在地面。
失去神智的众人刀剑齐出,齐齐攻上。他们手持各色兵器,身着各式衣袍,犹如五光十色的洪流。
只那一抹雪白的影子,迎洪流而上,如螳臂当车。
——竟无一人可上前。
他已无剑意,出招时自然没了那肃杀的冷白剑光。可正是如此,人们才真正看出他一招一式中的意蕴来。
丝毫不花哨,只是极快也极稳,却不可敌。
陆岚山叹道:“闻说叶剑主被赞‘集剑技之大成,开剑意之宗风’,世人独记得下去,却无人在意前句。”
此时,他便是那把剑,一招一式,无人可敌。
甚至,他的状态愈发好了起来,最初只是招架,后来渐渐游刃有余,占据上风。
此时此刻,他身上已无境界之分,因为他便是他手中那把剑。
剑意、剑气尽皆消失,如同千帆过尽后,归于更加广阔的平静。
至此,他的剑剔掉最后一点杂质。
三重天外天外天。
陆红颜屏息看着他招式——叶九琊的剑向来是招招致命,锋利、冰冷且尖锐,此时却多了几分空灵,那一抹白衣飘飞之间,仿佛有万般繁华尽数谢尽。
先前气势汹汹的众人横倒一地。
唯独叶九琊一袭白衣立于殿中央,背后一轮圆月,微风吹过他衣袍。
暮春之后,芳信已过,林花凋零满地。
他容颜依旧无瑕,身形依然挺拔,可在那身影中,陆红颜看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孤寂。
一点情衷,平生心事,刚刚落地生根,却已无人可诉说。
“我此生见过无数剑法,却不及叶兄方才招式万一。”陆岚山道:“骖龙君可知这剑法出处?”
“剑阁没有这样的剑法,只不过他之前曾写过一本心法,想必是了。虽然仍有不同,想是他又有了其它体悟。”陆红颜略有些失神,想起在凡间度过的那些日子来,轻声道:“那本心法……名为《长相思》。”
温回昏倒在地,失去意识之前,喃喃念了声“公子”。
迟钧天正抽取着他身上最后一丝气运,并警惕望向叶九琊。
叶九琊正欲拔剑,却听老瘸子咳了一声:“不必劳动叶小友出手,老夫还有些陈年旧事未与师妹计较。”
他看向迟钧天:“师妹,不知昔年之赌,可还算数?”
迟钧天淡漠道:“我即将化身天道,得长生,你已败。”
老瘸子哑声笑了一下:“师妹,你总被惯着,总以为事事都如你所愿。”
迟钧天道:“从无人惯我,而事事确如我所愿。”
老瘸子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温柔的笑,道:“你向来不信天谴。”
迟钧天道:“我便是天。”
老瘸子:“天外有天。”
迟钧天嗤笑:“无稽之谈。”
“演天机者,当畏当惧,”老瘸子叹道,“师妹,天演弟子,须比他人更加谨慎,并非空穴来风。”
迟钧天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并不是因为老瘸子的话,而是她身上的气机已经翻腾奔涌,无法控制起来。
冷眼旁观的叶九琊终于开口:“心魔道与天道相依而生,心魔道已散,天道自然不存。”
“所以他方才看似要杀你,实则是念及你是帝君恩师,要救你。”老瘸子道。
迟钧天神情已有些癫狂:“萧九奏,你……”
“不过,”老瘸子说到这里,咳了几下,才勉强接着道:“凡间的长兄,总会护着妹妹,我做师兄,也该护着师妹些。”
他话音乍落,便见那些汹涌气机,泄洪一般从迟钧天身上倾泻,奔到他的身上。
老瘸子断断续续道:“你只不过绑了这孩子几十天,布下了转移气运的阵法……我却在他和陈小子的家乡,待了二十年啦——师妹,你赢我这么多年,总该也要让我赢一次。”
迟钧天咳出一口血来,背倚琉璃柱,脸色苍白。
老瘸子笑了笑:“你执念过深,已然入魔,总想着取天道而代之便是打破命数,却不知还有别的法子。”
只见他忽看向了生生造化台,身上气机疯狂膨胀,道:“徒儿。”
陆岚山上前,搀住他。
迟钧天愕然。
“只许你收徒,不许我收不成?”老瘸子哈哈一笑,“前些年四海云游,遇见一个好苗子,便领上了仙路,本以为我这徒儿定能当仙道之首了,不曾想又生了叶小友这样人物。”
陆岚山扶他走向造化台,近了,只见老瘸子手掐法诀,大阵之势尽数归他身上,带着深沉无比又混乱无比的气机,身化飞星,撞上那生生造化台。
一声巨响后,这件天地至宝分崩离析。
而它消失的地方,被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雷霆轰响。
通往无尽的、深渊般的虚空。
而那辉光闪烁的飞星,在虚空中蔓延开来。
口子缓缓合拢。
陆岚山对迟钧天道:“师父说,生生造化台被破后,定能撕破这天地,他便在这片天地之外,再开辟一片新天出来,你要做天道,重蹈旧路,终究比不上他破而后立。后世人若修炼到了极致,继而转向心魔,能以己心度化心魔,或与心魔彻底合二为一,便是大圆满,经过破界劫雷,便能去往那片新天,那处无任何天理命数所限,全凭来者继续开辟,虽然现在荒凉无比,几世之后,定能渐渐繁荣,是为真正飞升。”
迟钧天失去所有力气,一言不发。
向来温润有礼的阑珊君,语气第一次如此生硬,也如此咄咄逼人:“你可想过,自己究竟为何如此顺利?你为何恰好便遇上了温回?为何轻易便能在南海打开心魔世的通道?”
迟钧天摇了摇头。
“是师父让我助你,”陆岚山低声道,“心魔世是因他而开,移气运的阵法是因他把温回送到了你手上,连陈微尘来到仙道也是因他指引而起……这样,纵使有因果,有天谴,也全算在他身上,与你无干——纵然你从不曾分出一分心思给他,他却向来是爱护你的。”
迟钧天右手抓住自己的脸,白发凌乱,忽然近乎崩溃地笑起来。
笑中又带了一丝沙哑的哭腔。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
她尚且年幼,被师父牵着手,穿过高山密林,深溪幽谷,来到天演门中。殿外是青草翠树,树下设了棋盘,弟子或捧书钻研,或三三两两对坐,或围在一起看人下棋。
并无太多规矩,弟子见了师父,也只是微笑见礼。
下棋的两人入了迷,甚至未能察觉师父到来,直到一人投子认输,叹道:“不下了,不下了,大师兄,我实在佩服。”
他们这才察觉师父就在一旁,牵着一稚龄少女,已不知看了多久,不禁有些郝然。
万俟浮抚了抚胡须,也不恼:“九奏,来看看你小师妹,为师年迈,以后就要着你代为教导了。”
萧九奏站起身来,他生得俊,笑得极好看,到了近前,才放低声音,唤道:“小师妹。”
——像是害怕声音一旦高了,会惊扰到尚未长成的幼妹一般。
她却不在意这些,扬起头道:“我要和你下棋。”
万俟浮抚须笑道:“九奏,你这次怕是要遇到对手了。”
先前认输的弟子奇道:“还有人能与师兄棋逢对手不成?”
萧九奏笑得温和,拂袖,黑白子尽数落回棋盘内:“师妹先来。”
那一局,天演最善推演命盘,纵横运筹的大师兄,竟与新入师门的小师妹棋逢对手,终未分胜负。
后来她年岁见长,再摆下棋盘,是赢多输少,萧九奏从不生气,只赞赏:“师妹果然天纵之才。”
及至后来光阴磋磨,风云变幻——
她喃喃自语:“是我逼你……”
他自幼长在天演,向来敬爱师父,最后却帮她窃取至宝,叛出师门。
他素来信天命,从不违逆祖训,最后布下错综复杂一场局,将所有她该得的因果天谴背在自己身上。
经年后再见,萧九奏在一棵桃花树下,摆着破烂的算命摊子,垂垂暮矣。
——可他也曾丰神俊朗,温润如玉,惊采绝艳。
迟钧天的笑声渐渐低下来。
执念成魔,一夕破灭,终究为时已晚。
陈年旧事,浮上心头,那场胜负不分的棋局,在近百年光阴里徘徊不去,终究是她收官未成,满盘落索。
陆红颜还在思索陆岚山方才的话,“哈”地笑了一声:“那次在南海归墟,温回明明已被拉住,却突然坠下,原来是你——还有南海之约,心魔之祸,全部是你牵头,我以为陈微尘便是隐藏最深的那个,不曾想你比他还要天衣无缝。”
她想起在南海的种种异状,本有些恍然大悟,却忽然撞上了陆岚山的目光。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
像是在看着什么珍宝。
陆红颜像是被烫了一下,立在原地。
她也想起了许多与自己有关的,蹊跷的事情。
比如自己要跳下归墟的时候,陆岚山出手拦住。
再比如封禅那天,遭遇心魔后陆岚山迟迟赶来,放着更加知情的谢琅不问,反而要问自己,甚至在陈微尘失踪,叶九琊亦离开后,邀自己去南海小住。
还有……连叶九琊也不经意提起过的,他与陆岚山书信往来时,陆岚山曾提及自己。
老瘸子方才喊“徒儿”时那句话如惊天霹雳,使她如梦初醒。
她望着陆岚山,一字一句:“陆岚……山,陆……陆蓝……”
她的家,只是寻常商人,原本便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有了孩子,随意取一个小名,随意喊着,闺名、大名、表字之类,长大后再请长辈与先生取。
商人是做绸缎、染织的商人,孩子的小名,便也取得五颜六色。
陆红颜此名,是她后来的师父所取,原本单一个红字。
——而兄长单有一个蓝字。
陆岚山望着她,眼底无限温柔,比这之前他面对他人时所有有礼的笑容都要真切得多。
陆红颜却摇了摇头,声音里咬着哭腔:“整个仙道都知道我在找当年的兄长——”
陆岚山道:“师父要走的路,过于艰险,稍有不慎,我亦不能活命,若不能成功,苍生涂炭,心魔之祸由我而开,我是最大罪人,故而不认你。现在心魔道与天道俱毁,师父说陈微尘亦有自己打算,心魔归位后,亡人自会苏醒,才敢认你。”
面具覆在脸上,看不见陆红颜表情,只见有眼泪自边缘渗出来,陆岚山伸出手,要摘她面具,陆红颜哽咽出声,拼命摇了摇头,挣开他,朝殿外跑去。
陆岚山无奈喊了一声“阿妹”,也追出去了。
殿中重归寂静,迟钧天垂着头,目光空洞,一动不动。
谢琅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竟比小道读过最难的经书还要难懂,叶剑主,小道回去寻清圆了——不对,现在剑主已上了幻荡山,成了帝君……那陛下,小道先告辞了。”
刑秋拨弄着手上佛珠,也道:“叶兄,就此别过。”
温回蹙起了眉,渐渐转醒,看见叶九琊的脸,怔了一怔,片刻之后,竟是满脸泪水。
“公子……”他浑身颤抖,摸索着够到那柄折扇,闭上眼,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是失却至亲之极痛。
许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此时完全是凡人之躯,耐不住幻荡山之高寒。
叶九琊解下外袍,披在他肩上。
“公子说,他知道你怨他,”温回道,“公子教我如何掌控天道,与仙人周旋,还要我在幻境中发声,助你勘破心障,到三重天境界,这样才能将他杀死。”
“公子说,若你此后真正无情无欲,那便罢了,若还有心,也且慢慢放下,莫要流连尘世,困于红尘苦海。今世欺你,骗你,欠你,来世自会来还。”
明月西沉,天光破晓。
混乱的一夜渐渐平息,无数凡人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街上,或倒在床下,身边也横七竖八躺尸一般倒了许多人,挨个唤醒,都不知道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与之前有些不同了,究竟哪里不同,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晨雾沾湿了指尘山的石路,寺庙檐角在烟岚里若隐若现。小沙弥走在前头,清脆道:“你怎么还不走?”
刑秋笑道:“你要我走,我偏要留下。”
“阿弥陀佛。”小沙弥宣了一声佛号:“我得赶紧告诉空山住持,快快把你这妖孽度化,省得扰我佛门清净。”
刑秋跟他拌嘴:“若不冥顽不化,怎么算妖孽。”
小沙弥抖了抖禅杖:“可我也没见过哪有妖孽自己往寺里来的。”
刑秋道:“自然是要来祸害你们佛门清净。”
小沙弥气得要跳脚,幸而已到了山门,空山大师正站在门口,道:“空觉,戒嗔。”
再看向刑秋,行了一个佛家见礼:“施主来此,可是求度化?”
刑秋:“已有人度我。”
“可是为还恩?”
“恩怨已清,不相欠。”
“可是为追思?”
“不可追。”
“可是为发愿?”
“无所愿。”
空山大师慈和微笑道:“既如此,施主随我来。”
佛堂深处昏暗寂静,青烟散灭。
佛像前倾,下视世人。
刑秋缓缓擡起手来,指尖隔空虚虚描绘佛像轮廓,眼神有淡淡迷惘。
又过许久,才放下手,缓缓上前去。
紫衣曳地。
——于是佛前一跪。
——从此非魔非仙。
幻荡山后山往下,是六道轮回,魂归之所。
一路走下,草木愈发荒疏,最后露出一道漆黑的裂口来。
裂口中,无边无际,又是另一番天地,虽是黑暗寒冷,却并不寂静,也不漆黑。
似乎在哪里有光,十分昏暗,凉凉的浮在各处,只能看清两三丈余内的东西。
远处流水声回荡,地上怪石嶙峋,石缝里却开着些瘦弱的白花。空中还浮着些东西,像是人的魂灵,有的飘来荡去,有的喃喃低语。
叶九琊循着水声走去,却忽然被什么拽住了衣角,低头一看,是个丑陋的小鬼,皮肤红黑交错,坑洼不平,生着獠牙与尖角,正瞪大青色的眼珠看着他,口中怪笑,声音嘶哑难听:“山上的美人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它这一声下去,整个地方荡起无数同样的声音来,却不是回音,而是不知从哪又冒出许多形貌相似的小鬼来。
它们簇在叶九琊的身旁,一齐尖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九琊却也问它们,他看着空中那些白影,问:“这是什么?”
小鬼争抢着答道:“是人的执念!”
叶九琊又问:“为何徘徊不去?”
小鬼们嘻嘻地笑开了,最先拉住叶九琊衣角的那个道:“自然是还没有忘干净,进不了轮回的!”
叶九琊再问:“魂魄在哪里?”
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倒在地,一时间在地上翻滚不停,等笑够了,才答:“魂就在执念里面!”
还没等叶九琊再问,它们齐声问:“快说,你来做什么!”
叶九琊道:“来找一个人的魂。”
小鬼问:“叫什么名字?”
“陈微尘。”
小鬼嘻嘻笑着,说:“姓陈的人不少,叫微尘的也有几个,不知你要找哪一个?”
叶九琊停了一会儿,缓缓道:“要找这世上只有一个的那一个。”
小鬼窸窸窣窣交头接耳一番,站出来了一个道:“我们知道是哪一个了!”
叶九琊:“他在哪里?”
小鬼们却各处蹦跳尖叫着道:“没魂没魄的东西,不归我们管!”
“不归我们管!”
“不归我们管!”
叶九琊道:“他许久之前,也曾有过魂。”
小鬼道:“你找那东西做什么!”
叶九琊道:“我答应过来世要寻他。”
小鬼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作一团:“没了就是没了!他没有来世的!他骗你的!”
他骗你的。
叶九琊轻轻闭了闭眼,声音轻了许多,道:“他能骗我,我却不能骗他。”
小鬼转了转眼珠:“要想给他个来世,你却要给我们些好处!”
叶九琊道:“是付得起的好处,还是付不起的好处?”
小鬼嘻嘻道:“只要愿意付,总是付得起的!”
叶九琊点头:“好。”
第一个小鬼开始往深处走:“他却不在这里,还要再走远些!”
叶九琊跟上小鬼的脚步,向那漆黑而深不可测的轮回深处走去。
其余的数百个小鬼也跟上,起先说着些话,后来是笑,笑着笑着,唱起歌来。
走的愈远,身影愈发模糊,小鬼已隐在黑暗里,那一点白衣的影子,也渐渐缥缈,消失在深处,只余下歌声还在来回荡着。
唱的是: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生死异路,希解无张。
至此且住,不得相妨!”
陈家的侍女洒扫书房,忽发现书架最上,一本书摆得不甚规整,伸手去够,又一不小心碰到了地上。
晨风入窗,哗啦啦掀起书页,墨笔红批,页页掠过。
至最后那页。
“庚戌年暮春,微尘与叶君合撰于南都知秋别院。窗外皓月,案上明烛,万丈红尘,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