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微尘站起身来,向下走了几步。
他白发如雪,黑袍迤逦,手持一把遍体晶莹的冷白色剔透长剑,正是“折竹”。
叶九琊的手按在了九琊剑漆黑的剑柄上。
还有余暇旁观的人们都觉得,这两个人的剑,该对换一下才算合宜。
正这样想着,却听得当啷一声响,陈微尘掷剑于地,道:“自然不敢在叶剑主面前卖弄剑法。”
恰逢其时浩荡冷风吹入殿中,在幻荡山这样一个奇异的地方,风也不同寻常,置身其中的人们只觉耳边满是木叶纷落,万物萧条之声。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使我白头。
陈微尘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折扇,此时唰然展开,白纸黑字句句分明,映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十足邪性。
此时此刻,再没有人怀疑这是来自世外的魔魅,要找苍生索命。
万俟浮正在启动生生造化台。
新凤涅槃心头血,名为开阳。
东海千百鲸蛟飞龙殒命,凝成寂灭香。
昔日王朝覆灭,太平盛世焚为锦绣灰。
封禅台上,书生剑刺死天子,开辟欣欣新朝。
最后是魔界星罗渊,人间与心魔世接壤之处,盛而衰,衰而盛,浸入骨血,是为九幽天泉。
原本平凡无奇的造化台缓缓变大,穿透整个琉璃大殿,直到目力不可及之处,并放出耀眼光华。
阴阳双鱼图缓缓转动,使人目眩,一种混沌的气息笼罩这片天地,无比深沉厚重。
与此同时,另一道阵法以迟钧天与天道为中心,也在疯狂蔓延开来。
这场景本应使人目不暇接,他们的目光却都停留在殿中央的陈微尘与叶九琊身上。
陈微尘以扇为剑,那轻薄无比的纸扇在他手中变成了锋利逼人的锐器,招招狠辣,不留丝毫余地。
而叶九琊衣袂翻飞之间,剑光冷寒,剑锋与扇面相触,竟发出金石之声。
这两人之间的过招,已经不是其它人能够看懂的境界,只能看出是势均力敌来。
万俟浮运转法诀,大喝一声:“起!”
造化台发出沉闷轰隆声。
殿中的两人却停了下来。
陈微尘放下手中扇,道:“叶剑主无情剑意,果然臻至巅峰。”
叶九琊却并未收剑归鞘,淡淡道:“不及你心狠。”
陈微尘怔了一怔。
有人高喊:“叶剑主,快诛此妖孽!”
叶九琊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那人忽地打了个寒噤。那一眼之中的冰冷凉薄,像是生生拽着人没入无底冰湖中。
此时,叶九琊在下,陈微尘在上。
叶九琊的剑尖缓缓擡起,遥指向陈微尘。
陈微尘并不动,只安静站着。
过一会儿,甚至微笑品头论足起来:“三分剑意,七分杀气,叶剑主果然嫉恶如仇,不愧为仙道楷模,想必今日之后入主幻荡山,成为仙帝,当比那位焱帝更加……”
冰凉的二字自色泽浅淡的薄唇中吐出:“住口。”
陈微尘垂下眼。
陆红颜看着那两人,忽然听见身旁的老瘸子咳了一下,又笑了一声,道:“女娃,你看这两个人,如此关头,还在打情骂俏,实在有趣,有趣。”
陆红颜不解。
“正所谓世人皆苦,有情皆孽,”老瘸子摇头晃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只见叶九琊缓缓步上台阶,每走一步,境界便拔高一分。
这座大殿里,方才还是秋风萧瑟,此时却变成了凛冽寒风,噬人肌骨。
此时叶九琊周身气势已到了仙道众人不可想象的地步,只怕此时殿中所有人合在一起,也挡不住他的一剑。
而迟钧天怔立场中,眼中除了不可置信,只有茫然。
二十年前景象,与此时场景交叠,不分彼此。
帝君独立山巅,神情宁静,天空劫雷滚滚。
她以为他会出手。
——她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他任滚滚天雷劈下,而毫无动作。
正如她现在也不明白,剑尖抵住胸口时,陈微尘为何同样安静。
陈微尘看着叶九琊,不仅没有反抗,甚至还微微歪了歪脑袋。
如雪白发落满肩头,不知为何竟有一分乖巧的天真。
他对叶九琊道:“叶君,你抱抱我吧。”
叶九琊眼眶忽然隐现殷红血色。
他手中剑甚至微微颤抖。
众人屏息,生怕他下一刻拿不住剑。
——那九天之上的仙君,冷冷清清的皓月一样的人,何曾这样失态过?
——但是他没有拿不住剑的机会了。
陈微尘眼中含笑,撞上了九琊剑漆黑的剑尖——那笑意,说不清到底是温柔,还是残酷。
长剑穿胸而过,溅出一泼血,滴在已经落地的“怀忧”锦扇上,染红了雪白的扇面。
同样的鲜血洇透衣衫,浸在叶九琊的白衣上。
原来的站姿,无论如何流血,总归是流不到叶九琊身上去的,如今白衣染血,自然是因为他赴死前那一句请求的成真。
他如一片离枝的落叶,落在了茫茫雪地上。
陈微尘低声道:“你果然还是不喜欢我,竟然舍得就这样把我杀了。”
“非是不喜欢,”叶九琊的手抚上了他长发,在他耳边道,“是恨你。”
“我也是恨你的,”陈微尘笑了笑,道,“不过还是喜欢你多一些。”
他说着,叹了口气:“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杀我之后,万一心中痛苦,我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不过你既然已经把无情道修到了这样的境界,自然没了这种烦恼。”
从没有过多表情的叶剑主,眼中忽然泛上一种淡淡的笑意。这笑意陈微尘却看不见,只有别人能够看到。
造化台光华大胜。
陈微尘道:“走吧。”
叶九琊“嗯”了一声,将他打横抱起,走下台阶。
淋漓鲜血落了一路。
陆红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而谢琅发出一声惊讶的抽气声。
——只见叶九琊身上境界层层跌落。
他走下台阶的那一刻,无情道修为散尽。
陈微尘竟笑了起来,嘴角咳出鲜血,断断续续喘着气:“你终究还是有情——叶九琊,你……”
叶九琊问他:“还有多久?”
陈微尘答:“大约能把事情办完吧。”
叶九琊:“嗯。”
他抱着陈微尘,穿过下面众人,来到造化台前,漩涡黑与白交织,轻易便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天道倚着廊柱,身躯竟在颤抖。
造化台是通道,通往生生造化,万物之理尽在那一方天地中。
一步踏入混沌。
陈微尘道:“叶九琊,你知道他为何要去死吗?”
叶九琊:“不知。”
陈微尘极狡黠地笑了笑,在他耳边说:“他才不喜欢你,他死在天雷里只是想来心魔世见见我。”
叶九琊淡淡道:“他确实喜欢去看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帝君此人,非善非恶,无欲无求,只有这一个,勉强能算是特点——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迟钧天一句“尘世外风光”,抛下凡尘来修仙了。
最后登上山巅,又如厌倦尘世般厌倦仙道,发现心魔的苗头后,有那般举动也算说得过去。
陈微尘添油加醋:“你看,他为了来见我,连你都不要了。你那时候才那么一点儿大,无依无靠,多可怜。”
叶九琊:“但他若不喜欢我,又何来你呢?”
陈微尘“嘁”了一声:“心魔和本体什么都是相反的,正因为我喜欢你,他才不喜欢——倒是你,你怎么也学会和人拌嘴了?”
叶九琊不与他胡搅蛮缠,换了问题问:“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陈微尘颇怨念,“也不过是将计就计,既然迟钧天仍然要做天道,就必定要打生生造化台的主意,既然如此,我就也只好来这里了结些恩怨。”
“恩怨?”
“你家帝君虽然不怎么样,可还是有点挂念师父的,自然不能放任她自作孽。他也喜欢我,问我想做什么,我当初告诉他,想看看人间世,他便帮我出来了。”陈微尘道,“心魔之身,自然没有办法在天道眼皮底下进入人间世。但他那时候纵然还不能与天道平齐,也相差无几,更何况还知道迟钧天许多古怪的法子,便把心魔道放在了我身上。虽然我在人间吃了许多苦头,过得也不快活,但终究还要谢谢他。”
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前言不搭后语叽叽咕咕着些帝君如何如何不好的话。
叶九琊轻轻亲了亲他额头。
陈微尘整个人顿时消停了,乖乖被抱着,甚至好像还有点儿脸红。
这就非常稀奇了,陈公子跟着叶九琊这么长时间,该做不该做的全都做了个遍,时刻不忘调戏美人,何曾见他脸红过一次?
叶九琊:“幻境里是你?”
陈微尘“嗯”了一声,别开眼不看他,闷闷在他怀里道:“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本不该这么快放你出去,该好好多折磨你几年。”
叶九琊面无表情,不说话。
只恨光阴太短,纵然是相互折磨,也再没有时间可以消磨了。
他接着问:“天道也一直是温回?”
“有时候是,阿回毕竟还是凡人,控制不住。”陈微尘焦虑地扑腾了几下:“我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原本觉得可以骗你一辈子呢。”
他一动,伤口的血便流得更多,叶九琊捏了一下他脖子让人安分下来。
陈微尘恹恹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流完也没事的,我又不是活人……其实连路都可以自己走。”
叶九琊问:“疼吗?”
陈微尘眨了眨眼:“叶君再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他被放了下来。
陈微尘站在原地,扁了扁嘴。
不过在下一刻,便有微凉而柔软的嘴唇轻轻触了触他的鼻尖,接着往下,到嘴唇,认真而温柔地吻住。
陈微尘闭上了眼睛。
放开之后,陈微尘把额头抵在叶九琊肩上,又过一会儿才伸手牵他往前走。
他们仿佛走在云中。
下方是混沌世间,一片雾蒙蒙的灰。
“本来是黑白各半,不过现在,所有心魔世的心魔,都去到人间世了,才变成灰色。”陈微尘道,“我还没有去南海把它们放出来,它们便先来了人间,是有其它人做了手脚。迟钧天不清楚这件事,以为是我,但我想应当是老瘸所做,他说不得和陆岚山有什么关系……不过,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左右不会对你有害,出去以后,老瘸和迟钧天各怀鬼胎,还会有些乱子,但你不用在意。”
他说得有些慢,断断续续喘气:“我自然是回不去了,你以后好生照料自己。”
叶九琊与他沉默中并肩而行,直到这片地方的中央。
“世上原本不需要心魔道与天道,只是上古洪荒时开悟的先祖不忍世人混混沌沌,便分隔了人间心魔两世,开世人灵智,凡人才与飞禽走兽不同。后来又有前辈为了修炼便利,分开仙界和魔界,也是一样的道理。”陈微尘对叶九琊道,“故而才要有一帝三君十四侯,回哺天道,巩固人间与心魔的屏障。”
“你放心魔来到人间,是要打破屏障?”叶九琊问。
“倒也不是想为祸人间,只不过,若把那屏障放进人心里,总归比现在要好一些。”陈微尘眨了眨眼,“心魔自己也不再困于心魔世,而能与他同感同知,若有人明心见性,能和心魔合二为一,想必又是个新境界。”
原本握着的手,渐渐虚幻轻盈起来。
陈微尘依旧看着叶九琊,他用自己余生每一刻在看着,无恨也无怨。
“我平日话多,该说的,也都说了,如今唯有一句,”他轻轻道,“叶君,多谢成全。”
叶九琊身上沾着的,陈微尘的血迹,渐渐消失,衣袍重归雪白。
血迹的主人同样,渐渐化为虚无,弥散在整个天地中。
叶九琊望着远方,指尖余温尚在,而四合之内,一片苍茫。
斯人去后,不见来路,不知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