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秋推门进了隔壁,第一眼看见案前提笔写画的叶九琊,气焰先灭了一半。
陈微尘倚在床头,手里拿一面铜镜,见他来:“醒了?”
刑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怎么把我弄到了秃驴窝来?”
虽然过来兴师问罪,但刑秋终究还是在指尘留了下来。
原来这几日来那个对付心魔的阵法进展颇大,已经能抵挡一阵子,这些人商议之下,决定将论法会提前半月,一则能将阵法传授,二则那时百家齐聚,或许能使阵法更加完备。
再过几日,等清净观将阵法刻成符箓,就要动身往论法会举行的扶摇台上去。
扶摇台大约位于此洲中央,往北七百里是幻荡山,往南五百里是捭阖道与大龙庭,可谓是一大气机聚集的宝地。
刑秋此前也答应了要在论法会上出面,如今虽然不怎么情愿,但也没有下山,等着几天后和陈微尘一起去扶摇台。
他回自己房间以后,陈微尘放下手里镜子,从背后抱住叶九琊,下巴搁在他肩上,也不说话。
叶九琊转头过去。
陈微尘面无表情亲了亲他的唇角,继续安安静静待着。
又过一会儿,耳畔的呼吸声逐渐匀长起来,是又睡着了。
他记得陈微尘曾说过的——他已经压不住心魔之气,只要长久待在自己身边,就会逐渐虚弱。
然而即使如此,无处可去的时候,这人还是选择回来。
叶九琊把人在床上放平,盖好被子,又看了他睡颜一会儿,终究还是走出房门去了。
却没有想到,陈微尘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怎么清醒了。
傍晚,叶九琊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又如早晨一样,照着一面铜镜。
碍于自己的气息会伤到他,叶九琊没有走近,只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陈微尘恍若未闻。
等叶九琊又唤一声,才略带茫然地转过眼来,看见叶九琊,微微向后瑟缩了一下,眼里竟然是某种带着敌意的警惕。
叶九琊想起他昨晚的异状来,想是那面镜子上有古怪,走到床前,要把镜子从他手中拿掉。
陈微尘没了镜子,眨了眨眼睛,一双眼里仍然没有什么神采,擡头看叶九琊,竟是拿起枕边的折扇朝他攻了过去。
他招式邪性凌厉,而叶九琊只守不攻,僵持了许久,终于惊动了隔壁的刑秋。
刑秋当即割了自己的手腕喂过去。
陈微尘咽了几口,重新安静下来。
刑秋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可这人仍是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
“我的血不管用,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要尽快变回人才行。”刑秋蹙着眉:“我被心魔上身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时间越长,越不容易清醒。”
叶九琊:“他原本就是心魔。”
刑秋摇摇头:“心魔这种东西,本来就没什么神智,他能维持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
叶九琊拿过陈微尘手腕,要看他经脉气息,可气息乍一进入陈微尘体内,他便痛哼一声。
他们两人是不能相容的,连气息都是莫大的伤害。
“你看着他,”叶九琊对刑秋道,“我去后殿。”
刑秋知道他要去锁着心魔的地方,阑珊君与谢琅都在那里——只有陈微尘是心魔之体的时候,那个心魔才会被缚着,一旦陈微尘变回人,心魔就会被放出,不仅谢琅的安全立刻受到莫大威胁,阵法的进展也会因此停滞。
可叶九琊刚要转身,就被陈微尘伸手拉住。
他不说话,只是不让叶九琊走远。
刑秋无奈笑了笑:“刚才不是还要打他吗,嗯?”
叶九琊看着他眼睛:“记得我?”
陈微尘点头。
叶九琊执起他的手:“那就好好跟着,不要闹。”
陈微尘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们走到门口,忽然听刑秋道:“叶兄。”
叶九琊回头。
此时夕日欲沉,余晖穿过窗棂,光束里浮尘飞荡,刑秋站在光后,认真道:“他方才既然对你出手,便是心中怨你。我想问叶兄一句,事到如今,你究竟将他至于何地?”
短暂的静默后,叶九琊淡淡道:“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又会怎样归去,也不知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了我。”
刑秋直视着叶九琊眼睛,等待下文。
“——他愿意在我身边留到几时,我便好好待他到那天。”
“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情,我不晓得,只盼你是真心想待他好,也盼你能始终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刑秋缓缓道:“他所求不多,只是唯有你能给得。”
叶九琊淡淡道:“多谢。”
便转过身去,带着陈微尘离开。
刑秋看着这一幕,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你们前世造下多少冤孽,才纠缠不清成了这个样子。”
后殿里,谢琅正拿着一个符箓对付自己的心魔,余光看到叶九琊,道:“叶剑主,你回来了——快帮我看看这个。”
然后转头看到陈微尘,见他不似往日模样:“他这是?”
“不能再让他用心魔之体。”叶九琊道。
“可心魔需得被缚着……”谢琅道。
“若是这样下去,他会如何?”阑珊君蹙眉问。
“神智全失。”
“——也会变成那样的心魔?”
叶九琊看着陈微尘虽然失了神采但仍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眼睛:“大约不会。”
“大局为重,还是让他继续维持下去方可,”阑珊君道,“待我们将阵法研成,再考虑他的事情。”
房中谢琅、陆红颜、空明皆不言语,是默认了阑珊君的话。
“他等不到那时候。”叶九琊并未多看他们哪怕一眼,走到心魔前。
“叶兄,你这是要做什么?”陆岚山以为他为陈微尘所惑,要放出被缚着的心魔来,这就要上前阻拦。
却见叶九琊并未对那心魔做什么,而是右手并指,从左臂缓缓划下,至手腕时,能看到一丝殷红血线随着手指游走。
动作极慢,从手腕至手指,最后在食指的指尖逼出一颗血珠来。
“心头血?”谢琅道。
可仔细看去,又不是血,还有些莹白的光泽在泛着。
“虚元。”阑珊君微微睁大了眼睛。
修仙之人,倚仗慧根与根骨,而虚元则是根骨的底子——“气入骨,是仙骨”,虚元便是那贯通经脉骨骼里的“气”。
将它逼出体内,其中痛楚自不必提,即使只是混着心头血的、这样少的一滴,便让叶九琊失掉了小半的修为。
那一粒血珠浮起来,来到被缚着的心魔旁,分成无数星星点点,将它围在其中。
明眼人都能看出,心魔畏惧这些星星点点,比那浊气凝成的漆黑锁链更甚。
他们此时也反应过来,叶九琊原本就不是来征询他们意见的。
“叶兄,”陆岚山道,“为何你的虚元有此等效用?”
叶九琊看他一眼,淡淡道:“我是天生仙骨。”
天生的仙骨——而不是别的修仙人那样后天洗炼而成,骨里的“气”便是直接来自先天,来自天道,能制住心魔也就不足为奇。
叶九琊没有接着再与他们说话,而是径直走到了殿外。
“原来是天赋异禀……”殿内阑珊君笑了一下,道,“怪不得能有这样高的修为。”
他这略有些不对劲儿的话听到了陆红颜耳朵里,听出了些阴阳怪气的味道。
陆红颜冷淡道:“即使没有天生仙骨,他也能到现在的境界。”
阑珊君道:“他终究太过年轻,若非天分过人,不能至此。”
“哈,”陆红颜道,“你们只知道他年纪轻轻便以无情剑意名满仙道,又怎么知道他是怎样日日夜夜在雪山习剑?又怎么知道他从十四五岁就要为仙道守着天河,要一个人撑起一个七零八落的门派?”
她说完,又道:“我平生只服过两个人,他是一个。”
阑珊君温和笑了一下,道:“是在下唐突了。”
殿外,叶九琊看着陈微尘眼睛道:“可以变回来了。”
陈微尘摇摇头,大概是没有听懂。
他手指冰凉,指尖不安地在叶九琊方才逼出心头血与虚元的指尖上磨蹭。
叶九琊靠近他,在他耳边道:“变回人。”
陈微尘缺乏神采的眼睛眨了眨,重复道:“人……”
他眉头蹙起,脸上浮现出略微痛苦的神色,用力摇了摇头,像是在试图理清思绪:“要做人。”
“要做人……”
他身上黑气缓缓消散,冰凉的手指渐渐温热了些。
等到过于苍白的肤色恢复原状,眼里也多了生动的神采。
他做心魔时,即使神智清楚,也总是面无表情,只有这样的时候,才会生动鲜活起来,一双眼里,仿佛藏了整个春秋冬夏的温润清透。
仿佛初秋时的清溪水流遍全身,浓重的黑气浊气被尽数涤去,压在神智上的那些昏沉的东西也消失无踪,陈微尘终于回复了清明。
他有些不敢去看叶九琊,只看着深碧的远山,与山间隐约露出的山寺一角,渐渐想起自己失去神智时那些事情来,略有些不好意思:“又让你看了笑话。”
叶九琊在他背后道:“无妨。”
“我原本还能支撑很久……但是看着镜子,总觉得镜子那面是他,不是我,乱了心神,才被侵蚀了神智。”
叶九琊知道他的执念是做人,亦知道他最怕与那个人混淆不清,怕自己心魔的身份。
他道:“不用怕。”
“怎么能不怕呢,”陈微尘笑了一下,“且不说我不论怎样,都比不上他,只说方才在殿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旦我不是与你们一样的人,谁又会在意我的死活。”
叶九琊不知该说什么。
他看见晚风吹过陈微尘发梢与衣角,显得这人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一般。
他以为陈微尘是无辜得了焱君的魂魄碎片在魂里,因而对自己这样执念,为自己做下诸般事情的时候,觉得心有亏欠,因而才补偿一般去对他好。
而如今前尘今朝交错,不知该怎样面对,亦不知最终会走到怎样的结局,唯有眼前人的面容与身影在脑海里愈发鲜明与深刻,想起之前一个人在昼夜风雪里度过的光阴,竟觉得空旷寂寥起来。
可他看着陈微尘,想着他说过的那些话,又觉得,这人心里也藏着一块空旷寂寥的冰原,下着昼夜不停的冷雪。
在看到那雪的一刻,叶九琊向前一步,像陈微尘曾对自己做的那样,从背后拥住了他,把人拢在怀里。
陈微尘先是微微一怔,继而眼中泛上点点温柔的笑意,放松了身子,向后倚在叶九琊身上。
此时暮色四合,晚钟声在山间回荡,远方天际飞过成群林鸟,几个盘旋后又落回密林里。钟声的余音散去后,起了风,无边林海在风中簌簌作响。
他在这人难得的温存里轻轻闭上眼睛,想着光阴这般无情,再过几日便是白露,他上山时碧林初茂,转眼间已是万叶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