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那刑秋不知用什么法子悄悄摸进仙家地界,叶九琊又在剑阁留了一日。
陈微尘想了想,觉得约莫是刑秋全然不要魔帝的体面,偷偷看了自己如何过阵法,才能安然渡过天河。
他有些愧疚地摸了摸鼻子。
虽然不知道这人来仙道做什么,但是只他一个人还好,也算无害——但若不幸再被那凶狠暴戾的东西上身,就要掀起大祸。
谢琅掰着手指:“叶剑主,阑珊君……还有指尘寺入世道的空山大师,出世道的空明大师,不算焱帝,此四位是仙道当今绝顶高手,陈公子,你去魔界一趟,那边境况如何?”
陈公子倚在雪松下:“那边也沿袭了帝君侯的称号,换成仙道修为,魔帝约有三重天境界,可下山后有天道束缚,至多是二重天巅峰——仙道有叶剑主无情剑意在,总归不会吃亏。”
“数十年前与魔界一场恶战,仙道折损无数,幸而有焱帝横空出世一剑成名,挽回危局。如今焱帝约莫已不在人世,我仙道又有了叶剑主诛魔破邪的剑意,可见天道气运轮回自有定数,仙道生生不息。”谢琅揣着拂尘摇头晃脑。
陈微尘听着他说话,眼中一派温润平和,背后青松白雪相应,仙气飘然,谢琅瞧着大为惊异,想来是他在藏书阁中阅遍仙道典籍,竟然开窍,没了那红尘纨绔风流气。
但见此时长阶尽头一袭红衣伴着白衣缓缓而下,立刻把陈公子目光捉了过去,立时拿起扇子,眼中笑意流转,目不转睛,仙人气派掉下去八成。
谢琅:“……”
他好意提醒:“陈公子,心神系于外物,于修道无益,无益。”
“我心中惟有一条道,”陈微尘拿扇柄敲他脑袋:“道长,你猜是什么?”
“仙家自然尊天道,”谢琅答了,又想起这人身上白捡来的半仙半魔的修为,悚然问,“你要逆天不成?”
陈微尘沉默了一会儿:“若果真可逆……”
谢琅紧张地盯着他。
这公子却轻轻笑了笑:“可我也不想去逆。”
谢琅松一口气,看来此人还是站在仙道一边,又觉得这语气狂妄得很。
他原本就好奇陈微尘身份,趁机多问了一句:“为何?”
陈微尘展扇,笑眯眯看着九百长阶上下来的人,随口应他:“我一介凡人,活一天少一天,抱着美人逍遥快活还来不及,哪里有心力去没事找事,等着天雷轰顶?”
谢琅翻了个白眼:“既要逍遥快活,为何还来修仙?”
陈微尘凉凉看他一眼,转头缀在叶九琊与陆红颜后面走了。
谢琅跟上,此时怀里没了猫,单独抱一柄冰凉拂尘,心里空空落落。他一开始跟着叶九琊是为抓住机缘,助益修行,看到无情剑意后,原可以分道扬镳。可眼下自己的妹子无影无踪,陈微尘必定要去寻温回,那带走温回和清圆的迟钧天似乎又与叶九琊相识。跟着这三人,也算有个盼头。
他忽然反应过来一事,一拍脑袋,上去问:“那迟钧天到底是何人?为何我从未听过?既能在归墟待二十年,莫不是三重天高手——那我们何惧魔族?”
陈微尘跟他并肩走着,答了一句:“那你总该知道天演。”
谢琅脚下突然打滑,差点要跌下陡峭山路去。
陈微尘自泡了九幽天泉以来,运气便好了些,区区山路已难不住他,看见谢琅狼狈,十分得意,拎住他:“出息。”
“实在是出息不起来,”谢琅苦着脸,“我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可下山以来,所遇人物一个比一个大,哪一个拎出来都能踏平我小小清净观,现在更是连旧典籍里的天演都冒出头来,只差焱帝一人就能遍览仙道绝巅,实在让我害怕。”
陈微尘的表情一时有点不自然。
“天演弟子,窥探天机,推演万物,为避因果,不可沾一丝杀伐气,故而终身不得携兵刃行走世间,”谢琅叹了口气,“一帝三君十四候里从未有天演弟子,当今仙道以武力定高低,他们纵然境界再高,也是徒劳,实在可惜。”
陈微尘似乎是极轻地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便一路下了山,直奔南朝属地去。
出了北地,中洲碧草初青,杏花正盛,生机一旦勃勃,连荒城的凄凉气都被掩去。
至于南朝烟柳繁华地,更是一片好春光。
陈微尘在马车里叫唤着近乡情更怯,近乡情更怯,我弄丢了温回,实在没有脸面回家,咱们偷摸来,偷摸去,见了老瘸子就走,不要让我家人知道。
他忐忐忑忑到了内城门口,却遇见了两个故人。
——正是那日借宿的书生庄白函。
书生正给娘子擦着额上细汗,一擡头,见面前停了辆马车,小窗的锦帘被拉开,露出张熟悉的脸来,惊喜道:“陈公子!”
陈微尘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上来,到了城里,千万不要喊我陈公子。”
书生看神情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到了车上,书生道:“我欲往南都寻前程,途经此处。”
“我家或许可以引荐……”陈微尘话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的“偷摸来,偷摸去”,顿了一下。
“不必劳烦公子,”书生极温润地笑了笑,“庄某自负饱学,只要能寻得落脚处,落下籍贯,参加科举,致仕当非难事。”
陈微尘却朝他摇摇头:“庄兄,近五年来,科举已停。”
庄白函一时惊讶,微微睁大了眼:“科举怎能废?”
正说着话,马车一径进了内城,只闻街口喧哗,筑了台子,围一群百姓,引颈张望着。
隐约听见说话声:“我月城才子,大抵就集在这里,且看这几天有谁能一展才华了——听说前三名是要去面见圣上的!”
他们朝台子上望去,见台上设了桌案,一些书生打扮的人,或锦衣或布衣,拧眉苦思模样。
一旁还有官府执事打扮的人高声念:“一炷香已到,下一题,露桃——”
似是在比诗。
庄白函微皱眉。
陈微尘道:“往日是诗会,现在似乎更严苛了些,我离城前便听闻陛下征召年轻才子待春日咏桃花咏美人,约莫是了。”
“此等境况,分明文人如戏子!”庄白函声音带了些愠气,“山河破碎,不兴科举,却征才子,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又有什么意思?”
“你们儒道事,我并不懂,”陈微尘靠在车中软枕上,“不过却是个面圣的捷径,庄兄,你若能脱颖而出,倒比找人举荐好很多。”
庄白函拧眉:“格律声韵,书院中也曾精学,可诗词不过怡情之用,终非文人正途……”
那妖魅化身的小娘子忧心望了望他。
陈微尘:“一路来,怎么也不见夫人说话?”
小娘子指指自己的喉咙,低了头。
庄白函解释,原是陈微尘一行人走后那一日来了燕党乱匪,掠无可掠后,为首那个心情烦闷,一摆手便命属下烧了庄子,他们二人幸无性命之虞,可小娘子却被浓烟熏坏了嗓子,平日要尽量少说话。
庄白函苦笑一声:“我无一日不想着,来为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早日铲除燕党,收复旧山河,可如今……”
他沉默良久,道:“罢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见陛下,若见了,必然死谏!”
他既已决定,便辞了几人,下马车,走向那戏台一般的诗场。
“此人气运奇特,隐有血光,又不似凶煞……”谢琅第二次评判这书生的气运。
“你原本便说他气运极盛,只是有血煞,此时身上多了一滴开阳血,不知会有怎样前程。”陈微尘笑了笑,“或许找寻最后一件人间气运之物的缘分就在他身上,说不准的。”
他们径直去了老瘸子常待的街角。
陈微尘拍了拍正画着鬼画符的老瘸子肩膀:“老瘸。”
老瘸子掀一掀眼皮:“公子在外面逍遥,怎么回来了?”
陈微尘便笑:“老瘸,我问你一个人的踪迹,她把我家的阿回不知带到了哪里去,我得把他找回来。”
老瘸子摆手:“你没有把人看好,要怪自己,这种小事,算不出,算不出的。”
陈微尘笑眯眯:“可她说她认得你,她叫迟均天,你可知她常住哪里?”
老瘸子动作顿了一顿,看着陈微尘,见鬼一般卷起地上画命格用的脏白布揣进怀里,连滚带爬要走:“晦气精,你这晦气精!怎么惹上了妖婆!老头子我管不了了!”
猝不及防被剥夺了做人资格的晦气精摸了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