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回来?”陈微尘问。
谢琅摇头:“他们两个没有与你们一起?当初你们掉进归墟后,阑珊君开了剑冢,归墟不能进不能出。骖龙君知晓你们要去魔界,我们便来天河边等待。”
陈微尘拧了眉:“我们在归墟下遇到了一位前辈,把阿回托付给她,要她带人回凡间。”
谢琅还想问些什么,陈微尘一步步走上了石阶,道:“大约只是那位前辈没有来找你们,她虽不是好人,却信得过。”
谢琅听闻此言,稍稍放下心来。
陈微尘微蹙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极北之地,纵是深秋亦胜凡间严冬。此时恰逢黄昏,西边漠漠黄云压着群山,寒风卷雪呼啸,白山尤其显眼,过了陡峭山路,是流雪山九百道长阶,直上云巅。
剑阁依山而建,辟出无数广阔平台,供门内弟子习武练剑之用。
一时间只听剑刃破风响,平台上十来个白衣的弟子正演练剑法。
陈微尘从一旁经过,弟子们目不斜视,依旧专心练剑,眉宇间神色极其认真。
他把剑交给了陆红颜,终究不放心,去寻了现下剑阁掌事的郑师兄,看着他主持阵法。
开阵法处是剑冢,在一处冰谷里。
一踏入谷中,便觉无边威势摄人心神,剑气煌煌,比寒风更凛冽。雪雾渐散,谷中斜插数十柄长剑,剑形剑气剑势各不相同。
剑阁有训,不居安,不思逸,纵死亦立风霜中。
郑师兄带弟子无声行礼,一时气氛肃穆。
以身化剑难,由剑身回人形则是难上加难。
当年天河巨变,魔界出兵,剑阁修为精深的前辈折了大半进去,是以现在多是年轻面孔,修为尚不到家。
郑师兄主阵,这样十分耗费精神,即使在这样的冷天里,额头仍渗出汗来。
陆红颜听见脚步声,朝陈微尘那边看,其时大片雪雾刮过,模糊了他面容,只见黑色袍袖微动,立于冰天雪地间。
她微微一怔,像是被唤醒了记忆中的场景,恍惚间眼前景象与另一人身影重叠,即使片刻后风停雪住,也久久不能回神。
正当此时,她看见陈微尘转头向山谷另一边,于是顺着他目光看去,越过浓雾与雪峰,是另一处山间平台,翠松覆霜雪,枝条略垂着,下面有石桌石椅。
她少时在剑阁待过短暂的时日,知道叶九琊常在此处练剑。
片刻后头痛欲裂,脑海中飞出许多碎片般的光影来,约莫是锦绣鬼城里久思仍未能忆起的景象,一时竟惘然了。
四天三夜后,秘法终于完成。
只是人仍睡着,呼吸均匀,却总不见醒。
郑师兄亦摸不着头脑,又兼忧心忡忡,只说此秘法先例太少,一头钻进藏书阁寻找记载。
陈微尘把人抱回房里,安置在床上。
他不由自主将手缓缓伸出,想触一触叶九琊发丝。
平日玩笑间轻薄美人,是脸都不会红一下,现在却忽然心如擂鼓,不可自抑。
自嘲般笑了笑,终究还是没有触到便收了手,他连日奔波,体内水火不容的气机无一刻不在折磨,到剑阁后也不曾好好歇息,此时乏意涌上,只在床边桌旁坐了,就那样沉沉睡了过去。
叶九琊醒来时第一眼看见陈微尘在床边睡着,眼下淡淡青黑,倦极的模样,再一转眼是自己枕边极醒目处放了一个玉瓶,瓶中之物颜色浓重,气运盛衰交替。
放在这里,是要自己醒来便看到。
他想起魔皇宫山下这人看自己化剑时温和中带着些许忧郁的眼神来,再次明白自己对这人,实在亏欠已深。
他披衣起身,身体还略有些僵硬,但行走已无碍。想着陈微尘尚是肉体凡胎,受不住雪山上这样的寒,把人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手一触,才发觉这人修为忽深,体内气机凶险。
便拉过他右手来,用自己修为将气机理顺,这人一直微蹙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那一双平日里风流多情、神韵流转的眼静静闭着,睡颜安静中透出一分乖顺的脆弱,不知梦中受到了什么惊扰,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这一下,使他心神微微一动。
那感觉陌生得很,他略有些茫然。
刚要把陈微尘右手放下,只听门外脚步声,是自家师兄的声音:“我找到了藏书阁中记载,不必忧心,只待些时间,合了天理运数,自然会——”
话语就此打住,看到床上躺着的换了个人,自家的师弟还握着那人手腕,场景暧昧,这位郑姓师兄舌头打了个结,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九琊将手放下,转头向他微一颔首:“师兄。”
师兄看见他清醒,自然高兴,询问状况后又嘱咐了些秘术相关的要事,临走时却又往床上望了望,欲言又止。
叶九琊问他:“何事?”
“师弟,我有一言要讲,”他神色肃了肃,“你下山一遭,结识了这样一个人,我自然无异议。只是你修为尚未恢复,无情道因此亦不似往日坚固,这几日要千万守心。要我说,需得闭关百日不见人才能保证万全。”
“我有分寸,”叶九琊对他道,“多谢师兄。”
郑师兄点点头:“我自然放心你。”
山中无日月,转眼间过了冬至,匆匆小寒大寒,眼看将至立春。
这些日子,几人都在剑阁度过,未曾下山——实在是下不得,陈微尘身具仙魔两家纯正传承,时刻冲突,着实是命悬一线。所幸剑阁有一处神异的温泉池,有助调理气机,他便向谢琅学了道家的观冥,又到藏书阁抱了一堆书籍来,整日泡在池子里修炼。
叶九琊在山巅闭了关,出来时境界稳固,陈微尘情况也稍好转,只每日午夜与正午发作得厉害,其余时间已无大碍。
修炼人闭关不知日月,一闭十年是常事,更有锦绣城里空山和尚坐禅百年光阴——两人这样快便各自出关,实在是刻意加快的结果。
“迟钧天……”陈微尘看着远山,“她不是理会凡俗的人,将阿回带走不归,我不知会有何事,不能等到一年后开生生造化台时再见。”
叶九琊:“你可知她居处?”
陈微尘摇头:“她若想隐藏踪迹,无人可以找出。”
沉吟一会儿,又道:“也未必……或许有一人——她与老瘸似是旧识。”
叶九琊问:“去月城?”
陈微尘“嗯”了一声:“左右开生生造化台的东西还差一件人间之物,人间是必要走一趟的。”
时间不可谓不紧迫,商议停当后便是立即下山。
他们走下九百长阶,却见郑师兄带一队弟子匆匆飞掠上来,见到叶九琊:“师弟,你快跟我来。”
郑师兄将叶九琊带到天河边,封冻一冬的天河显出化冻之象,正所谓“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宽广河面上大块碎冰相击,声音激荡。
“这里,”郑师兄踏水波过去,指向屏障中一处,“分明一直没有动静,今日巡查,却发现屏障气机有异,似被破开过。”
叶九琊将手按在屏障处检视,声音沉了下来,“被破开过。”
郑师兄狠狠拧眉:“三日巡察一次屏障,若有魔物渡过、必是趁了你闭关时。可纵然没有你,我剑阁弟子日夜在此,从未松懈,玄门阵法亦未被触动,屏障怎会被破开?”
叶九琊:“是魔界真正高手。”
郑师兄失色:“那该如何是好?”
叶九琊神色未变,声音冷静:“请剑阁长老出山守天河,传信十四洲各门派,即日起严加防守,尤其关注人间是否异动。”
齐刷刷“领命”声过后,郑师兄分派,白衣的弟子们有条不紊开始往各处去传令。
陈微尘思忖了一会儿,觉得魔界能趁着叶九琊闭关偷偷摸摸悄无声息渡过天河屏障的人,除了星罗渊魔皇宫里那位之外不作他想,默默想:“……这遭瘟的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