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迟钧天所说,“九幽天泉”乃是担魔界造化之物,那么它处在魔皇宫中也算应当。
这样说来,他们要取得九幽天泉,就要去往星罗渊——少不得要与正主照面,那位魔界君主不知修为几何,但魔界星罗渊是与仙道幻荡山一样的所在,他既然能够封帝,想必实力卓绝。
陈微尘看着幽水侯。
她低着头,目光停在地面上,发髻上插一朵深红的花,花瓣根处泛着一丝丝诡谲的黑气,正蛇一样流窜着,愈来愈快。
陈微尘擡眼看叶九琊,见他也正看着幽水侯。
他心中渐生警兆,握紧手中剑。
魔界中相互倾轧生死相决,险恶程度远远高出仙界。
若九幽天泉是珍贵宝物,他人想要窃取必会悄悄潜入,不泄露消息,下一步便是杀幽水侯灭口。
若像锦绣灰那般,虽承载气运,却并无特殊效用,或许使眼前幽水侯起疑。
房中静极,只闻呼吸声起落。
天边星子明灭。
陈微尘耳边忽响起刺耳尖啸。
女人面上现出一丝冷笑,瞬息之间,身体蛇一样折过来,苍白的手指朝他喉间刺去。
陈微尘早有戒备,出剑横挡,无双宝剑锵然一声撞在幽水侯雪白的腕子上,竟然有如金石相击。
女人被那力道击退几步,哑声喝道:“哪里来的散修,带上关气运的宝物装神弄鬼,就要来骗九幽天泉!”
重重阴冷气机锁住整个房间,使人如同置身幽深潭底。
她修为实在不弱,那一击中所能被看出的境界,至少与仙界二重天武修相当。
可叶九琊一身修为所化的剑更不是凡物,即使陈微尘不能再消耗元气使出在归墟时破虚空的一剑,也能与她平手。
她一击未成,身边气机喷涌,显然正蓄力要再一击。
陈微尘却开口:“夫人,是哪里出了破绽?”
女人面庞上笑意森寒:“你身上气运,仔细观之,分明来自外物——魔界多年未曾有过这样宝物,交出来,可饶你不死。”
“夫人,”陈微尘的声音似是叹息,“眼力不好,是会坏事的。”
女人不复方才温顺模样,下巴擡起,略带些轻蔑的高傲:“我倒要看你能装到几时。”
陈微尘慢吞吞解下腰间装着寂灭香与锦绣灰、绣云水的精致锦囊来,放到一边:“夫人,你再看。”
幽水侯冷眼看着他将那含着无上逆厄之气的锦囊拿下,下一刻却发现他身上气运却几近于丝毫未减。
她大惊失色。
陈微尘对自己一身的晦气十分自信,又差不多明白了眼前女人欺软怕硬的性格,好整以暇看着她。
幽水侯觉得自己这下确凿是招惹到了了不得的人物,方寸大乱,折身逃向门口。
冷白飞剑瞬息之间脱手,剑气煌煌,阻住她去路。
“夫人,”陈微尘声音在她身后悠悠响起:“方才说我是来骗九幽天泉,从何说起?”
幽水侯见势不如人,权衡之下转过身来,再次低头:“我未看出大人原是避世的高人,大人恕罪。”
陈微尘挑了挑眉:“何以得见?”
幽水侯低眉顺眼:“大人,二十年前帝君登位后,已不再如先前几位帝君一般独占九幽天泉,而是年年向诸位君候分发,我见识短浅,以为您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不知从何处得了承载气运的宝物,要装做境界高深,从我手中骗取九幽天泉。”
“我的确无门无派,也不与其它魔修一道,”陈微尘气定神闲,“自己误打误撞修到这里,听闻九幽天泉可以助我修行,便想找夫人问一问,没有别的意思。”
“大人,那只是片面之词,”幽水侯道:“那人必定对魔道所知不深,以您现下修为,分给君侯的泉水只如杯水车薪。您要想用九幽天泉避过天谴,需得成为帝君,拥有整个泉池才可。”
原来九幽天泉是修魔人用来躲避天谴的宝物。
说来也是——陈微尘心想,假如魔界的帝君与君候也像自己一样被天道不喜,今日封了帝,明天便跌下山崖一命呜呼——简直是滑稽极了。
而眼前这女人手中正握有一些九幽天泉,故而自己寻问“九幽天泉在何处”时,因为所知不详露了马脚,让她误以为自己是要逼她交出自己手中的泉水。
若果真有本事,便杀了她,夺了侯位,自然有源源不断的九幽泉水可得,而自己却向她索要,就成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再加之他身上气运有些源自锦绣灰与寂灭香,稍有些脑子的人都会断定眼前人是个学艺不精的骗子。
幸而这位幽水侯先是与他打了个平手,又在看到他身上真正气运时自乱阵脚,想当然以为他是多年避世不出,不晓得魔界世情的高人,不必陈公子自己想办法掩饰,就为他圆了过去。
事已至此,当然要继续演下去。
陈微尘便蹙了眉道:“果真?”
“是的,大人,”幽水侯见他眼中疑虑,咬了咬牙,拿出一个精巧玉瓶双手献上,“您一看便知。”
陈微尘打开瓶子,见里面泉水澄澄,与寻常清水无异,而他身上时刻存在着的天道重压之感竟略微轻了一些。
他将瓶子收好:“聊胜于无。”
幽水侯的九幽天泉还是让人拿了去,顿时心头一梗,然而面前人气机确凿深沉,她敢怒不敢言。
“明日带我去魔皇宫,”陈微尘对她道,“等我成了魔帝,还你一缸就是。”
幽水侯忍气吞声应了一声“是”,低着头退出去。
她今日先是以为陛下驾临,前来讨好一番。谁料情势变化,又以为遇上了不知死活骗取九幽天泉的蟊贼,心头火起。后来竟是遇到果真能与魔帝相媲美的高人,最终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还丢了泉水——正走着便开始遭天谴,被石子狠狠绊了一跤,草丛中有条黑蛇张着嘴就要来咬,她正生着气,立时使出法术把蛇碎成了千百段。
今日失策,停到陛下前来失了冷静,又确实是自己技不如人,丢了泉水也是活该,所幸并未将泉水全部带在身上,宫殿中还有一瓶——至于那人是否真能打败魔帝,与自己无关,明日派了车马,隐蔽送到星罗渊附近,撇清关系也就算了,那一缸九幽天泉,实在不能奢望。
陈微尘看着被自己骗得不轻的幽水侯离开,笑容里略有些恶劣。
他回过神,把注意力转到叶九琊身上。
之前把两人气氛弄得僵硬,他有些后悔,只好自己搭话:“叶兄,若是方才没有唬住她,动起手来,能有几分胜算?”
叶九琊:“未曾见你真正出手,不知。”
陈微尘叹一声:“我自己是决计打不过,只能拿着你的修为狐假虎威。”
方才用剑与幽水侯过了一招,她没能识出这是仙界之物,也就是说,若修为归还叶九琊,让他以剑修之身出招,大抵也不会被认出——毕竟锦绣城里的和尚也说,剑阁虽是仙道鼎足,可剑之一道与仙并不相通。
然而叶九琊身上气运却绝对与逆、厄扯不上关系,所以还是谨慎为好。暂且让叶九琊维持毫无修为的状态,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此处竟然是以气运看修为,并非是不出手便不会露馅,”陈微尘道,“还好是我陪你来,假如是陆姑娘,有识之士一眼便能看出非魔界之人,到时就有数不清的麻烦。”
叶九琊看着他,道:“多谢。”
陈微尘放下了方才扮作高人时端着的架子,解开外袍挂在一边,懒洋洋往床上一倒,用被子埋住自己,声音带着些柔软的鼻音:“叶兄,是时候睡觉了。”
便不再说话,当叶九琊也躺下,以为他已经睡着时,才听得他一声。
“叶九琊,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陈微尘说这话时,语气极轻。
流淌着某种缠绵不去的情意,斩不断忘不了的牵绊。
叶九琊无法理解这样的情意和牵绊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就如同他无法看清身旁这人真假难辨的笑容,以及那换脸如翻书的本领。
——就像一缕明明飘荡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却无法抓在手里的轻烟。
次日清晨,一驾宽敞马车已然在门外等候。
驾车的正是昨日那黑衣人,大抵是被自己怒火攻心的主子丢出来赎罪。
一看那诚惶诚恐的模样,就知道幽水侯并没有交代清楚两人切实的身份,这黑衣人仍以为陈微尘是帝君。
“陛……大人。”黑衣人话说得磕磕绊绊。
陈微尘起了兴致,有心捉弄他:“太远,大抵是回不去了——嗯?”
黑衣人想起昨日敷衍的态度,很想撞死在门口,同时十分庆幸昨日没有多嘴,他原是想再说一句“不如就地找户人家入赘下来,反正你们两个模样俊俏,想必入赘会十分容易”的。
于是便上了路,去往魔皇宫所在,一洲之隔的鲸洲。
陈微尘拿着装九幽天泉的玉瓶把玩。
这泉水虽能微微缓解他身上的天道重压,却仍不是与锦绣灰、寂灭香等同的东西,不然,两人早改换方向去渡天河,回到仙家的地界。
或许是因为泉水太少——锦绣灰若单拿出几粒灰来,也是毫无用处的。
又或者是要取那泉池中的精华,总之要见到泉池才能定夺。
而且,看幽水侯随身携带泉水以避天谴的行为,魔帝应当也常在泉水边修炼,寸步不离。而两人要取得想要的东西,必须要接近泉水——此行恐怕不会太顺利。
黑衣人有着不弱的修为,一路上没有遇到事端,倒是见识了不少魔界的风光。
修炼之人到底是少数,魔界中仍是凡人城池村镇居多,而且,由于各洲都有君候统领,又最终归属魔帝,没有凡间那样国朝之间的战火,竟然十分太平。
人们除了看到“大人”时战战兢兢,其它时候都与凡间无异,甚至民风还要淳朴些——而那份战战兢兢凡间也有,不过是给了皇朝的官吏兵卒。
官吏兵卒们得到的待遇居然与修魔人等同,算是一件趣事了。
这一路花了约莫二十天,时间足够长,也足够陈微尘把魔界现状知道得透彻。
将皇帝换了魔帝,大臣换做君侯,百姓仍是百姓,缴税充军,君侯们修筑宫殿时儿子应召去做民夫,大人们想要女侍娇妻时送出女儿去选妃,与凡间并无大异。
另有一件可喜的事情,那位充当侍从的黑衣人朔望这些天下来,将陈微尘与叶九琊的关系揣摩得十分透彻,使得离开温回后颇有些失落的陈微尘有了个说话人。
休整时,陈微尘十分苦恼:“朔望,我该如何讨他欢心?”
朔望殷勤献计:“大人,我以为,您实在是对他好到了极点,是时候对他坏一些,让他惦记起您的好来。”
“不可,”陈微尘望着灰蒙蒙天空:“我若对他不好,他倒未必难受,我自己必定却要难过。”
朔望语气诚恳:“大人,您要对自己狠下心来啊,狠不下心怎么成?”
“是了,或许我的确不该这样。”陈微尘若有所思。
朔望觉得自己的提议得到了重视,十分喜悦。
就听陈微尘又道:“是我想错了,我原本就不该缠着他,要讨他欢心。人心最是易变,虽说他是那样绝情的性子,不会起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可万一对我有那么一些稍微的上心,来日我没了,想起我在时的好,他就会伤心。我是连哪怕一点儿伤心都不愿让他有的。”
朔望一脸恨铁不成钢:“大人修为高深,与日月同齐,哪会轻易殁了呢。”
却见陈微尘敛了一贯的淡淡笑意,低低道:“人生苦短。”
又自言自语:“我原本只想远远望着他,可望着望着,就忍不住想要离他近些,让自己欢喜。现在想来,竟对他是不好的,待到此间事了,我便离他远些,不再去招惹。”
朔望以手扶额,没想到自己一番话,不仅没能让陛下离心上人更近一步,反而决心要远离了!
陈微尘十分郑重对他道:“朔望兄,多谢点醒。”
朔望:“……”
幽水侯的车马将他们送到了鲸洲中央。
此洲地势与“平”字扯不上一点儿关系,山峦绵延,群峰叠翠。传说东面与西面各有大山,山中有城,城中住着的,皆是神通广大之人。城中筑高楼美阁,分别是两位魔君所居之地。
边缘山最高,却只有半个,仿佛盘古开天辟地的斧子往那处高山峻岭狠狠劈了一下,将山峦削去一半。
断面便成了高崖,崖下是巨渊。
传说这是满天星辰所出之地,日升月沉之所,因而名为星罗渊。
——便是魔界的尽头了,无人能越过巨渊,去看看渊后是否还有另一片天地。
魔皇宫临渊而筑。
“传说盘古于混沌中开天辟地,方有日月星辰鸟兽虫鱼,”陈微尘看着浓黑紫色的天际:“然而天地有穷,天地之外有什么,终究不可知。天地既有涯,天道也显得不是那么使人畏惧了。”
叶九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沉沉天际映着巍峨山岩,浓紫与漆黑交错,隐约传来风声呼啸,像是兽类喉中的低吼,在深渊中往回激荡,笼罩这方天地。
两人在群山环绕下,显得渺小无比。
魔界众人称星罗渊为万物所出之地,倒与归墟的万物所终之地相似。
叶九琊看着陈微尘走上山路的背影,忽觉他近日来有些不一样。
这人眼中神色似乎冷了些,平日不怎么言语,开口也只是必要事情。
他回想往日情形,才知道缺了些那时常有的问寒问暖、戏谑玩笑。
不过那人就是这样令人难以捉摸的易变,也不必挂怀。
他微蹙了眉,压下心中一点淡淡的不惯,也走上陡峭山路。
也许是那瓶九幽天泉的功效,又或是这座高山便是九幽天泉发源地,陈公子一路竟然没有被天道捉弄,走得颇为稳当。
天边一轮弯月,许是地势的缘故,显得格外大。山上生着树,黑压压漫山遍野,偶尔扑飞出漆黑色的鸦鸟来,看体型算是肥胖,想必林中不是生机断绝之地。
山路带着夜晚的潮气,盘盘曲曲,转过一个弯,听到有人声传来,两人敛息进了路边密林里,等人经过。
只听是两个女子声音,大概是魔皇宫中的随侍。
其中一个声音带怯:“浮陵,我们可是不许私自下山的,万一被发现……”
“不必害怕。”另一个声音要大不少,“陛下闭关已久,一时半会必定不会出来。再说,即使被陛下发现,也不会多做责备的——我等修魔道,就要随心所欲,若因为那些死板规矩束手束脚,岂不是变成了修仙人的德性!”
“规矩毕竟是规矩……”
“我们既不带宫中东西下山,又没有玩忽职守,哪里有这么多规矩!陛下闭关,这样好的时机还能去哪里找?”
“不是说陛下已经修至魔道最高,为何还要闭关……”
“你傻呀,”声音中带着责备的意味,“九洲之内都没有了帝君的敌手,可我们最大的敌手就是天道,就是寿命,帝君这是在求长生!”
声音渐渐远去,她们并没有发现路旁有人。
从这两个女子谈话,倒是可以知道魔帝正在闭关。
若闭关在别的地方,实在好得很,若就在泉边闭关,实在有些棘手。
他们沿路接着向上,看到不少巡逻的岗哨。
“看来是那位魔帝是惜命之人。”陈微尘打量着岗哨,视线向上看到掩映在群山与天幕下的巍峨连绵宫殿。
他见这样牢固的守卫,不由得想起南朝国都那位皇帝来,经历过亡国之痛,唯一领会到的便是珍惜自己性命,禁卫军密密麻麻护着皇宫,生怕错放一只心怀歹意的苍蝇飞进。
叶九琊顺着他的话,却想起另一位帝君来。
幻荡山上,除去两位并无用处的随侍,再无他人,更无岗哨。
说是帝君,可仙道脱出尘俗,实际并不像魔君这样统掌九洲,更像个虚名。
那人当初败三君十四候,上幻荡山封帝,却也不是为了虚名。
到底是……为了什么?
仅仅因为一句戏言?
他正想着,陈微尘稍稍回过头来,不放心似的,看他一眼,些微的温和转瞬即逝,片刻后又转回去了。
那一眼,让他觉出些许熟悉,仿佛重回多年前记忆中的某一幕。
一路无话,接着向上。
巡逻的兵士穿着黑衣,提着荧荧灯火,各自都有不弱的修为。
陈微尘会牵动气机,容易被有修为之人察觉,故而需要十分小心,容不得差错。
在山下,他这一身气机或许会被人错认成帝君,山上却不成。人人皆知魔帝正在闭关,又见过帝君长相,此时外面又出现一个,约莫就会被认为是前来挑战魔帝,欲得帝位之人,必定会惊动魔帝——他们并不想惊动他。
陈微尘能够认定,这位魔帝十分爱惜自己的位子。
分发九幽天泉给诸位君候,可见一斑。
若是从前,九幽天泉为魔帝独有,但凡是有修为的修魔人都想得到九幽天泉来避过天谴,于是纷纷觊觎魔帝之位,帝位交替必然十分频繁——他们沿途所了解到的事实也是这样。
而如今帝君慷慨,分出不少的分量给自己的下属,使他们心满意足,不思夺位,正如幽水侯误以为陈微尘是魔帝时的态度,温顺极了。
若有天赋卓绝的良才,为了拥有九幽天泉,使修炼路途顺畅,大多要先成为君侯,这样一来暴露在魔帝的眼睛里,有威胁的,尽可以早早铲除。
剩下便是少有的心思深沉之辈,韬光养晦,顶着天谴一步步修到顶峰,再去找魔帝挑战——在幽水侯眼里,陈微尘与这些人实力相当。
可魔帝守着九幽天泉修炼多年,一路光明坦途,那些人胜利的可能实在渺小,故而帝位多年没有易主。
这一夜格外漫长,夜寒深重,道旁的草木梢头凝了露水。但若是白天,这样密集的守卫,是绝无可能上去的。
既然方才那两位侍女能够下去,那就该有避过岗哨的方法。
岗哨遍布山头,他们在下方停住,花了一两个时辰看灯火的走向,终于推演出他们行走的规律来,找出了一条曲折的路线。
山路不能再走,要从林子里穿过去。
然而树林实在太密,他们并不知道会不会有漏看的兵士队伍灯火被林子完全掩住,始终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万一到那时候,也只好见机行事。
又等了半个时辰,等到各个队伍都按自己的路线走过一圈,重新开始一遍时,两人开始沿着预料好的路子向上。
一开始颇为顺利,中途果然遇到了预料外的队伍,他们后退了一段,以免被看出气机异常,等人马过去,加快了速度向上,走过一段路,仍能以在预定的时机避过两队交叉而来的巡逻人后,才恢复了原来速度。
然而,走过一半的山头后,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陈微尘看着面前不小的空地,感叹道:“何其阴险。”
密林之间出现了一条空隙,想必环绕了整座山头。
每隔一段,都设了岗哨,任何人从空隙中穿过,都会毫无遮蔽展现在兵卫眼前。
随后便是惊动整座山的守卫,进而惊动闭关的魔帝,两人还未能摸到九幽天泉的边就要被追杀。
陈微尘的脑袋已然不足以让他应对这种毫无破绽的守卫,只好恶意揣测方才下山那两个女子:“一定是贿赂了此处的卫兵,实在可恨。”
可现在他们两个身无长物,并没有什么东西可用于贿赂——即使有,卫兵只认自己人,大概也是不会接的。
若有道家玄门在此,倒也不成问题,他们符咒法术中有一样遁术,能够悄无声息过去——可两人都不是玄门中人。
“不能飞,也不能走,”陈公子别无他法:“难道要挖洞钻过去不成?”
他看了看那冷白的长剑。
不行,这是叶九琊的修为,就是叶九琊——怎么能用来挖土呢?
若用九琊剑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叶九琊见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九琊剑,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无奈道:“若用剑气,会被察觉。”
“也是……”陈微尘嘀咕了一声。
若真是挖洞,必然要用剑气——否则以剑为锄,一点点往下,不知道要挖到何年何日。
“只有一法。”叶九琊道。
“要怎样?”
“我现下不算是真正以身化剑。若完全化剑,不存身体,可开辟虚空,虽不如归墟,仍可以将你送至那边。”
归墟本就是无尽虚空,故而可以从那里辟出通往天地各处的通路,然而现在要于平常处直接开辟虚空?
“如何才能使虚空通往那边?”
“此法前人记载只有只言片语,不过剑之一途,无非是看执剑人的心意,”叶九琊与他对视,淡淡道,“剑阁古训第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陈微尘无端觉出一分不详的意味来:“那你要怎样回来?”
“三日之内带我回剑阁,有秘法重聚身体。”
“三日之外?”
“入轮回。”
这样的代价过于巨大,陈微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叶九琊看出了他的动摇。
他继续道:“我有形体时,剑意被二重天境界束缚,不可完全施展,我在一旁,亦是徒增累赘。化剑后几与天道同齐,无境界之分,加之你有焱君全部记忆,知他剑招,与魔帝遇上,或许有一战之力。剑开虚空无法支持魔界到仙界的长路,拿到九幽天泉后,若星罗渊下是虚空,便斩虚空回去,若不是,便渡天河。”
陈微尘望着他:“三天太短,若拿九幽天泉便保不住你的性命——”
叶九琊道:“要九幽天泉。”
陈微尘怔怔摇了摇头:“我必定不会选九幽天泉。”
叶九琊没有说话。
陈微尘与他对视那一刻,忽然感到周遭一切声响远去,陷入空茫的寂静中。
他在那眼里看到了雪。
“你与他明明只有几面之缘。”
“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叶九琊声音稍稍退去往日凉薄:“虽是短暂相识,仍是平生知己。”
“叶九琊,你实在残忍,”陈微尘却淡淡笑了,“若境况实在不容两全,我舍你性命,取泉水,倒是成全了你,谁来成全我?”
他们那日,在幽水侯到来之前提过一次焱君,陷入僵局之后,默契地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今日重提,竟然是生死攸关,稍有意外便魂魄永不归来之时。
“陈微尘。”叶九琊道。
他喊这名字时,十分认真。
陈微尘听着,知道他只是在喊陈微尘,不是这个名字下另一人的影子。
“东海拿寂灭香,旧都取锦绣灰时你为我担下因果,尚未报答。归墟中借你之手开辟虚空,今日要你拿九幽天泉,皆是你不愿之事。”
“我平生无愧师门,无愧焱君,亦无愧自己,”叶九琊声音如深秋霜湖,凉而清,“唯独有愧于你。”
陈微尘心中一阵尖锐的疼痛,呼吸中带着压抑的颤抖,垂眼不去看他:“我不要你的报答。”
“如果此次不能归来,只好来世报答。”
“来世不够,要生生世世,”陈微尘重又看着他,像是忘了方才自己还说不要报答,“叶剑主,一诺千金,若入了轮回,千万记得,若你此次能归来,便等下次,等真正入轮回的时候再践诺。”
叶九琊:“好。”
今夜许诺,一诺千金。
他身影渐渐透明,化作散发微光的星星点点,如同深深夏夜芦苇丛里明灭的萤火。
星芒渐渐,如同北国飘飞白雪,落于剑身、剑柄。
长剑通身散发莹润光芒。
若三日后不回剑阁,等这光芒黯淡下去,便是斯人魂魄离开尘世之时。
陈微尘靠在身后参天大树上,缓缓平复了自己的呼吸。
尖锐的刺痛过去,余下是隐痛。
他眼前视野忽然模糊起来。
漫天落着的,是雪。
他从远方来,走过剑阁流雪山九百道石阶,来到长着青松的台阁,赴一个约。
他眼前场景渐渐清晰,松树下是石桌,桌上摆了天青的酒壶,一对杯,杯里有酒,雪落进去,便融在里面,再分不出来。
像是一些记忆,轻轻刻在岁月里,再出不来。
有人看着自己,衣似白雪,发如鸦墨,一张不会被光阴忘记的脸,桌上放一柄冰晶剔透的折竹剑,说不清剑如人,还是人似剑。
原来世上——世上真有这般出尘绝艳人,有这样超尘拔俗剑。
仙途是一条长到看不见尽头的路。
满头白发的女人声音冷淡:“你记着,修仙人,怕无师,怕无友,怕无敌。无师不知天地高深,无友不知归于何处,无敌不知去往何方。我虽引你入道途,却仍当不得师之一字。此三者,能否遇见,看你造化。大道孤独,我等俯仰天地,能遇其一,已是万幸。”
陈微尘倚在树干上,唇角泛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眨了眨眼,从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中脱身,看着手中剑,道:“你既信我,我便必要让你两全,既能归魂,又有泉水。至于生生世世,我不奢求,只是若你来日想起,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便是成全我了。”
他是记得许多剑招的。
招式虽繁,万法归一,最终也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式。
如同记忆纷繁,尘埃落尽,留下的,不过是一个人的影子。
他闭上眼,隐隐觉得剑中有东西与自己的魂魄遥相呼应。
出剑。
——剑之一途,无非是看执剑人的心意。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自然心诚,原本不该在人世,天道下偷来一生,生也是为你,死也是为你,”他站在虚空的入口,默默在心里说着那人听不到的话:“世上再没有人像我,对你这样心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