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接受调查的这些时日,黎湘几乎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只见过张律师几面。
张律师会将一些消息带给她,包括姚珹的话。
黎湘表现得很平静,问起姚珹的身体,得知他一切都好。
张律师又反过来问起黎湘的身体,她起初以为是姚珹担心她吃不好睡不好,精神压力大,后来才反应过来,姚珹连妊娠这件事都考虑到了。
如果有可能,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她能怀孕,他便可以即刻安排人去办手续,尽快接她出去。
黎湘让张律师给姚珹带了话:“这一天总要来的,我现在心态还好,愿意接受。”
张律师又将姚珹的意思带给黎湘,说这个案子还有运作的空间,就算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从整体来看,张大丰和周长生挂在临死前那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是本案最大的疑点,也是量刑关键。
能解释那段空白的,只有戚晚,她的证词很关键。
黎湘便问张律师:“你们是不是打算和戚晚的律师交涉,让她尽可能多担责任?”
毕竟戚晚有精神分裂确诊历史,目前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戚晚在事发当晚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
张律师说:“戚晚的确隐瞒了一些事。就算我们不问,警察也会问,到了法庭上法官也会问,辛念的律师也会提出质疑。”
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戚晚供出内情之后,将主要责任推到她身上,这样黎湘和辛念量刑的机会会更大。
黎湘没有提出反对,她和辛念都是最想知道真相的人。
这还是十三年来第一次,她正式回归郗晨的身份,而不是女明星黎湘。
至于黎湘的一切,外界粉丝们如何看待,舆论上如何塌房,于她而言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她已经不再关心。
事实上就在这个时候,《远山》已在国际上广受好评,虽然国内上映无望。《她有罪》也正在筹备第二季,当然女主角已经换人,而且因为第一季播出成绩不俗,第二季有好几家在争抢资源。
黎湘对代言品牌和广告商、影视方要赔偿的违约手续,也被姚家代管,张律师的团队正在一一处理。
靳家的股权已经落到姚岚手里,姚岚地位不同以往,和姚珹的婚约,也从结婚改为先订婚。
这种形式改换就和死刑犯被宣判死缓一样,只要不成事实,就还有余地。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两人关系将会止步于此,但只要把约定订下了,两家局势才能得到最好的控制。
不管怎么说,黎湘也算是“半个”姚家人,两家已经达成共识,会极力保全黎湘,多方运作,争取量刑,将伤害降到最低。
对外,两家也在防范“姚涓”的身份会被媒体挖出来,就算要曝光也不是现在,起码要控制在刑满释放之后。
而在黎湘看来,她此时最关注的还是和戚晚的碰面。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还是多年来她们三人第一次对话,上一次是在戚晚住院之前。
江进说,她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要抓紧。
可是见面之后,三个人却只是看着彼此,三四分钟都没有人说话。
三个人都瘦了些,戚晚的脸色最为苍白,辛念瘦得最多。
辛念原本要将提问的权利交给黎湘,但黎湘迟迟不开口,辛念便率先打破沉默:“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你和张大丰的关系?”
戚晚正在怔怔出神,听到这句话醒过来。
她看了眼辛念,又落下眉眼:“我说不出口。我宁愿自己没有父亲。”
辛念又道:“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爸。你怎么会……你为什么会和我们一起计划杀他?”
这件事辛念怎么都想不通,不管有没有父女情感,在得知之后怎么能做得出这个决定?她觉得戚晚有些陌生,也是真想知道戚晚的心路历程。
戚晚说:“我和你不一样。父亲对你来说是美好的,所以你理解不了我的感受。我只希望他消失。在那件事之前,我多次表达过我的意愿,可我妈根本不当回事。她觉得我只是不习惯,而习惯是可以培养的。”
辛念又问:“那你跟我们说的他半夜去你的房间猥亵你的话,是真的吗?”
戚晚安静了。
再看戚晚的表情,又不像是难以启齿。
辛念:“所以,你说不出口真实原因,就编了这件事来让我们打消疑虑。”
戚晚闭了闭眼,反问:“如果我说了真实原因,你们会怎么想?一定觉得我疯了吧。然后你们会拒绝让我加入,甚至打消杀人计划,防着我将这件事告诉张大丰。我厌恶他,憎恨他,这些情绪每天都在折磨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让你们相信、理解。”
辛念看她的眼神越发陌生,喃喃道:“我还是不明白,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你……”
戚晚转向黎湘坐的位置:“那你呢?”
黎湘没有纠缠在父女关系和戚晚的弑父心理上,她脑海中徘徊着许多细节,以及这些年做心理咨询时的心得体会。
她也有过抑郁期,虽然短暂,想开得很快,但那种钻牛角尖和自己过不去的感觉,即便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黎湘只问:“那天,你从你家里带出来的药,到底是什么?”
戚晚大约没有料到黎湘会问这个,她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才说:“是从我妈的药瓶里拿出来的。”
这样避重就轻的回答已经说明问题。
黎湘追问:“是精神类药物?”
戚晚:“可能吧,我不记得了。”
辛念顿时来了脾气,她不相信戚晚不记得,就算她有精神病做挡箭牌,她也不相信。
辛念:“你拿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你也得过同样的病,吃过类似的药。而且那件事对你的刺激那么大,一定印象深刻,你怎么可能……”
戚晚将辛念打断:“不管我拿的是什么,安眠药也好精神类药物也罢,同样都有镇定安眠效果,这和当时咱们的目的一致。”
黎湘:“我记得你说,那些安眠药你本来以为你是你妈妈在吃的,但她告诉你那是张大丰的药,说要吃两颗才睡得着。如果他经常吃这种药,就会有抗药性,所以咱们商量过后,才决定在酒里加上两颗——那时候咱们还没想过要他的命,所以留了余地。”
辛念接道:“这段我也记得。虽然我当时不在场,但后来你们跟我转述的时候,的确是这么说的。”
戚晚仍是那句:“是吗,我不太记得了。”
眼瞅着辛念又要来了脾气,黎湘抢先一步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破绽?”
戚晚身体没动,只是动了动手指头。
她略带好奇地扫过黎湘,没有发问,但眼神已经透露了。
黎湘说:“你说不记得那是什么药——其实根本没必要在这个细节上失忆。你的动机才是重点。”
辛念问:“什么意思?”
戚晚依然沉默着,只是在这个瞬间目光闪过,她一下子明白了。
黎湘捕捉到她的变化,说:“你是不是也想到了?假设你没有杀张大丰的意图,那你根本不会加入这个计划。你自己也承认了,你想他消失,你也不指望别人能理解你的痛苦和你的杀人动机。重点是,正是因为这个目的你才加入进来,那么接下来做的每一步,你的行为都是朝实现这个目的而展开的。你在拿药的时候,也一定是同样的想法。”
换句话说就是,戚晚拿药,就是奔着要杀人去的。
戚晚点了点头:“分析得很有道理,连我自己都忽略了。但我从没有否认过我的杀人动机,我一直都是承认的——我就是要他消失。我唯一犯的错,就是欺骗你们。”
辛念一时心绪复杂:“你说得对,如果你当时说了实话,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你加入,计划也许会暂停。如果真是那样,你还敢不敢杀他?”
戚晚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她认真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
辛念:“以你的性格,你大概会疯得更彻底吧。”
黎湘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停下来,黎湘才开口:“如果你拿的药放到酒里,会对人造成生命危险,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周长生也会死。”
戚晚看了过来:“我没有杀他的动机。”
经过黎湘的提醒,辛念很快意识到问题:“就当你没有好了。我记得你说过,当时是张大丰跟周长生说了一些话,令周长生分神。张大丰趁机反抗,撂倒周长生,还给他灌酒。那些酒已经加了药,那原本是给张大丰准备的,没想到被周长生喝掉了……你虽然没有动机杀周长生,但他是因为那些酒丧命的。就因为这样,当我们问你那是什么药的时候,你才会说不记得。”
戚晚没有接话,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只是默认的姿态。
黎湘一边回忆一边说:“那些酒之所以没有让张大丰喝掉,是因为周长生说有些事要等他醒了问一问。周长生当时一定发现了什么,但他还需要证实。他问话的时候,我和辛念不在现场,我想知道他到底问了什么,张大丰又回答了什么?”
这部分也是令形势逆转的关键。
戚晚没有隐瞒,很快说道:“周长生问的是关于账本的事。他一开始以为张大丰已经自立门户,和靳家只是保持着一定的合作往来。但他从那些账本里找到线索,发现张大丰并没有脱离靳家,那些账和靳家的牵扯非常深。”
辛念又问:“可如果周长生已经看出不对,只是要张大丰亲口证实,周长生应该有心理准备,不至于因为一个答案就被钻了空子。除非……”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这并不难猜,当时张大丰已经恢复神智,才能回答周长生的问题。那么当已经恢复神智的张大丰,看到戚晚就站在一边,他会有什么反应,怎么表现?尤其当他发现戚晚胳膊肘往外拐的时候。
黎湘:“除非,张大丰当场说出和你的父女关系。也只有这件事能令周长生分神,超出他的预计。”
这话落地,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黎湘和辛念是在等待,等一个真相。
戚晚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一次两人都很有耐心,直到戚晚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了句:“其实他早就怀疑我了,他很敏锐。”
“他,周长生?”辛念捕捉到字眼。
戚晚很轻地点了下头。
黎湘也不由得想到一些细节,周长生那时候还问过她戚晚一些事,当时她并未多想,周长生没有经过证实也没有说破。
可现在想来,周长生的确很早就开始怀疑了。
黎湘:“因为在周长生看来,你和我们的表现有差异。我和辛念当时都太当局者迷,没有注意到你的不同。而且你一直都比较内向,有什么事都不愿意表现出来。”
辛念:“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戚晚低语:“张大丰说破我们的关系,将周长生打翻在地。我拿起那个摆件,敲破张大丰的后脑。周长生当时虽然被灌了酒,但药效还没有发挥,他问我为什么。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眼神,我告诉他,因为我被亲生父亲性侵,我恨不得他死。因为这种令人羞耻的父女关系我说不出口,才会一直隐瞒。”
辛念:“周长生信了?”
戚晚点头:“他和你一样,无法理解我的想法。我也知道你们无法认同,所以我就用这个听上去更为合理的,迫不得已的理由来说服他。”
说到这,戚晚再次看向两人,先是辛念,随即是黎湘。
戚晚:“我事先根本没有想过,喝下那些酒的人会变成周长生。我没有杀他的理由,我只想张大丰死。”
辛念:“你是想说这是个误会,是张大丰杀了周长生。”
戚晚:“其实他们都有机会活下来,是靳寻下了死命,断送他们的生机。”
……
一个小时转瞬即逝。
辛念却并没有感到一丝痛快,她始终觉得戚晚还有隐瞒,当然这只是她的直觉。
戚晚实在太聪明了,她可以选择说,也可以选择不说,甚至可以选择说多少,编多少,没有参与其中的人根本无法分辨真伪。
辛念将自己的看法告诉律师,律师是周淮的朋友。
就因为提到周长生,周淮十分在意,和律师商量过后,决定找机会私下和黎湘那边的张律师见一次面。
而张律师这边得到的,除了黎湘的个人看法之外,还有一个疑问。
黎湘:“余钺那么敏锐的人,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端倪么?枕边人的看法,我认为更值得推敲。总之现在要让戚晚自己说实话,怕是不可能了。”
虽说是三人单独会面,不录像,不录音,可见面之后,江进一定会再安排讯问,合法合规地探知谈话内容。
戚晚一定想到这一层,做了说一半留一半的准备。
只是三人并不知道的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余钺以证人的身份又做了一份笔录,还是江进亲自问询的。
也就是在这次笔录中,余钺想起来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