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向死而生上
贺敏敏双手捧住脸,放声大哭,“我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了。”
她曾经觉得这个家太小太挤,进门就是床,转角就是桌椅。这么多人簇在豆腐干大小的地方同吃同住,吃喝拉撒,生儿育女,想想就觉得透不过气。
可现在又觉得这房子实在大得有些过分,走在家里,似乎都能听到脚步的回音。
都不见了,都走了,她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怎么会,你还有我,我还有你……我们是一家人。”
江天佑蹲下身。贺敏敏一只脚悬挂在壁橱外,江天佑轻轻地抓住那只小巧的脚掌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手捂住。
突然的温暖让贺敏敏的脚趾瞬间蜷缩起来。
“回家吧,这里冷。”
江天佑为她穿上鞋子。
“家?”
“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
江天佑擡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窗外的雨水不知何时渐渐平息,爆竹声渐次响起,烟火一朵接着一朵在屋檐和屋檐之间绽放。对面人家的窗台上射出一支支“夜明珠”,瞬间把这小小的屋子照得宛如白昼。
贺敏敏定漾漾地看着各色光影,红的,绿的,金的,粉的投射在江天佑的脸上,他的身上沾染了那么多的颜色,但是他的瞳孔里却只有她一个人。
她俯下身,半长的发丝垂在江天佑的肩头,水银丸子似得的眼珠望着江天佑的眼睛,恨不得望进他的心底,照出他的五脏六腑。
“敏敏,嫁给我吧。”
江天佑单膝跪地,牵着贺敏敏的右手。
“我说得是‘真正’的结婚。让我做你的家人。虽然我现在买不起房子,小饭店目前的情况也不太好,但是我……”
他绞尽脑汁,想要为她许下再多一点承诺。
“好……”
炮仗声一记高过一记,江天佑以为自己听错了,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
“好,我说好!”
贺敏敏从壁橱一跃而下,跳进江天佑的怀里。
靠近十二点了,窗外的炮竹烟花声越发密集。年久失修的薄薄楼板缝隙透出几丝楼下人家的电灯亮光,贺敏敏听出苏北姨婆的外孙女甜甜正在大声地喊倒计时。
“十。”
“九。”
“八。”
新年的脚步越发临近,贺敏敏的呼吸越来越重。窗户被江天佑全部都关上了,屋内一团闷热的潮气。
“三……”
轰天的爆竹声几乎要炸穿房顶,贺敏敏看着江天佑歙动的嘴唇,以为他没听清楚自己的回答,于是踮起双足。
下一秒,眼前男人的面孔陡然放大,江天佑厚实的唇落在她的嘴唇上,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爆竹声消失了,倒数声停止了,楼顶瓦片上残留的雨水从屋檐落到地上的声音却被无限放大。贺敏敏闭上双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火热的亲吻中。
她听人家说,头七晚上,亡者会到家里探望。
贺敏敏心想姆妈要是看到她和阿天真的在一起了,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
从涵养邨到对面天佑酒家,短短不到五十米的路程,两人走了足足半个小时。一路上鞭炮连天,烟火乱炸,宛如枪林弹雨。贺敏敏吓得走两步退三步,最后还是江天佑一把将她横抱起来,趁着“战事稍歇”,大步流星地冲到饭店后厨弄堂里。
登上阁楼开了灯,两人看着对方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半湿的衣服上粘了一身的烟花屑和爆竹纸,狼狈的好像是刚逃进解放区的难民。
“别动,这里……”
贺敏敏踮起脚,伸手取下江天佑眉毛上粘着的金纸。江天佑弯下腰,低眉顺目的样子让贺敏敏忍不住在他的眉骨上落下一吻。她正要缩回手,下一秒被牢牢地锁在江天佑宽厚的怀抱中。男人炙热的鼻息吹在后颈上,贺敏敏腿脚一软。
江天佑用一只手撑住她的脊椎,另一只大掌沿着腰身抚摸一圈,然后伸进了衣服中,贴在稍显冰冷却又滑腻的肌肤上。贺敏敏不住喘息,江天佑像是受到了鼓励,大掌越发放肆,携着她往床铺走去。
两人的外套落在地上,贺敏敏的后背靠上绸缎面的棉花毯,江天佑俯下身正待亲吻她的唇,贺敏敏一手捂住他的嘴巴,一手掐住那只放肆的大掌。微吸喘喘,目光盈盈地说,“不行……”
“你反悔了?”
江天佑面色一僵。
“不是……我还在孝里啊。”
江天佑恍然,失落地从贺敏敏身上滑了下来。两手扶腰,喘着粗气坐到沙发上。
等那劲头过去,贺敏敏已经洗完澡换了棉毛衫裤从晒台进来,催他也去洗洗。
“你不会要守三年吧?”
贺敏敏正在梳头发,冷不丁听到这句话。回过头,江天佑隔着老远看着她,神情严肃。
“你怕你坚持不住啊?”
江天佑不响。
贺敏敏转过身,放下梳子。
“一百天,我为我妈守一百天。”
“好!”
得到保证,江天佑起身。
“我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贺敏敏把脑袋伸出床沿往下看,江天佑正双手抱头在做仰卧起坐。
她刚才明明跟他讲了,让他上床睡。但是江天佑坚持打地铺,他说很多老革命都经不住糖衣炮弹的考验,何况他这种连共青团都没有资格进的前社会闲散青年,让贺敏敏不要招惹他,不然后果自负。
“什么?”
“我打算辞职。”
江天佑想了想,“是准备去投靠你师父么?”
下半年伊氏堂开业,这段时间在招营业员,引得无数美貌的上海小姐趋之若鹜。上一回外国百货公司在上海招聘还是解放前的事情。这回之所以引起那么大的轰动,除了伊氏堂是外企的缘故,还因为开出的薪水竟比老国企里八级钳工的工资还要高。
以贺敏敏的资历,哪怕不靠季永红的荫蔽,想在伊势丹谋求个职位应该也不算难事。
“不,我不想当营业员了。”
贺敏敏支起胳膊肘,头发斜斜地披散开来。
“我要去当掮客。”
“掮客?”
“去跳水池,找老法师,让他带我学做生意。”
贺敏敏彻底想明白了,现在是九十年代,还有几年都要跨世纪了。世界变得厉害,苏联解体,美国人打伊拉克都没派几个士兵去,用导弹就把人家偌大一个国家炸得七荤八素。她要是还想着老一套,捧着旧饭碗迟早被时代淘汰。
如果她没有去过跳水池,没有阴差阳错地帮人卖过房子,可能一辈子也就心甘情愿的赚那点死板工资,最大的指望就是过年前头工会多发点福利,来年多涨一两百块薪水。可既然老天爷让她窥得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门道,她又岂能空手过宝山——想想就不甘心!
“掮客是没有单位的……”
江天佑这样开饭店的好歹还算是个体户。掮客算什么?放在几年前,就是“投机倒把”,属于严打对象。
“你不支持我么?”
贺敏敏支起身体。
江天佑摇头笑道,“我晓得你胆子大,却不晓得那么大。你只管放手去做。大不了我养你。”
“呸!我贺敏敏需要你来养活?”
她朝他啐了一口。
热气蒸得贺敏敏的脸蛋红扑扑的。天知道江天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一亲芳泽的冲动。
他双手枕在脑后,默默地为饭店的未来发愁。
————
年初一一早,江天佑乘公交车来到西宝兴路,这里大概是全上海唯一一条春节期间照常营业的商业街。
上海人把西宝兴路火葬场和龙华火葬场戏称为“铁板新村”,戏言什么曹阳新村、彭浦新村都是暂时的住所,只有铁板新村是永远的家园。还有人给编首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统统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别嫌谁。全部送到乡下做化肥。”荒诞中透着几分看穿生死的无奈和豁达。
江天佑摸到“兴业香烛”的时候,周阿发正蹲在门口亲自扎花圈。身边是刚糊好的一栋“九泉别墅”,三进的大宅子屋舍俨然。门口有保安,门内有保姆,“别墅”门口停着一辆配了司机的黑色别克汽车,要多气派有多气派。
“你怎么来了?”
周阿发看到他跳了起来,笑嘻嘻地凑到跟前,“你看这个别墅怎么样,一个大老板给他姆妈定的,三个工人足足糊了两天。‘五七’那天我送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丈母娘。”
“蛮好,我丈母娘生前没有住过大房子,死后能享受享受也好。”
江天佑点点头。
按照上海这边的习俗,五七当天除了要供菜供饭,还要烧金银纸钱,以及老人生前的衣服鞋袜下去,很是隆重。
这两年大家日子过得好了,也想着给下面的亲人改善改善生活,除了传统的锡箔冥币纸人纸马,还紧跟时尚步伐,从各色家用电器、卡拉OK机、录像机,到皮尔卡丹的衣服,人头马XO洋酒,总之上面流行什么就给下面烧什么。
当然最气派的还是烧大别墅。
周阿发说他曾经亲眼看到有人烧掉一个迷你白宫。那个老板蛮有意思的,指定要让布什给自己先人当保安。
“你这两天赚了不少吧。”
江天佑看着小工进进出出搬花圈花篮,指了指路边停着的黑色小轿车,“新买的?”
他记得他之前开的是一部国产面包车。
“啊呀,都是辛苦铜钿。我们这种人一年到头没有休息的。一个电话过来,不管是自己老婆生小孩,还是阿爸翘辫子都要第一时间赶过去帮人家尽孝。”
周阿发先是大吐苦水,说到后面忍不住原形毕露开始炫耀起来,“话说回来,这生意一年到头都不会断,永远不怕没饭吃。”
“而且过年的时候稍微涨点价,人家也不会在意的。”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互相搓了搓,眨了眨眼睛,“红包加倍。”
正说着,周阿发的大哥大响起,他冲江天佑摆摆手,转身进店里。
江天佑双手插兜,眯着眼睛看着这忙忙碌碌的一条街和火葬场的烟囱里不断飘出颜色可疑的灰尘。感慨这里明明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却自带一股勃勃生机,让人叹为观止。
一年之内来了两次,师父一回,丈母娘一回,回想起来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看这条马路。江天佑突然来了兴致,从街头走到街尾,一家家商店打量起来。
西宝兴路,以路口的宝兴里命名,一边连着虹口,一边接着闸北,短短665米。除了833号鼎鼎大名西宝兴路火葬场,这里多是石库门民居,周阿发就住在同和里。沿街的民居都被改造成了店铺,基本上都是香烛店,纸扎店。也有小卖部,半个门面大小,另外半个用来卖鲜花了。
江天佑从街头走到街尾,等他预备开始绕第二圈的时候,周阿发终于打完电话了。
“看什么?”
“随便看看……生意谈得怎么样?”
“几亿的生意,不算什么。”
“吹牛逼是伐。”
“吹什么牛逼,天地银行冥钞呀。面额随便你印,几亿的生意才几沓纸头好伐?”
江天佑哈哈大笑。
周阿发把江天佑拉进店里,五六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坐在角落里说说笑笑。她们叠锡箔的叠锡箔,折莲花的折莲花,房间里一股浆糊味。
“阿发,不瞒你讲,小饭店最近资金有点问题……”
江天佑找了个小板凳坐下。一个女人过来给他倒了杯茶。
“要借钱?借多少,一句话的事情。”
周阿发拍拍胸脯。
“钱是要借的。还想和你搞点合作。”
“跟我合作?开白事酒店?”
周阿发顿时双眼放光。
周阿发想搞“豆腐饭”好多年了。他手上有资源,有客户,可就是没有可以合作的饭店。要知道开白事酒店的利润可比扎花圈高多了。如果拿下这一块业务,他的“一条龙”那真是从头到尾服务到家了。
“你出地方我出客人,利润对半分。酒菜价格随便你开,没人管的。”
江天佑愣住,低头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为什么?怕晦气?”
周阿发急了,“死人算什么晦气,穷才是最大的晦气。少爷,我以为你是明白人。”
而且这豆腐饭的生意可比普通饭店好做多了。中国人遇到红白二事就会变得无限妥协,只要明面上不出大错就行,能糊弄就糊弄。老古话说的好,“讨饭三年,不想做官”。做他们一条龙生意也一样。虽然名气不好听,但是本小利大,不然周阿发家也不会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来继承家业。
“你先别激动,豆腐饭确实是豆腐饭。不过要做豆腐饭的生意,也不是非要去酒店不可。”
江天佑指着不远处的殡仪馆,把手搭在周阿发的肩膀上。
“啊?”
周阿发满脸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