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王小妹的葬礼下
天佑酒家后厨,江天佑独自坐在灶台边,没有开灯。
一瓶酒,一叠豆腐干,一支烟,就当作是年夜饭了。
他看着窗外,从火葬场出来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到晚上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弄堂里偶然传来两下闷闷的爆竹声,空气里除了饭菜香,还有祭祖烧纸钱后留下的味道。
贺健失踪,贺家姆妈新丧,贺家这个新年注定过得冷冷清清。魏华的父母在葬礼后直接把他们母子接回家去。苏北婆姨说这太不合老法里的规矩,然而贺家最重视“规矩”的人已经不在,贺敏敏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如今,她对大嫂只有愧疚。
窗外传来两声细微的猫叫声,江天佑探出头,见一只绿眼睛,长得跟烧糊了的卷子似得猫咪正坐在雨蓬下舔毛,察觉有人打量自己,小猫仰起头哎哎地叫唤两声。厨房后头时常聚集猫咪,翻垃圾桶泔脚桶找东西吃。偶然有两只胆子大的,还会爬到阁楼上,在露台上晒太阳。
江天佑认出是时常跑来蹭饭的小野猫,掐灭烟头,打开电灯,从冰箱里拿出两条小黄鱼。想了想,干脆换成了一整条大黄鱼。
年夜饭要吃得好一点。
冰箱里本来这些食材都是为了招待预定年夜饭和尾牙宴的客人准备的,花了不少本钱。包括十只澳洲大龙虾和活甲鱼。
因为筹备葬礼的缘故,饭店只好关门歇业。江天佑把原本收好的定金一个个退了回去。
小饭店的流动资金一直扣克扣(沪语:局促),后厨的食材都是用年夜饭押金买的。
他刚才清点了一下库存,酒水饮料可以退给供销社,冰箱和水池子里这些河鲜海鲜牛羊肉就只能自己吃进了,甚至还要再倒赔些钞票。
江天佑仔细算了一下,加上小胖他们的工资,这个月亏了两万多。
把烧好的鱼汤倒进搪瓷盆,江天佑把盆子放到屋檐下,冲着猫咪叫唤两声。小猫闻到香味,竖着尾巴垫着小脚快步走过来。就在它低下头准备享用时,突然擡起头,往旁边一窜,消失在了一堆杂物中。
隐隐绰绰的路灯下,江天佑看到一个打着伞的女人的影子,在北风中不住颤抖。
“怎么是你?”
他擡起头,李莉穿着灰色大地牌长风衣,头发被风吹得像海带,发丝上有雨滴。
“我来看看你。”
李莉往前两步,仰着头。被雨水冲刷的皮肤冰冷发白,眼神却无比炙热。
“大过年的不回家陪你爹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不放心你。”
“用不着你操心。”
江天佑往后退了两步,右手搭在门框上,作势关门。
“阿天,不要这么对我。”
李莉扔下伞,猛地冲进江天佑的怀里,张开双手用力地搂住他的腰。
“你这是做什么……”
江天佑挣扎不脱,又不好大声张扬。
幸好此时风大雨大,马路上既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看不到他俩夹缠不清的样子。
身后弄堂里,半开的窗户中飘来歌声,是毛宁在春晚上唱《涛声依旧》。
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过期不候,天经地义,就像是他和李莉之间的关系,早就成了明日黄花。他不懂她为何还要苦苦纠缠。
“你不要小于了么?”
李莉像是个八爪鱼,把江天佑一路顶到灶台边。江天佑几次推开她,她都百折不挠缠了回来。她了解江天佑,晓得他不会对女人动粗,所以越发肆无忌惮,甚至踮起脚,在他的脖子上亲了好几下。
“我怎么会喜欢小于这种‘白斩鸡’。阿天,我还是喜欢你,我的心里只有你。”
江天佑忍无可忍,用力一推。李莉猝不及防倒在切配台上,叮叮哐哐,碟子碗盆碎了一地。
“你别动!”
江天佑打开灯,看着满地狼藉不禁皱起眉头,他从门口面拿出扫把和畚箕,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清扫干净。
“阿天,我受伤了。”
李莉摊开手,左手中指被崩出来的瓷片刮出了一道小口子,流了点血。
“自来水冲一冲,不行就擦点酱油。”
江天佑太知道她的脾气。得寸进尺,打蛇上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阿天,你以前对那些和你分手的女朋友都是这样无情么?”
李莉眼泪汪汪。
“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的。”
江天佑不在乎地答道,反正他名声也就那个样子了。
“我不信,你对那个素……”
“闭嘴!”
江天佑目光灼灼,吓得李莉心下一抖。不过她很快调整情绪,轻轻地把右手搭在江天佑的肩膀上。
“阿天,我知道你现在有难处,我想来帮帮你。”
江天佑正在拿烟的手一顿。
“我来。”
李莉轻车熟路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只绿色的塑料打火机。随着“咔”地一声,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在两人的面孔之间跳跃,江天佑把头凑过去点燃香烟,李莉痴迷地看着他吐出一道青雾。
“怎么说?”
“这几天没有生意,阿天一定为难了吧?之前你投入那么大,又是买活海鲜,又是买牛肉,结果一桌都没卖出去。还有,办葬礼花了多少钱,流动资金还有么?”
李莉露出担忧的表情,“过完年,这个饭店还能顺利开下去么?”
江天佑一直把李莉当做傻大姐,没想到她也挺有脑子。
“你有什么办法?”
江天佑一手环在胸前,眯起眼睛。
“我可以借钱给你。”
“你有钱?”
江天佑嗤笑一声。
他可太了解这个姑娘了,上午发工资,下午就去买衣服烫头发。工作那么多年一分钱都没有交给过家里,倒是每个月月底她爷娘要拿钞票出来补贴。
“我没有告诉过你么?我亲娘(宁波话:奶奶)元旦的时候死了,给我留下一笔财产。可惜我是个女孩子,亲娘把茂名南路那套房子给我叔叔的儿子了。只给我留了点钱和首饰。”
江天佑她兴高采烈又贪心不足的样子,越发反感。
“白借?”
江天佑把烟掐灭,看看时间不早了,拿起挂在椅背上的衣服准备回家。
“当然不是。”
李莉想要抓江天佑的手,被他躲开。
“阿天,继续跟我好吧。你晓得我为什么跑来找你?小于他竟然想让我今天去他家吃年夜饭,滑稽伐?”
“跟你说一遍,我结过婚了。”
“我不在乎的!”
李莉的眼睛亮晶晶,背德的火焰在瞳孔中燃烧。
“你没有听说过那句话么——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结婚又怎么样?我知道你根本不爱贺敏敏,就跟我不爱小于一样。”
她低下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其实,贺敏敏她也不爱你的。”
看着江天佑讶异的目光,李莉得意地挑起眉毛。
他俩结婚前,她来小阁楼闹过一次。那个时候她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两人之间并非外人看上去的那样恩恩爱爱,郎才女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天佑之前就怀疑她和小于交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果然坐实了,顿时为于朋感到不值。
“我警告你,你要不是喜欢小于,就快点离开他。小于是老实人,他家就他一个儿子,他姆妈还等着抱孙子呢。你不要耽误人家。”
“你吃醋了?”
李莉咯咯笑,“你果然心里是有我的。”
“我是让你放过人家小于。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你干嘛拉别人一起下水。”
“只要你跟我好,我马上就跟他分手。”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李莉的眼睛里更是盛满了一腔柔情,她像是纤弱的藤蔓,又像是刚化成人形,还不知道怎么使用双腿的蛇精,双手贴在江天佑的胸膛上,没有骨头似得贴了上去。
江天佑慢慢低下头,俊挺的鼻尖几乎和李莉贴到一起。李莉鼻翼翕张,激动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江天佑提起她一只胳膊,在李莉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将她掼进了重重雨幕之中。
正蹲在屋檐下吃鱼的猫咪吓得弓了起来,“喵呜”一声又不知窜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天?”
李莉重重地摔倒在一个小水塘里,大雨瞬间把她淋了个彻底。她瞠目结舌,看着门里面的江天佑。黄色顶灯高悬在他的身后,投下一条长长的,冰冷无情的影子。
“威胁我?”
江天佑右手搭在门框上,“你好歹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不晓得我从来都吃软不吃硬的么?”
“阿天……”
李莉花朵般的嘴唇不住颤抖,落下惊恐的眼泪。
只可惜眼前的男人对她没有半点怜惜,随着“砰”地一声,后门被无情关上。
大雨劈头盖脸地浇在李莉身上,眼泪比雨水来得更加滂沱。
就在她失魂落魄,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往弄堂口走去之际,却听到后面再次传来开门声。
李莉欣喜地回头,以为江天佑回心转意了,一把黑色的雨伞被人从门缝里扔出来,摔在她的脚边。
……
江天佑走到涵养邨九号门前,沉重的雨滴打在尼龙伞面上,顿顿的,就像他现在的心情。
收起雨伞,江天佑走上楼梯。年久失修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声响。
来到三楼,三面漆黑的大门无一例外,都静悄悄地关闭着。张师母一家在杭州。吴会计中午吃完豆腐饭就出发住到南汇大姑家去了,说等过完元宵节再回来。和楼下几层屋子里时不时传出春节晚会的欢声笑语形成鲜明对比,三楼冷清得让人感到凄凉。
江天佑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打开电灯,看到窗户四下敞开,窗台底下的地板上洇了一大滩乓进来的雨水。连忙上前把窗户都关好,又找来抹布垫在地上吸水。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丈母娘的床上被子枕席都被收拾走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棕梆,像是一副被人剥掉皮肉的骨架。
餐桌上,贺家姆妈的黑白照片斜靠在墙边,笑意盈盈,蜡烛和棒香都已经燃尽。
他走到隔壁贺健的屋子,同样也是人去楼空。
两个房间都没有贺敏敏的影子,江天佑不由慌张。起来贺敏敏伤心过度,中午饭都没有吃,他怕她出事。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见屋子里的某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闹老鼠。
江天佑屏住呼吸,走到墙角边,双手一拉,打开壁橱的大门。
小小的壁橱里,贺敏敏抱着双膝,缓缓擡起头。
“姆妈……?”
眼睛被泪水糊住了,只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黑色的人影。
小的时候每次同阿哥生气,贺敏敏就把自己关在壁橱里。她娇气又任性,没有人来哄她,决计不肯出来。
每次来的都是姆妈。
她会先在她的小屁股上打两下,等她哭出来后,才慢悠悠地把粽子糖塞进她的嘴巴里,扶住自己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诉说自己的委屈。她说哥哥欺负她,不带她去大世界看猢狲出把戏。她说想在灶台下面的纸盒子里养一只小鸡,苏北姨婆答应送给她一只。说上次那只小鸭子被哥哥养死了,这次绝对不让他碰……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跟姆妈讲,可是姆妈怎么都不来找她——她明明晓得自己只会躲在这里呀。
“敏敏……”
江天佑看着她脆弱的身影,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贺敏敏眨了眨眼,在看清来人的相貌后,眼泪断了线似得滚落下来。
“阿天,我没有姆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