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下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让贺敏敏坐立难安,时不时起身焦急地看向手术室。
李婉仪已经进去半个多小时了。
贺敏敏记得同事兰珍一年前曾经小产过一回,明明带着节育环还是怀孕了。那时候贺敏敏跟着同事们一起去她家探望,兰珍躺在床上脸色煞白,跟死了一半似得,完全不见平时气壮山河,吆喝卖货的神气模样。
她是小姑娘,在那种场合没有插话的份儿,就听那些阿姨阿姐们和兰珍七嘴八舌嘎山湖(沪语:聊天)。
旁的闲话贺敏敏都没记住,就记住她们说流产之后也要做月子,不然会留下一辈子的毛病。
不过女人到底要怎么做月子,贺敏敏也不清楚,她决定等下去问问姆妈。
东想西想的功夫,手术室大门打开,李婉仪在护士小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你……你怎么让她走路啊?”
贺敏敏大吃一惊,她以为李婉仪会躺在床上被推出来。
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门诊手术呀,你以为呢?”
护士小姐朝贺敏敏扔了白眼,把李婉仪交到她手上。
贺敏敏想和她争论几句,然而看到李婉仪面如白纸,一头冷汗,只好作罢。
来到医院门口,贺敏敏拦下一部出租车,正报出小饭店的地址,李婉仪连忙阻止。
“不可以的。你那是新房,难道让我……让我在你的婚床上做小月子?”
她怕司机听到觉得忌讳,压低声音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可以睡地板,反正阿天他这几天都要陪夜不回家的。”
贺敏敏丝毫没绝对有什么不妥。
最终在李婉仪的再三坚持下,贺敏敏让司机把车子开到了家附近的招待所,就是上次招待苏州亲戚的那一家。
安顿好李婉仪,贺敏敏回到娘家。
家里静悄悄的,嫂子上班去了,杰杰在学校,贺健正在隔壁房间睡觉。
“都几点了还在睡?”
贺敏敏听得一包火。
“别提了,昨天从证券公司回来后一直都魂不守舍。夜里没睡好,发了一晚上噩梦,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我在这里听得一清二楚。”
贺家姆妈没敢对贺敏敏说,她早上去找绍兴阿嫂给贺健收惊,花了五十多块。
“阿天呢?”
“去他师父家守夜了,估计这两天都要在那边帮忙。”
贺敏敏把有人来灵堂闹事的事情跟姆妈说了,老太太直呼作孽。
“姆妈,我想问你个事情。”
“什么?”
贺敏敏把嘴巴贴到姆妈耳朵边,小声问,“这个……女人生完孩子,应该怎么做月子啊?”
只听得“当”的一声响。
贺家姆妈拿在手里的鸡毛掸子落在地上。她一把抓起贺敏敏的手,激动得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姆妈,你怎么了?”
贺敏敏大惊,以为她妈突发恶疾。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贺家姆妈冲到佛龛面前,双手合十,先是对着观音娘娘的塑像拜了两拜。又转过身,着急忙慌给老贺的遗像上了三支香。最后用整栋楼都听得到的嗓门大喊起来——
“老头子,你女儿怀孕了!我要抱外孙啦!”
“不是我!”
贺敏敏吓得把头摇成拨浪鼓,“是我们公司里的一个女同事怀孕了!人家问我来的。”
贺家姆妈脸皮一抖,心算了一下时间,哪怕贺敏敏新婚之夜“中奖”,现在也还不到发现的时候,顿时一脸失望。
“瞎吹什么牛逼。你们单位那么多生过孩子的女人,她不去问她们,反倒来问你?”
贺家姆妈冷笑,“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贺敏敏没想到她妈这个时候突然智商爆表,无奈之下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她说那个女同事其实没有结婚,被男朋友甩掉了,但是肚子里已经有了孽种。
“我上午陪她去打胎。姆妈你晓得伐,原来做好流产手术,是要自己走出来的哦,而且产科的小护士凶是凶得来……”
贺敏敏说得七分真三分假,贺家姆妈果然上当。
“哎,你看看,你看看。姆妈从小就教导你,小姑娘的裤腰带要束束紧,是有道理的是伐?男人舒服了,拍拍屁股就走,倒霉的都是我们女人。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
贺家姆妈双手合十,对着观音菩萨像拜了又拜。
“她不敢让家里人晓得,现在一个人在宾馆里。我要是不去照顾她,她就真的没人管了。”
贺敏敏装模作样地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突然间,郑小芳凄惨的模样无端端地跃入脑海。
贺敏敏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姆妈,如果……我说‘如果’哦,我哥……杰杰他将来要是让人家小姑娘未婚先孕……”
“不可能的。阿拉杰杰这么乖的男小官,怎么会做那么不要脸的事情。”
贺家姆妈瞪了瞪贺敏敏,“怎么不想你侄子点好。”
“啊呀,贺杰是八零后,等他二十多岁的时候都已经是新世纪了。现在的老思想到那个时候都不作数了。”
贺敏敏不以为然,觉得她姆妈的思想还停留在清朝。至少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到涵养邨。
“不管什么时代,做人的标准都是一样的。不光女孩子要自爱,男孩子也要懂事。我最痛恨那种生了儿子,就觉得自家肯定不吃亏的人。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一定会来的,只是早晚问题。”
贺家姆妈捡起鸡毛掸子。
“我是说‘如果’,如果杰杰把人家肚子搞大,害得小姑娘流产,甚至搞得人家一辈子都不能生孩子了,你要怎么办!”
“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不等老天爷降罪,我直接拿刀劈死他。”
贺家姆妈冷笑着挥了挥鸡毛掸子。
“姆妈,你开玩笑?”
“怎么,瞧不起我?你到时候看看,看我会不会大义灭亲。”
贺家姆妈见贺敏敏突然间脸色惨白,鬓角都渗出汗珠,忙掏出手帕为她擦汗。
“小丫头,瞎七八搭想什么,跟你说了杰杰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孩子。再说了,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呢。”
“姆妈才是瞎说,杰杰二十岁的时候你还不到七十。姆妈至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
贺敏敏连忙“呸”了几声。
“一百二十岁,那真是要成老妖怪了。我也没有那么贪心,你快点生个小囡给我白相白相,我帮你把孩子带到上小学,那我这辈子的任务就算都完成了,可以下去见你阿爸了。”
“让阿爸多等一歇不要紧,姆妈还是多陪陪我。”
贺敏敏搂着母亲的肩膀撒了好一会儿的娇,把老太太哄得眉花眼笑,总算答应让她去照顾那个“女同事”。
至于郑小芳的事情……
她决定还是暂时先瞒下来,以后再徐徐图之。
……
“老母鸡,鲫鱼,红枣,红糖……”
贺敏敏根据姆妈的叮嘱,一路走一路盘算要买什么东西给李婉仪进补。
刚出弄堂口,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看背影似乎是贺健。
她眨了眨眼睛心想贺健不是在家里睡觉么,什么时候跑出来了?
贺敏敏疑惑地往前追了几步,却已不见那人的身影。
“难道看错了……”
贺敏敏正在犹豫中,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瞪眼,发现是江天佑。
“你回来了?”
贺敏敏看他胡子拉碴,衣服皱皱巴巴,双眼布满红血丝,不由有些心疼。
“一夜没合眼把?快点回去休息休息。还要陪几天?”
“就今天一晚了,殡仪馆安排明天上午大殓。”
江天佑怕夜长梦多,那群人会再来捣乱,求周阿发帮忙通通路子,尽快安排葬礼。别看阿发那家伙长得贼眉鼠眼,办起事来却不含糊,马上就搞定了。
“哎呀,我明天要上班的。”
“我去就行。”
“你……这是要去菜场?”
江天佑有些吃惊地看着菜篮子,心想今天太阳难道打西边出来了。
结婚到现在,买菜做饭都是他的活。这位小姐除了偶然烧烧开水,从不踏进厨房半步。
贺敏敏看了看四周,把江天佑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对他说了李婉仪的事情。
“畜生,居然打女人……”
江天佑咬牙切齿道。
他这辈子最恨对女人动手的男人,听说李婉仪因为借钱给自己才会被打,又不禁自责起来。
“我去买。做好你再送过去。”
“不行。你一晚上没睡,哪里有精神,我怕你把盐当做糖下进菜里。”
贺敏敏推着他的肩膀往小吃店方向走。
“回去就不要打地铺了,睡床吧。”
“你在关心我?”
江天佑转过头,眼睛带着笑意。
“我……我怕你累死没人跟我打配合。不要废话,快点回去睡觉。”
贺敏敏老脸一红,用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江天佑本来因为亲眼目睹林阿根离世又伤心,又疲惫,浑身的肌肉跟打结了似得难受。被她这么一打,竟觉得全身血脉都畅通了似得,恨不得她再给自己来两下。
他“嘿嘿”傻笑两声,摸着僵硬的肩膀往家里走。
贺敏敏看着江天佑晃晃悠悠的背影,心想他要烦恼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送礼这件事情还是她自己决定吧——
翌日
贺敏敏在单位里旁敲侧击打听了一圈,果然基本上名单上的人都给两位科长送了礼。她心想自己要是不送,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送礼也是有讲究的,必须投其所好。
众所周知,副科长张大姐最疼女儿,之前许招娣走的就是她这条路子。
不过进入大名单之后的事情就不归张大姐管了,主要是姜科长和上面的领导沟通决定的。
贺敏敏想来想去,决定“双管齐下”,两个人都送,以免顾此失彼。
张大姐那边好对付,把那只郑翔退回来的钢笔重新包装一下送给她女儿就好。张大姐的女儿考上了华师大,送金笔正好祝她“金榜题名”。
倒是姜科长,让贺敏敏觉得很是为难。
她对姜科长的喜好一无所知,只晓得他老婆死了好多年,和儿子儿媳妇分开住。
再加上贺敏敏严格遵守贺家姆妈的教导,除了小扬州,她和单位里的男同事都不怎么熟悉,尤其是男领导,就怕人家捕风捉影说些有的没的。
和姜科长也是一样,平日里最多上下班点头打招呼,如今突然要亲亲热热地拉关系,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入手。
贺敏敏想了半天,觉得还是送最常见的烟酒茶叶比较保险。
趁着午休时间,贺敏敏去黄山茶叶店花买了罐极品大红袍,又去第一食品商店花买了瓶茅台,两样东西花掉了她半个月的工资。
回到单位,她从更衣柜里随便找了个红色塑料袋把东西装在里面,也学着那些人的样子,偷偷摸摸地敲响了福利科办公室的大门。
“哎呦,敏敏,有事?”
来开门的是科长姜洪才。
贺敏敏刚才出去买东西的时候看到张大姐正在附近美发店里洗头,晓得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那么快回来。
“科长,我想跟你谈一谈。请问你现在方便么?”
“啊……可以,进来吧。”
姜科长双手捧着个磁化杯,笑容可掬地打开门。
姜科长今年五十多岁,白白胖胖,生了一个双下巴,见谁都笑,宛如无锡大阿福。原来是工会干部,后来福利科从工会里面单独分出来,他就做了科长。
看到贺敏敏手里提溜着的塑料袋,姜科长原本就笑嘻嘻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细缝。
“不要紧张,有话直说。要不我给你倒杯茶?”
“不用不用……就是关于福利房的事情,我听说最近您都在找大名单上的人谈话,我一直等一直等,都不见您喊我。这不……我就来找您了。”
“哦,那个啊……”
姜洪才翘起二郎腿,“你是不知道,上面很重视这次分房,让我务必从多个角度了解每个员工家里的情况,好确保房子分配到最需要的那一群困难职工手中。这样才能体现公司、国家对老百姓的关爱之情。所以我要一个一个慢慢来么。”
姜洪才打起了官腔,“小贺同志虽然工作上游刃有余,但是毕竟还年轻。年轻人难免心浮气躁,还要多学习学习。”
“我这不是正在向您学习么。”
贺敏敏陪笑,“只是年底很快就要到了……”
“呀,说起来上次敏敏你结婚,我家里正好有事没去,真是遗憾。下次你摆满月酒,一定要请我哦。”
说着,姜洪才开始絮絮叨叨各种琐事,一会儿说公司春秋季制服的颜色不好看,一会儿又抱怨小菜场最近物价飞升。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眼看午休时间马上结束,贺敏敏耐心几乎要用尽,姜科长终于从外太空兜了回来。
“这次部门审核,除了要看你们工作时候表现,还要观察名单上每个员工道德品质,乃至家庭生活,才能确定最终的人选。
姜科长说着,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来,把臀部搁到贺敏敏坐着的沙发扶手上,看着她白色衬衫领子后面露出来的雪白脖颈,老头咽了咽口水,把肥嘟嘟的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敏敏你的工作能力肯定没有问题。就是不知道私底下生活方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