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中
处理好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贺敏敏和李婉仪手拉着手躺在床上说悄悄话。
上次这么一起睡觉好像还是小学时候的事情。有一年贺家阿爸带着老婆、儿子临时有什么事情赶回苏州,留下贺敏敏一个人在上海。小孩子不能没人照看,于是把她送到李家,在他们家住了一礼拜。
那一个礼拜是贺敏敏童年最幸福的时光,李婉仪的房间亮堂堂、香喷喷,家里还有钢琴和各种画报。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话梅糖、蝴蝶酥。李家姆妈给她穿李婉仪的漂亮裙子,两个人扎一模一样的小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一奶同胞的小姊妹。
贺家姆妈从苏州回来,带着采芝斋的蜜饯点心上门道谢,要把贺敏敏带回去。结果贺敏敏抱着人家的大门框不撒手,说要留下来做李伯伯的女儿。李婉仪也跟着一起哭,说爸爸咱们就多养一个妹妹吧,敏敏吃得多不要紧,我少吃一点就好了。
两个人的童言童语逗得大人们乐不可支,到现在贺家姆妈都会时不时拿出来调侃一番。
一眨眼,昔日的两个小小姑娘如今都嫁做人妇。
“我不能让耿恩华知道我怀孕了,不然他一定会逼我生下来。”
李婉仪无意识地啃大拇指的指甲。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耿家人对于孩子的渴望了。
她记得有一回和耿恩华躺在床上一起看电视,看到产妇病危,医生问丈夫保大还是保小的剧情时,曾傻乎乎的问耿恩华如果是他会怎么选。
耿恩华笑呵呵地回答:这还用说,你又不姓耿,当然是保我耿家人。
她那时候以为他是开玩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才是那个玩笑。
李婉仪瞪大双眼看着天花板,一手捂在肚子上,脸色苍白。
她想自己大概没有什么母性,又或者是性格上有什么残缺。明明听了那么多道理,看了那么多书。古往今来的那些女人们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生命,只为了给孩子留下生的希望,为什么她做不到呢?
当耿恩华把滚烫的烟头按在她的胳膊上,捂着她的嘴巴不准她哭嚎的时候,她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如果生下孩子,那真的一生一世都摆脱不掉这个男人了。
黑暗的念头瞬间笼罩住她,对未来悲惨生活的恐惧压制住了刚升起的母爱,吓得她落荒而逃。
“你爸妈怎么办,他们也一定也会反对的。”
贺敏敏巴不得李婉仪和那个人渣离婚,但是当事情牵涉到孩子,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两个月前李婉仪去国妇婴体检,结果当场被医生告知她已经怀孕了,还笑她怎么稀里糊涂的。
李婉仪说她从青春期开始,月经周期就没有正常过。有时候两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一个月来两次。所以这次超过半个月没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孩子现在三个多月?”
“对。”
“为什么之前都不说?”
贺敏敏不解。
李婉仪苦笑,“我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在打保胎针,医生说我身体情况不好,我打算等稍微稳定一点再告诉大家,免得空欢喜一场。
“所以我也不用通知我爸妈,就当他根本不存在吧。”
李婉仪的嗓音猛地哽咽了。
她把头埋进枕巾里,双肩不住颤抖。月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洒在李婉仪的脸上,像是一只垂死的天鹅。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有了孩子,他就会重视我,不会打我。现在我看清了,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不爱我。他爱的只有他的家里人。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各种说得上说不上的亲戚。他们村里随便一个姓耿的人对他来说,都远远比我来得重要。”
炙热的烟头烫破李婉仪的皮肤,也烫开了她脑子里朦朦胧胧的大雾。
猛然间,她大彻大悟,明白自己只不过是耿恩华升官发财路上的一个垫脚石。
如果当时有别人介绍了条件更好的女孩子给他,又或者自己的父亲不是厂长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和她结婚的。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贺敏敏还是觉得是因为那三万块钱的问题。
“我想起来了,年初的时候他老家来过信,那时候就应该提过这件事。只是当时存折里的钱还差一点。”
李婉仪不是傻子,前后一联系就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耿恩华对那笔钱根本就是蓄谋已久,并且完全没有打算告诉自己。
或者说,他觉得压根没有这个必要。
他早就把李婉仪和李家的一切都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所以在发现钱被取走后,他才会那么暴跳如雷。耿恩华不是气李婉仪不经过商量用了共同基金,而是她竟然敢动“他的钱”!
三万块只是导火索,事实的真相是他压根不爱她!
虽然写了那么多言情小说,可李婉仪自己并没有体验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她心中虽然不免有所缺失,但觉得只要岁月静好,细水长流才是生活的本质。
谁能说平淡的爱情,不是爱情呢?
可如果,就连这些都只是她一直以来自我洗脑的幻想,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他对她,对她全家的算计的话,她绝对不能再为他增加一个砝码了。
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耿恩华用来威胁她的最大筹码!
“敏敏,我恨他,我恨他!”
李婉仪把脑袋埋进贺敏敏的臂弯,“他让我变得丑陋,残忍,变得都不像是我自己了。”
“敏敏……”
李婉仪把头埋进贺敏敏的胸脯,像是迷途的孩子寻找母亲的怀抱,“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我们不结婚就遇不到这种事情,对不对?”
贺敏敏抱着李婉仪颤抖的肩膀,迷茫地擡起头,发现自打结婚后她的人生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一帆风顺,各种倒霉事情反而层出不穷。
生活的苦难像是沙滩上的潮水一般去了又来,倒是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像歌里唱得那样“时光一去永不回”了。
她不禁想:难道人们追求婚姻,都是在自讨苦吃么?
李婉仪哭了很久,等她彻底发泄完毕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贺敏敏今天怎么那么晚回来,还有阿江师傅怎么没回家。
贺敏敏把江天佑师父的事情告诉她,听完之后,李婉仪沉默了许久。
“你看,谁都过的不容易。不止我们。”
李婉仪闭上眼睛,紧紧握住贺敏敏的手,“幸好有你,不然我这一口怨气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你要和阿江师傅好好过,千万别学我这样。”
自己的婚姻不幸,李婉仪更加希望贺敏敏的婚姻幸福。
“婉仪,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摸着李婉仪手指间的薄薄笔茧,贺敏敏突然也起了冲动,她想把自己和郑翔分手的原因,还有她和江天佑假结婚的事情和盘托出。
这些日子以来,她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仿佛每天都扛着一个十字架,实在太难受太压抑了。
“你说。”
“我……前几天单位发通知,福利分房的大名单出来了,我通过第一轮筛选。”
话到嘴边,贺敏敏骨子里的“契约精神”顽强发作,逼着她不得不把话头重新咽了回去。她终究不能为了一时之快连累江天佑,只好把这几天单位里的事情拿出来说事。
“这不是好事儿么?怎么闷闷不乐的呢?”
李婉仪支起一只胳膊,不解地看贺敏敏紧蹙的眉头。
“可这两天名单上的人都被叫去组织谈话了……除了我。”
今天张大姐都走到她们柜台了,贺敏敏以为是叫自己上去,正准备把客人交给小英子。谁晓得她绕了一圈去了隔壁美术部。
贺敏敏又急又疑,本打算回来就跟江天佑商量这件事。现在江天佑不在,她只好求助李婉仪。
“不止如此,我那天去福利科发喜糖,看到许招娣在里面和正副两位科长有说有笑的。结果我一进去,一个个都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都不吱声了……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贺敏敏翻身起来,双手抱在胸前。
“会不会……是你没有送礼呢?”
李婉仪也坐了起来,思索了一会儿,委婉地说:“你知道的,在我爸爸在那个位置上,很多人求他办事,来的时候都带着礼物……当然我爸是老党员,思想作风梆梆硬,全部都拒绝了。就是……不知道你们单位领导的人品怎么样?”
被李婉仪这么一提醒,贺敏敏一下回想起来,这几天她几次经过福利科办公室门口,时不时看到有人神神秘秘地往那边走,手里不约而同都提溜着什么东西。走到门口先是跟做贼似的四下打量,接着对暗号似的敲两下门,得到允许后才会进去。
那神情,那动作,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在演《夜幕下的哈尔滨》,是特务在街头呢。
回想起来,那几个家伙部门、年纪都不一样,但似乎都是大名单上的人。
贺敏敏一拍脑门,暗骂自己那么精明的人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都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她可以为了拿到福利房,欺骗单位领导和父母亲眷与江天佑假结婚。别人当人也有别人的手段方法,大家各凭本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