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股票危机上
从窗户里扔出来的水果篮摔在天井里,差点砸到底下的素馨花。
“我说过了,不要来我家,不要来我家,听不懂是伐?”
“我们只是来慰问慰问你,顺便把医药费给你。”
贺敏敏踮起脚局促地喊。
昨天晚上,在魏华近乎无赖的恳求下,郑翔最终放了贺健一马,同意接受调解。
贺家姆妈一夜没睡,天刚亮就去家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个最高级的进口果篮,让贺敏敏小夫妻他们送过来。
“不需要。”
“可是……”
郑翔不等她说完话,“刷”地拉下百叶窗。
江天佑把水果一个个捡起来,坏的扔掉,没坏的重新放进篮子里,又把篮子放在窗台下。
“过段时间再来吧。”
贺敏敏知道不能强求,只能与他一起离开。
他们不晓得的是,就在两人离开后不久,一个女人敲开了郑家的大门。
……
趁着贺敏敏送苏州亲戚去火车站,江天佑独自一人来到师父林阿根所住的兴业里。他想跟师父商量一下,能不能把店铺的价格稍微降下来一点。或者通融一些,让他分成两笔支付,好留下装修和招工的钱。
江天佑还没踏进师父家的大门,就闻到里面飘出浓浓的香烟味,呛得眉头一皱。
“师娘,师父有客人么?”
林阿根的妻子正蹲在墙角劈柴火。
“阿天来了啊?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
她笑着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江天佑递上来的两瓶酒。
林师娘圆脸,白面堂,头顶梳了个老式的发髻,穿着青布裙子,打扮得很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
“什么客人,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老头子。拉着你师父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
林师娘厌恶地撇了撇嘴巴,“之前就和这群老东西混在一起,说什么‘干大事’‘开舰队’。啊呀,他不会老了老了,又重操旧业走到弯路上去吧?”
师娘也是老派人,当年师父吃牢饭,师娘在外头一个人带着孩子等了他三年。师父没进去之前也很“花擦擦”的,老相好可以从十六铺排到曹家渡。后来大约被师娘的痴心感动到了,接下来的十多年别说跟别的女人睡觉了,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我跟你讲,军军现在大了,我也老了。他要是再进去吃牢饭,我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横竖横’(沪语:拼死)要跟他离婚。”
“不会的师娘,你想多了。”
江天佑失笑。
师父这把年纪,金盆洗手还差不多。而且只听说过临老入花丛,怎么会有人临老入江湖。
“有人来了啊。那我们就少陪了。”
里面的人似乎听见外头的动静,起身告别。江天佑看着四个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从客堂间鱼贯而出,冲他客气地打招呼。
江天佑觉得他师娘多虑了,这些人一看就不是道上混的,反倒像是一群老克勒。尤其是打头出来的那个,穿着长风衣,漆皮鞋,头势清爽,彬彬有礼。要是手里再拿根“斯迪克”,活脱脱就是从旧上海电影里走下来的老绅士。
阿根看到徒弟,眼睛一亮,让他快进门。
“怎么样,新婚之夜感觉如何?”
阿根今天心情不错,上来就跟江天佑开起了玩笑。
“老头子你要死了,怎么那么不正经,这个问题是你当师父的人可以讲的啊?”
师娘瞪了阿根一眼,转头笑嘻嘻地为江天佑倒了杯茶,“怎么不把新娘子带过来?让我跟她说说话。”
“我……”
“好了,我和阿天有事情说,你出去吧。”
阿根很有派头地摆摆手。
“知道了,大老爷。”
林师娘冲江天佑挤眉弄眼,让他一会儿留下来吃饭。
“钱带来了么?”
阿根身子微微前倾,双眼发光。
“师父,关于这个钱的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下……”
江天佑随即把自己在香港遭遇车祸的情况和盘托出。
他说得认真,没见到林阿根的眉头一点一点簇了起来。
“我就想问问您,这店铺的费用能不能往下稍微降一点呢?”
当初师父说要出手店铺的时候,江天佑一时热血上头,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回头想来,如果要改造成饭店,后厨的煤气管道和灶头要全部重新铺设,这和拆掉重建没什么区别。五万块钱不过买张营业执照,实在有些冤枉。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坑你啰?”
林阿根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两道剑眉好像要从脸上飞出去。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可是拒绝了好朋友的请托把店特意留给你的。你现在看到店关了,你师兄弟们都去别的地方工作了,我想再开也开不起来。就好像女人被搞大了肚子,可以随便开条件了对吧?”
“师父,天地良心,我江天佑要是有这个想法,让我被雷劈死!”
江天佑百口莫辩。
“哼,小宗桑(沪语:小畜生)!车子都没压死你,我看雷公也不会劈死你的。不要在我面前赌咒发誓,我林阿根从来不相信这一套。你这是欺师灭祖!”
林阿根口不择言的话语,暴戾的神情深深伤到了江天佑。
在他心目中是真的把阿根当做阿爸,师娘当做姆妈,把这个小院子当做自己除了鸿庆里之外第二个家的。
他记得就在外面的弄堂里,好多年前他教军军骑自行车,路过的邻居都笑着说阿根好福气,有两个儿子可以帮他养老。师父笑得那么欢畅,现在耳边似乎都能听到那时候的笑声。
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他就变成了欺师灭祖的小宗桑了呢?
“跟你说,五万块,那是四个月之前的价格,现在不是这个价钿了。”
林阿根起身,伸出右手,比了一个“六”,“现在你要买我的店铺,没有六万块绝对不可能!”
“师父!”
江天佑惊呼。
“不要叫我师父。你要是不买,你就走,有的是人排着队要。你要是想买,三天之内拿六万块来放在这张桌子上,或许我还可以认你做我的徒弟。”
“师父……怎么可以……”
“出去!”
林阿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江天佑双腿发软,口鼻发凉,强忍着一腔委屈走到外面的天井里。
林师娘担忧地看着他。
“师娘……”
江天佑欲言又止,他怎么也想不到,和师父十多年来的父子师徒情谊,原来只值区区六万块!
“我跟你说,你还不信?你师父他变了,自从他和那群炒股票的人混在一起之后,脑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钱!”
“股票?”
江天佑没想到他师父会碰这种东西。
“胡说八道什么啊?不是我跟着老胡他们炒股票,你儿子念大学的学费从哪里出来啊?”
阿根追到门口,指着林师娘喊,“靠我炒菜蒸包子,猴年马月能够赚到儿子买房子的钱?只有股票才会让我彻底翻身,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就不要瞎说。”
江天佑恍然大悟,原来刚才走出去的那帮老约克就是“股票舰队”的人。
“阿天,不要说师父不关照你。现在股市那么好,你的五万块钱随便放进去滚两天,十万二十万随随便便就出来了。到时候说不定你连饭店都不想开,就靠炒股票也能发财。”
“胡说八道!阿天,你别听他的。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我看他们就是在投机倒把。”
林师娘把江天佑往外推,“不要信他。快点走!”
六万块……股票……
江天佑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一路上脑子里这两个词语不停地打架。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位于外白渡桥旁的上海证券交易所大楼。今天是交易日,大楼门口人头攒动。
江天佑隔着马路观察那边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急”两个字。
他看到有人一手拿着报纸,一边口若悬河地站在台阶上说着什么,一群人站在他的周围,听得聚精会神,还有人拿着纸笔做记录。
他看到有个孕妇挺着肚子抱住一个男人的腰,男人手里提着个装满了钱的马夹袋,正往交易所里冲,任凭孕妇如何阻拦都无济于事。
他听到BP机发出此起彼伏的“滴滴”声,公用电话亭旁站满了手拿股票传呼机的人。还有一些“大款”手里举着个比砖头都要厚的大哥大,立在马路当口“喂喂喂”喊个不停。
明明只是隔着一条马路,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就连投射到对面的阳光似乎都比这里要忙碌一些。江天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产生幻觉,他甚至感觉空气中有一股焦灼的味道。
他知道这年头很多人炒股票,在证券交易所成立之前,上海的股票市场在西康路101号,距离小吃店几百米,步行可达。当年上海刚发行股票的时候,必须要有认购券才能入场交易。认购券的价格是30元一张,江天佑那年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一百多块钱,已经是一众师兄弟里最高的了。
股票这种东西,他是想碰也没资格去碰。
不过江天佑也曾经在股票上面小赚过一笔。
他有个叫做周阿发的小学同学,家里住在西宝兴路,是开香烛锡箔店的。阿发不甘心“继承家业”,早早出来混社会。混来混去混成了“打桩模子”,就是北方人所谓的“黄牛”。
阿发发财不忘老朋友,让江天佑带着师兄弟一早去西康路邮局门口排队买认购证。一张给他五块钱,至于江天佑怎么分钱给他手底下的人,他不管。
那一回造成的结果就是惠民小吃店开业十多年来头一天早市“开天窗”。除了林阿根之外所有的厨师和伙计,甚至街道工厂和清扫班的老阿姨们全部都被江天佑拉去邮政局排队,两个小时怒赚了一千多快。
江天佑不黑心,一张认购券他只拿两块,剩下的都给大家。众人对此都心服口服,说以后有这样发财的事情千万记得叫上我们。
分完钱,一群人嘻嘻哈哈往回走,什么早市,什么蒸包子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还是江天佑人高马大,远远地看到师父手里拿着把煤炉铲子,横刀立马站在马路中间,他黑着一张张飞似的面堂,举起铲子怒吼着拍了过来。
那时候师父是怎么说的: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要妄想一夜暴富,股票这种东西都是虚的,你们怎么可以为了这点东西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
可他现在自己又是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