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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俗女物语 正文 15、被退回的分手信 上

所属书籍: 上海俗女物语

    15,被退回的分手信上

    和千千万万同时代的年轻人一样,贺健初中毕业后不久响应国家号召登上了开往黑龙江的火车,加入到“上山下乡”的滚滚大军之中。

    曾经的贺健也是一个讨人欢喜的年轻人,来自父母的优良遗传让他在一群长相平平无奇的小伙子间脱颖而出。他是小分队的队长,会拉手风琴,拉二胡,会唱沪剧,是个多姿多彩的文艺青年。

    在祖国边疆的白山黑土,这个上海青年遇到了自己的爱情——一个同样来自上海的美丽姑娘郑小芳。郑小芳喜欢看外国电影,《叶塞尼亚》《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她都已经看了无数遍。

    两人在一起约会的时候,会偷偷背诵电影里的台词,唱“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他们彼此拥抱,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想念遥远江南的柳浪闻莺,一起轻声念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年青人的爱情热烈、纯真、奔放,两人许下海誓山盟,如果不能一起回到上海,那就一同扎根在黑龙江,把自己献给伟大祖国的建设事业。

    他们许诺对方,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离。

    当时他们谁也没想到,把他们分开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封“死亡通知书”。

    贺健的父亲不幸逝世,贺家姆妈拍电报到农场让贺健立即回家奔丧。

    临行前,郑小芳把自己攒了许久的全国粮票都给了贺健。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自己的黑白照片,是上回赶场的时候去镇上拍的。

    贺健收下她的心意,对她说最快一个月,最迟三个月自己就会回来了。回来之前,他会去南京路上的服装商店为她买上海现在最时髦的衣服,带一双她心心念念很久的双拼色凉鞋,还要给她买麦乳精、买万年青饼干,买彩色杂志……买一切他们在农场里买不到的东西回来。

    然而郑小芳万万没有料到,情郎这一去就如同南飞的鸿雁,就此失去了消息。

    “我姐天天等,日日等,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哥哥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连封信都不寄给她?”

    郑翔质问。

    “我,他……”

    贺敏敏有苦难言。

    哥哥回上海后,父亲的单位出于对员工子女的抚恤,决定让贺健顶替他父亲的工作,留在机修厂上班。

    不但如此,因为父亲是因公身亡的,哥哥一进单位就能做正式员工,拿的是36块钱一个月的正式工资。不用从学徒工做起,每个月只有21块钱。

    那时候社会上传得风言风语,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很快就要结束。离上海近的几个农场,像是江西、黄山那边的许多知青都偷偷跑回家躲了起来。哪怕没有工作,哪怕成为被人鄙视的“社会青年”“盲流”,他们都不愿意再回去。

    就是在这样人心惶惶的背景下,那么好一份编制内的工作从天而降,砸在贺健身上。

    贺敏敏记得很清楚,父亲的葬礼上,她们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姆妈说家里必须要有顶梁柱,阿爹不在了,阿哥是唯一的男人,这个家里不能没有他。

    阿哥当时是怎么回答的,贺敏敏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头七”过后,她看到哥哥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手里拿着一瓶黄酒,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当时她以为哥哥和她一样,是想念父亲了。现在回想想来,贺健当时望向的是遥远的北方。

    那之后,哥哥留在了上海,子承父业做了一名机修工。又过了几年,他相亲、结婚、生子,成为了大上海千千万万普通工人的一份子。

    “呵……和我猜的差不多。什么山盟海誓,都是骗人的。郑翔冷笑,“不回来就不回来,他就忍心这么让我姐姐空等?”

    “不是的,我哥写了一份信寄去东北,但是不晓得为了什么缘故被退回来了。”

    贺敏敏说着把信放到桌子上。

    郑翔半信半疑地拿起信封,郑小芳的照片恰好落了下来。

    看着照片里风华正茂的姐姐,再想到她如今的模样,郑翔顿时红了眼眶,鼻子一酸。

    快速读了一遍分手信,郑翔沉默了很久。

    “天意,只能说是天意……”

    郑翔苦笑着推了推眼镜,“因为那时候我姐姐也在上海。”

    “怎么可能?”

    贺敏敏不解。

    “我听说知青是不可以随便回城的。没有农场开出来的介绍信买不到火车票,也不能住旅店。”

    江天佑插话。

    他认识一个从农场逃回来的家伙,当年为了回城不惜冒险扒火车。也是他运气好不好,火车并非开往上海,而是西安。辗转了好几次,终于搭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却是辆运煤车,那车开到昆山就不走了,这家伙就改扒运沙船,顺着吴淞江一路飘到苏州河这才回家。据说家里人看到他半夜三更站在门口,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要饭花子。

    郑小芳一个女生,难道也能扒火车不成?

    郑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哥走的时候正是开春那会儿。农场组织整修屋顶,我姐不小心从上头摔下来……”

    “什么?”

    “我姐摔下来后,立即被送到了场部的卫生所。卫生所的条件只能治疗一些头疼脑热,大夫开出证明,让人开卡车火速把她送到镇上的医院。总算抢救及时,捞回一条命……”

    江天佑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

    郑翔接过,颤抖的手试了几次才点上火,他深深吸了一口,闭上双眼,下唇不自觉地抽搐。

    “等我姐稳定一点之后,又被送到了省里的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连队拍电报回上海,让家属尽快赶过去。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妈大字不识几个,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上海。我那时候还在念中学,只好请假去了一趟黑龙江。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阳光隔着窗户照进小小的包间,郑翔破碎的眼镜片瞬间闪过白桦树的倒影。

    “我赶到医院,哈尔滨的专家说她下坠的时候伤到了脊椎,可能要瘫痪……”

    “不!”

    贺敏敏感觉脑袋被棒子重重敲了一下。即便她已经看到了郑小芳悲惨的模样,内心依然无法接受那两个字。

    这实在是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我也觉得不可能。我姐姐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怎么可能瘫痪了呢?

    “医生说他们那边设备不好,不是没有可能误诊,让我把姐姐带回上海,做进一步检查。我们乘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1980年的六月六日。”

    贺敏敏猛地擡起头。

    所以他才故意把结婚的日子定在那一天么?

    “六月六号……”

    江天佑看向信封上邮戳的日期,信是在五月底寄出的。从上海到黑龙江,平信至少要走半个月的时间。等这份信到达郑小芳所在农场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回到上海了。

    从静安区的涵养邨到黄浦区的同福里,只需要坐一部19路公交车,短短四十分钟就能到达。然而这点距离对他们两个而言,却是天各一方,此生不再相见。

    “她……真的瘫痪了么?”

    贺敏敏捂着嘴,眼泪不自觉地落下。

    “你刚才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郑翔冷漠地反问。

    橘红色的烟蒂被狠狠地掐灭,贺敏敏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香烟烫伤,发出一声“呲”的哀鸣。

    “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郑翔走到窗边,巨大的阴影投射在贺敏敏的身上。

    “我姐不止瘫痪那么简单……医生跟我说,她流产了。当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了,所以才会大出血。”

    这回不止贺敏敏,就连江天佑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毫无疑问,这个孩子是贺健的。这也解释了郑小芳为什么干活的时候会魂不守舍,从高处跌落。

    不要说十多年前,即便是在九十年代女孩子未婚先孕都是一件天大的丑闻,更何况是在闭塞的农场。一旦被人发现,孩子固然要被打掉,“破鞋”郑小芳将会面临一场又一场的批斗,不逼她说出“奸夫”是谁绝对不会罢休。

    总算医院的大夫心善,见郑小芳已经如此悲惨,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除了郑翔以外的任何人。

    “十二年了,你知道我们姐弟这十二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么?”

    郑翔转过身,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冰冷的讥诮和仇恨。

    “为了给我姐治病,家里的存款全部都用光。我妈除了在厂里干活,下了班还要到处打零工,给别人洗衣服,带孩子,劳累过度不到一年时间就过世了。我那时候还在读书!”

    郑翔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扎在贺敏敏的胸口上,她惶恐,惊惧,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这一笔笔的血账,都是贺健犯下的罪孽。此时却像是一把巨大的十字架,压在贺敏敏的后背上,让她汗毛倒竖,无法呼吸。

    “我妈出殡那天,我在她棺材前头发过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贺家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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