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荒唐的契约上
“什么,你被骗了?”
人民咖啡店的一角,女子的惊呼声引得附近几桌的客人纷纷转过头。
“我以为你是来给我发喜帖的……怎么会这样呢?上礼拜见面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李婉仪是贺敏敏的小青梅,两人在同一间小学上学,还是一个学习小组的。过去贺敏敏一放学就往李家跑。比起自己家的那个小鸽笼,李家又宽敞又气派,是书香门第。
初中的时候李家伯伯工作调动,李婉仪去了别的学校,从此走上了和贺敏敏截然不同的人生。她顺利地考上高中、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学校做老师,然后火速结婚——用贺家姆妈的话来说,李家妹妹这样的人生才叫“完美人生”,让自家女儿好好跟人家学习学习。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结婚两年多了,李婉仪始终没有怀孕。贺家姆妈说只要再做完这一步,人生的任务就都完成了。
贺敏敏有时候很想问问她妈妈,这个“任务”到底是谁派发下来的,背后的组织是谁?是国家还是老天爷?
如果是国家,完成任务有没有奖励?
如果是老天爷,完不成会不会直接把人带走?
其实不用问她心里也明白,这个“任务”才不会这么快结束,后续任务一个接着一个。要把小孩抚养长大,要送他去念书,看他成家立业,一直等到他生下小孩,再帮忙把小孩子也带大了,这个“任务”才能将将结束。
结婚只是第一步,可是她连第一步的门槛都没跨过去。
纸包不住火,贺敏敏被骗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大哥贺健知道了。
她哥气得要杀人,大骂她没有脑子,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就要结婚。一句都不提自己当时对这个妹婿是怎样的赞不绝口。接着他又迁怒老婆,说连小姑子都管不好,都是大嫂没尽责任。她妈怕邻居听见,冲上去捂他的嘴巴,三个人闹得鸡飞狗跳。
每次贺家吵架都是这个流程,贺敏敏实在待不下去,气得从家里跑出来,想让李婉仪为她出出主意。
每次听到贺敏敏抱怨自家的事情,李婉仪就有些庆幸。她是独生女,虽然没有享过有兄弟的福,至少也没吃过有兄弟的苦。
她记得贺健阿哥小时候其实并不这样。他喜欢读书,爱看外国名著,会用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个很文艺的男青年。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样了呢?
“你看这个。”
贺敏敏从包里掏出一块手表。
“浪琴。”
李婉仪看了眼表带,“怎么坏了也不修修?”
“假的。”
贺敏敏嗤笑一声,“修它的钱,够我买两块上海牌了。”
“怎么会?”
“我去问过单位钟表柜台的老法师了,城隍庙五块钱一个,买两个还能优惠。”
贺敏敏磨了磨牙。
“敏敏,这种表都是社会上那种‘阿乍里’、‘打桩模子’(沪语:骗子、黄牛)戴的。唱戏行当里有句话,叫做‘宁穿破,不穿错’。你那么精致的小姑娘,可千万别戴这玩意儿上班,会坍我们百货公司台的(沪语:丢脸)。”
想到那天钟表师傅戏谑的语气和不屑的表情,贺敏敏的心情已经不只是胸闷了,而是“肉痛”。
同样是定情信物,她送给郑翔的那只钢笔,可是真真正正的18K金,花了足足半个月的工资买下来的,是香港的舶来品,整个上海只有那么一支!
“这也是郑翔送的?他不但骗你的心,还骗你的钱?”
李婉仪眼珠子一转,捂着胸口用颤抖的声音小声问,“那他,他不会还骗了你的身……”
“当然没有!你外国电影看多了!”
李婉仪干咳一声,端起咖啡杯掩饰尴尬。
“那你现在预备怎么办?”
“这个先放到一边。还有几件事情,一桩比一桩气人……”
贺敏敏语速飞快地把单位限期登记福利分房,自己那么优秀却被认为没有资格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越说越生气,忍不住拍桌子,“你都不知道,我那些同事多么势利眼,各个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还说什么等着吃我喜糖,根本就是等着看我笑话。”
“还有,我们家苏州的亲戚不是说好要来上海吃喜酒么?我妈早就跟马路对面的招待所说好了,十一那几天给我们家预留至少三个房间。招待所收了两百块的定金。我妈昨天想要问他们把钱要回来,结果人家说定金是不能退的。两百块啊……想想就心疼。”
“这么多破事,说到底都是因为郑翔闹出来的,我现在真恨不得冲到他面前给他两个大巴掌。”
贺敏敏越说越激动。
“听你的意思,你还想跟他结婚?”
“你疯了?他骗了我,我怎么可能还会嫁给他。”
贺敏敏瞪大眼珠。
“可我听下来就是这样。”
李婉仪单刀直入,“你想要结婚,想要面子,又想要房子。只有嫁给郑翔才能满足所有条件。”
“我……”
“敏敏,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何况是三头,对不对?”
李婉仪不愧是当老师的,说话一针见血。
贺敏敏哑口无言,纤细的肩膀陡然垮了下来。
爱情、婚姻、房子,她一度以为这三样东西是绑定在一起的,难道不是么?
坐了一会儿,李婉仪说家里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两人在咖啡馆门口分手,贺敏敏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几天她也想过,如果找到郑翔,要是他说一切都是误会,还想和自己结婚的话,她会接受么?
长到那么大,郑翔是第一个和她谈了那么久恋爱的人。他的书生气,干净的脸庞,温柔的语调,满腹的才情都让贺敏敏沉迷。
她扪心自问,要是郑翔老老实实坦白,说他没有房子,工作也没有那么好,骗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祈求她原谅……自己还是会想要嫁给他的。
他那么有文化有本事的人,步步高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姆妈喜欢听的苏州评弹和绍兴阿嫂听的越剧里不都有那样的戏文么,富家千金爱上平民小子。只要对方人品好,有才华,早晚会高中状元的。到时候八擡大轿,吹吹打打,新娘子穿着凤冠霞帔,做起了诰命夫人,把那些嫌贫爱富的人羞愧死。
如果郑翔此时出现的话……
“这不是贺小姐么?”
贺敏敏擡起头,只见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正停在她面前不到三步的地方,一身白色西装,梳着大背头,足蹬老人头鞋的年轻男子正一脸好整以暇地朝她擡起下巴,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他故作潇洒,左手胳膊撑在车门上,挥了挥右手,好让贺敏敏看到他手里拿着的砖头似的大哥大。
“是你啊……”
就在刚才,她还以为郑翔回来了……
眼前的这个家伙是她曾经的追求者之一,别看长得人模人样,其实是西康路菜场里卖鱼的。贺敏敏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难得贺小姐还记得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女朋友,长得很漂亮吧?”
男人用大哥大天线指了指车里坐着的女孩子。
“我马上要结婚了。”
“恭喜啊。”
贺敏敏侧身要绕过去,男人伸开双手拦住去路。
“我听说你也要结婚了,不知道新郎官长什么样子?”
“关你什么事情?滑稽伐?”
贺敏敏柳眉倒竖。
“没什么,就是想比一下,看看差距。”
“那差距可大了。”
“他是做什么的?”
“反正不是小菜场里卖咸鱼的。”
“我是卖海鲜的,不是卖咸鱼的!而且我现在也不在小菜场里做了,我在水产批发市场,有两个摊位。”
“难怪身上一股鱼腥味。”
贺敏敏说着,装模作样地捂住鼻子。
“有么?”
男人狐疑地擡起胳膊嗅了嗅,“我明明喷过香水了,法国香水。”
“难怪又香又臭,跟外国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贺敏敏嗤之以鼻。
“我跟你说,你别得意。我这个新女朋友今年才二十岁。二十岁的姑娘一朵花,你再漂亮也比她老了。也是花,不过是‘豆腐花’。还有,别天天眼珠子朝上面看,觉得男人都是烂泥,活该被你踩在脚底下。等再过两年,等你人老珠黄,长得就算比刘晓庆、比林青霞好看也没用了,根本没有男人要你……哎呦,你踩我干嘛!”
男人抱着右脚哇哇大叫,大哥大飞了出去,车里的女朋友急忙跑出来安慰。
“卖鱼的,回去把鞋子擦擦干净,上面还有鱼鳞呢。”
贺敏敏擡起细细的高跟鞋,冷哼一声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身后的卖鱼夫妻档骂声不绝于耳,一直过了三条横马路,声音才渐渐消失。
贺敏敏越走越快,越想越气。
堂堂百货公司之花什么时候沦落到要被暴发户嘲笑了,还有那天更衣室里的那几个嘴碎女人,她一天的营业额比她们半个月的都要多,她们有什么资格对她说三道四?
贺敏敏转过身,望着远处的海关大楼。
又是一个整点,威斯敏斯特报刻曲响起,把她最后那点对郑翔的遐思全部击碎,化成看不见的玻璃,落尽了黄浦江中。
贺敏敏仿佛一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婉仪分析的得对,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她要把思路调整过来。
日光洒在黄浦江上,鱼鳞似得江涛被撒上一层莹白的色泽,闻着黄浦江带着泥土气和海水腥气的江风,贺敏敏双手撑在栏杆上,下定决心——
爱情诚可贵,面子价更高,若为房子故,二者皆可抛!
“对了阿天,师父那天忘了跟你说了。
惠民小吃店的后门,阿根拍了拍徒弟厚实的肩膀。
“我有个过去山上(沪语:监狱)的朋友马上要出来了,他家里给他筹了点钱,想让他找件正经事情做,也看上这爿店了。”
“师父……”
江天佑慌得差点把烟头塞进嘴里。
“你别着急,他年底才出狱呢。你还有时间可以筹钱,师父总归优先关照你。”
“年底出狱……”
江天佑为难地扯了扯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英挺的眉毛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