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苦恼的男女青年下
“什么?我不符合要求?”
趁着午休时间,贺敏敏来到福利科找副科长张大姐,准备问她拿一张申请表,谁知道张大姐说她不符合申请要求,直接拒绝了她。
“对,不符合。”
张大姐擡了擡眼镜。
“为什么?我的工龄已经到了。工作表现不说最好,但也算是中上水平吧?”
“你有房子。”
“我没有。”
“你爱人有房子。曹家渡,两室一厅,你自己说的。”
贺敏敏张口结舌。
她万万没有想到,之前和同事小姊妹炫耀的话语会被当做证词,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
贺敏敏四下打量,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个人,姜科长暂时不在位置上。她转身锁上门,走到张大姐面前慢慢蹲下。
“你,你要做什么?”
张大姐大惊。
“张大姐,如果我还没有结婚呢?”
“什么?你昨天不是……”
“没有……我,我,我们婚检的时候,医生说他有点毛病,可能生不出小孩,所以我们最后没打证。”
贺敏敏一咬牙现编了一个谎话。
反正“郑翔”这个人说不定压根不存在,编排他两句又怎么了。
“啊?!”
张大姐闻言,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整个皮蛋。然后就看到贺敏敏的眼泪像是自来水一样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张大姐,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就从楼顶跳下去。不!我现在就从你这个窗口跳下去。”
张大姐看贺敏敏激动得直跺脚,忙不叠地答应,指天誓日自己绝不向别人透露半句。
“好姑娘,想开点,男人总归有的,不要做傻事。”
张大姐拿出自己的毛巾给贺敏敏擦脸。
“那房子……”
“也不行。”
“为什么?”
“你是女员工……”
“这跟性别有什么关系?”
“单位也有单位的考虑,女孩子总归要嫁人的,万一前脚分了房子,后面嫁人了又有一套算怎么回事?所以同样的情况下,单位要优先考虑大龄未婚男青年。除非……”
“除非什么?”
贺敏敏双手抓住她的手,好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除非你结婚了,男方没有婚房,这样的话就符合福利分房的精神了。”
六月天,说变就变。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到了下午天幕“腾”地沉了下来,灰色的云层像是硕大的水门汀压在百货公司尖尖的塔楼上,间或甩出两道白紫色的闪电。然而老天爷嘴硬得很,都这样了还死命撑着不下雨,让人觉得越发黏腻烦躁。
就像是贺敏敏此刻的心情。
按照张大姐的说法,最晚年底之前必须提交福利房申请报告,否则就赶不上明年分房,叮嘱她“动作要快”。
贺敏敏自己也很想知道,她这样的情况要怎么才能“快”起来?
“贺小姐,下班啦!”
贺敏敏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江天佑正站在街角冲自己挥手。
……
几条马路外的咖啡店里,不知道服务员误会了什么,把他们两人安排在了情侣卡座上。
贺敏敏用勺子搅动褐色的液体,尴尬地笑了笑,“昨天晚上麻烦你了。”
江天佑挠了挠头没说话。
贺敏敏发现他眼圈下面有两个硕大的乌青,脸色灰白,似乎没有睡好的样子。想到小胖说他早上请假,推测他家里应该出了什么事情。
“昨天你怎么送我回去的?”
“昨天我把你扶到马路对面弄堂口,不过不知道你住哪里。这么巧有个女的站在路灯下面,看到我就走上来,她说是你的嫂子,让我把你交给她……”
“嫂子?”
贺敏敏大惊。
“是,那个块头很大的女人。她每天早上都来店里买早饭,只知道和你住一条弄堂,都不知道她是你家里人呢。”
江天佑说着露出佩服的表情,“她力气好大,一下就把你抱起来了。”
贺敏敏闻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搞了半天是大嫂把她弄回家的,昨天自己丢脸的样子她全都看到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这个给你。昨天晚上落在小吃店里。不过表带好像摔坏了。”
江天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蓝色的男士手帕,打开手帕,里面躺着的正是贺敏敏的金表。
大概是昨天和那群流氓对峙的时候贺敏敏在慌乱中遗失的。江天佑把她送回家后,打扫店堂时发现。
贺敏敏拿过手表,看着表链横断处,微微怔住。
当初交换定情信物的时候,郑翔送了她这块浪琴金表,她给了他一只金笔,寓意“情比金坚”。现在郑翔不见了,连他送的金表都断了。难道冥冥之中,老天爷早已经判定他俩注定不会在一起?
江天佑没注意到贺敏敏的表情,现在的他自己也是为难的事情一大堆。
他摸了摸裤子口袋,那里面是一封航空信,从香港寄过来的。
今天上午他请假半天,根据信上留下的电话,特意到邮电局去打国际长途。电话那边的韩律师说了,让他尽快赴港办理遗产继承手续。
遗产……
想到这两个字,江天佑一阵心酸。
他终究这辈子都没有看到过母亲一面,若不是那封信,他甚至不知道她还活着,一直在香港。
明明探亲早就开放了,为什么不来看望自己。
直到临死的时候,才想起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么?
江天佑忍不住长叹一声,抒发怨气。
与贺敏敏的叹息重叠在了一起。
两人惊讶地互相看着对方,一股说不清的情愫伴随着咖啡的香气萦绕在他们之间。
江天佑回到饭店已经过了饭点,师父阿根一个人在后厨洗碗。他叼着一支烟,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江天佑,示意他把店门关上。
“师父,今天怎么那么早就打烊了?”
江天佑要去后厨帮忙,阿根让他坐好别动。
拿了一碟油氽花生米,又开了一瓶酒,阿根坐在江天佑对面。
“阿天,你来我店里几年了?”
阿根把香烟掐灭,一手举起酒盅,和江天佑碰了碰杯。
“十七岁那年街道安排我到这里,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
江天佑看着对方额前和鬓角灰白的发丝和深壑似的擡头纹,想到当年刚来这里的时候自己很不服管教,被这位阿根师父狠狠教训了几回。
师父那时候正值壮年,身胚好似一座小山,因为常年颠锅,胳膊比普通人的大腿还要粗。教训起还在青春期的江天佑跟扔小鸡仔似的。
因为实在打不过,江天佑这才“逼不得已”走上正道。
后来听师母讲,师父年轻的时候比他狠多了,这爿小吃店是阿根从监狱里出来后,在政府的帮助下开起来的。江天佑这才明白街道为什么把自己扔到这地方来,这条街上除了林阿根,没人能治得了他,他是被“发配”过来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江天佑没有见过亲生父亲。在他心里,师父就是阿爸,师娘就是姆妈,师父的儿子军军就是自己的弟弟。
“我想把店关了。”
“师父?”
江天佑看着阿根平静地啜了一口黄酒,往嘴里扔花生米。
“我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去年在厨房里摔了一跤,摔断了尾巴骨。现在一到阴雨天就疼。今天一早开始就疼得不行……我告诉你,今天晚上肯定要下大暴雨。我的屁股比气象台都要准。”
江天佑发现师父确实瘦了,那对粗壮的,曾经可以随意把他拎起来的胳膊在不知不觉间缩小了一圈,像是被放了气的干瘪气球。
“师父,你要是累了就休息,我可以多做一点的……”
“你不要讲话,听我说。”阿根打断他,“说实话,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和你的那几个师兄弟的心思都不在店里。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只要有本事,人人都可以自由找工作,我这里庙小留不住大菩萨。”
“师父……”
江天佑额头冒汗,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做坏事被师父抓包。
“你也不要否认,我知道你也在用功,一级厨师证已经考出来了吧?留在我这里,天天包馄饨,蒸馒头,最多炒个青椒肉丝,没出息的。”
阿根说着,又点了一支烟,“我想把店顶出去。军军去年考上大学了,再过几年毕业,到时候国家分配工作,我就在家享清福算了。”
军军是个天生的读书料子,和他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子截然不同,考上了鼎鼎有名的同济大学。据说如果不是因为他爹当年坐过牢,凭军军的分数是可以进入军医大的。师父一直觉得对儿子有所亏欠。
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的那天,师父大手一挥,所有人吃饭免单。
这事情到现在还在弄堂里传为佳话,大家都感到可惜,怎么惠民小吃店的大师傅只生了一个小孩。要是多生几个都考上大学,就可以多占几次便宜了。
“师父……打算把店顶给谁?”
灰白色的烟扑在江天佑的脸上,他内心猛地一动。
对这个做了十多年的便民小吃店,其实他从几年前就有自己的想法。
这里门面太小,只能放四张桌子,人再多就只能端着碗蹲在马路上吃了。要是能把隔壁那间房子租下来就好了,还能辟一个包间。
小吃利润薄,累死累活赚不到几个钱,干脆改做社会饭店。现在居民条件好了,乐意花钱下馆子,只要味道好,肯定有人买账。
而且它们这爿店地段好,不远处就是儿童医院和一溜的纺织厂,穿过一条马路就是武定路菜场方便进货,居民顾客更是不少。
要是认真做起来的话,江天佑相信很快就能回本。
“谁有钱就顶给谁呗。不过如果是认识的人,价格可以商量商量。”
阿根看着江天佑微微颤动的褐色眼珠,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自己人,总归不一样的。”
江天佑咽了咽口水,喉结滚动,把身体往前凑了凑。
“如果是我要顶下来的话,师父预备开什么价格呢?”
“轰!”
随着一记炸雷声,憋了一整天的雨总算落了下来。雨水打在小吃店的玻璃上,红色的店招倒影在地上斑驳的水面中,发出两下“滋滋”声,像是一把坏掉的琴弦,撩动着独自呆坐在店里江天佑的心。
“五万块……”
他舔了舔嘴唇,站了起来,环顾四周。
信上说妈给他留下十万港币,按照现在的汇率,相当于七万五千块人民币。只要拿到那笔钱,不但可以盘下店铺,连装修的钱都有了……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有一个前提条件——
结婚证!
韩律师在电话里说了,江女士的遗嘱是有附加条件的,江天佑必须带着结婚证和其他身份证明一起回港,才能进行下一步事宜。
结婚证?他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去哪里变出一本结婚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