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镜子里的女人脸很白,眼珠子大而黑,因为太瘦了的关系,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乍一看有些异域风情,细看又好像有些渗人。
手指抚上同样苍白唇,嘴唇轻启,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根口红,红色的膏体从金色的管壁里旋出。女人把口红先涂在下半张嘴唇上,接着轻轻地抿了一下。她的嘴唇太单薄,是那种古典仕女画里的樱桃小嘴,和时下在日本流行的欧美红唇大相径庭。为了让嘴唇看起来丰满一些,她用无名指一点点地把膏体往旁边一点点地晕染出去。
涂完嘴唇,指腹上还有淡淡的残红,她稍微往前坐了坐,好让脸稍微离镜子近一些。右手的无名指轻轻地在两只眼睛的眼尾上压了压,单薄的眼皮一下子娇艳了起来,像是被桃花吹过。
她想了想,又用指甲尖儿挑了些口红。放在掌心里揉开,在用指腹一点点地抹在脸颊上。
这么一来,总算有了些血色,没有那样白得惊心动魄了。
杨盼盼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件夏装。
衣服是她自己做的,特意从上海带来。那时候穿得贴身,现在却有些空空荡荡。盼盼想着应该去买一条新裙子了,但是想想东京的物价,也就只好作罢。
她算好时间,下楼开门。
果不其然,门外戴家宝正擡起手准备敲门,另一只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塑胶袋,里面装了刚从市场那边买来的菜,还有些水果。
阿宝看到打扮的整整齐齐的盼盼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措地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不进来?”
盼盼把门又拉开些。
她站的地方正好背着光,阳光落在她白到反光的皮肤上,亮得晃眼。阿宝的视线偏又被眼镜折射了下,于是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色块:黑色的头发、眼珠,白色皮肤和裙子,还有那红艳艳的唇。
走进屋子,阿宝想要脱鞋,盼盼却让他不要动。她拿过塑胶袋,把菜塞进冰箱里,跟他说今天要出去,就不做饭了。
“出去,去哪里?”
“等会告诉你。”
盼盼拎着米黄色的坤包走到玄关处,弯下腰穿鞋。
阿宝看她穿着浅色丝袜的足尖伸进同样是米黄色的皮鞋里,皮鞋的正面有一道食指宽的浅绿色条纹,显出几分夏天里的俏皮。她金鸡独立,一只手搭在玄关的边柜上,一手伸到后方轻轻勾起皮鞋的后跟。
阿宝感觉头有些晕,可能是因为今天气温上升过快的缘故。
“你不用再休息一天么?”
他走在她身后。
“休息得差不多了。”
“不用做饭么x?”
“今天是周末,山田他很晚才会回来。”
阿宝沉默。
他想他大概知道原因。
几天不出门见太阳,盼盼走了两步有些气喘。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
“什么?”
“你把手伸出来。”
阿宝摊开手,心里有些忐忑。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东西。
掌心上落下一只火柴盒。
阿宝擡起头,表情一难言尽。
“你果然知道点什么。”
这个MyLady的火柴盒是刚才从玄关放火柴盒和零钱的小罐子里抓的,杨盼盼故意拿来试探他。
“你……”
阿宝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要打胎,我说因为老公出轨。”
盼盼眯起眼睛,睫毛下目光流转,有种温柔的精明。
“你没有继续追问我,表情平静,这不正常。”
她只是不怎么擅长读书做功课而已,又不是傻子。
“你怎么会知道的?”
在此之前,杨盼盼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上海那边的亚非,双凤,日本这边的杏子,这些女性友人们都不知道的事情,她不懂为什么阿宝反而晓得。
“我见过那个女人。”
盼盼眨了眨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两人肩并着肩往地铁站方向走去。
“你准备去哪里?”
到了售票窗口前,阿宝这才后知后觉地问。
据他所知,盼盼的生活很简单。平时除了买菜做饭就是到超市打工,来日本这么长时间,除了刚来的那段日子山田偶然会带她出去走走,参观一下东京塔和银座商圈之外,基本哪里都没有去过。
第一回去妇产科还是拜托了杏子。
她单独出门,还坐地铁,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当然,因为自己也跟着的缘故,倒也不算“单独”。
这层思考阿宝有一种隐隐的雀跃和兴奋。所以都没听清站名,等售票员把车票和零钱递出来后,他又转头问了一遍。
盼盼报出一个地方,距离他们这里不远,和去大学那边的方向相反的几站路。
“你是去面试么?找到新的工作了?”
他有点慌,想问如果新工作的工资高,或者和超市这边时间冲突的话,会不会这边的兼职就不干了,又或者会调班到其他的时间。
“我是去争取一下面试的机会。”
盼盼拉着吊环擡头看他,“虽说那家店已经招到人了,不过我还是想再努力试一试。”
前天杏子来家里探望她,很遗憾地告诉她小林制衣店已经找到了新的学徒工了。
“对不起,杨桑,让你白高兴了。我请你吃蛋糕吧。”
杏子看着杨盼盼苍白的脸色,语气也是恹恹的。
“没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都是我不好。”
盼盼握了握毛毯下的拳头。
都是她不好,明明知道对方的店名了,明知道这家“小林制衣铺”在这里小有名气,为什么不主动上门拜访一下呢?
她还没有吃够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苦么。
“昨天我接到亚非的信。”
午后的地铁上人流不多,穿着西服的上班族正掏出记事手账确认即将要拜访客户的地址,还有几个穿着休闲的老人家闭上眼睛随着列车的行经打起瞌睡,没有人注意他们。
“亚非?她还好么?”
亚非的娘家就在阿宝家的对门,说起来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不过不晓得为什么,小时候的阿宝更喜欢和巧娣一起玩。
“她辞职了。”
“她……上次不是说还在你原本的厂里当财务么?”
“我也吃了一惊,我本来以为双凤会先走一步。”
双凤料事如神,那批从广州批发得来的牛仔服和健美裤简直卖疯了。她一看销路那么好,立即又追加了一万元的订单。这批东西前前后后卖了十万块,刨去成本和人工,双凤一下子赚了五六万。
据说双凤的妈妈在看到那么多钞票后激动得直接晕过去,差点脑中风入院。醒过来后双凤妈握着她的手说,“好了,可以了。人家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钞票你都赚好了。把这些钱存起来,一部分给你弟弟念大学,剩下的省吃俭用就可以了。既然准备嫁人,就好好过日子吧。”
双凤自然不答应,这是她的第一桶金,她要利用这些钱开公司,自己当老板。
听到双凤这么说,她姆妈更加不同意。说他们两个现在在厂里生老病死都有国家管。跑出去当个体户,劳保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死了到殡仪馆大殓都没有个单位领导出来念悼词。
双凤说呸呸呸,我活得好好的要什么单位领导来念悼词。不过她想来想去,确实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于是她让小陆辞职,以后专心批货,她则是请长病假,停薪留职。
亚非说最近厂里请长病假的人越发的多了,其实都是下海经常去了。厂里的效益比起盼盼在的那几年没什么进步。领导也好,下面的员工也好,都想着怎么做自己的事业,充实自己的小金库。就连电工班的那些男孩子们,也出去“野插花”接私活。
现在谁还在车间里傻乎乎地出劳力,拼死拼活地赚那些绩效才是傻瓜。听说她们班上的那些脑子活络的女工们,周末会去苏州的纺织厂给人做技术指导。昆山还有太仓那边有很多民营小老板和台湾人开的纺织厂,设备钞票都不缺,就是缺人才,想要挖上海的熟练工过去做领班。
亚非本人就身先士卒了。
不过她不是去做什么车间领班,而是被人用重金挖到某个中外合资的公司去了。据说还要去国外先培训半年,半年后走马上任,职位是中方这边的财务副总监。
想到这里,盼盼不由得想起了金灿灿公司里那些衣冠楚楚的白领小姐和先生们,想到了高级办公室里那高级的的熏香。
现在,亚非她也要到香喷喷,讲外语的办公室里去上班了。
她不声不响,步子却跨得最大。
“亚非脑子好,又会外语,外企确实更加适合她。”
阿宝听了不住点头,“她以前不怎么说话,真不晓得原来那么有主意。”
“亚非拿得起放得下,嘴巴又严,是做大事的人。”
她正是因为看了亚非的信,才下定决心要往小林制衣铺去走一遭的。
亚非的坚强和果敢让她自惭形秽,也激发了她的斗志。
第一,我要收利息。第二,我要你过得好。
亚非的话如言在耳,让她非要振作精神不可。
地铁车厢不住晃动,盼盼看着车窗玻璃反射出的影子。她身后那排座椅上,一位年轻的母亲正低下头逗弄怀里的小婴儿。小婴儿伸出粉红色的拳头,去抓母亲散落下来的头发,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左手摸上小腹,杨盼盼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
他们都没有来得及睁眼看过这个世界,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成形。生命的序曲尚未落下第一个音节就被人强制按上了休止符。
我的小天使,对不起,妈妈没有生下你们。
盼盼闭上眼睛,下巴微颤。
但是妈妈不后悔。
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