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山田对于杨盼盼的身体变化一无所知,晚上见她没有下楼吃饭,脸色也不好,只当她可能感冒了,就嘱咐她多多休息,打工的事情不要勉强。家务做不动就放着,他回来可以做的。
事情若放在过去杨盼盼可能还觉得这个日本男人还算贴心,可现在看来这不过是用来敷衍的语句罢了,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山田甚至都没有吃出这两天饭菜的味道和原来她亲手做的有什么不同。
他吃她做的中餐,原来只是囫囵吞枣,心不在焉。换个人来做,一样食不知味,自然无知无觉。
或许亚非这次又是一语成谶,文学这种东西,果然只能认识男人,不能了解男人。
她曾天真地以为,到了日本的日子就跟山田送给自己的诗集里描述的那样——日食糙米四合,配以黄酱和少许蔬菜——简单而平静。
却没想到,虽然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都吃大米饭,一样都吃酱菜,却是不一样的米,不一样的菜。
两个连饭都吃不到一起的人,又谈何心意相通。
盼盼苦笑。
不过比起山田,现下更让她头疼的是阿宝。
从那天开始,阿宝果真每天下了班就到山田家里来给她买菜做饭,甚至拖地洗衣服。这让盼盼觉得别扭至极,有一种莫大的负罪感。她何德何能,让一个研究生来给自己洗手作羹汤。阿宝这样的男人,哪怕将来结了婚估计他的太太也舍不得让他做一点家务的。
“你不要来了,我后天就能回去上班。你这样被邻居看到我很难做人的。”
“反正也不差这两天,那就让我干到底吧。”
阿宝正在炖鸡汤。他的厨艺毕竟有限,再怎么进步神速才不可能化身神厨。今天的鸡汤是在学校附近朝鲜人开的参鸡汤馆子里买来的,只要再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至于邻居,阿宝低头笑了笑。
他这两天进进出出倒是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隔壁那栋楼每隔一天,下午都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对面街角朝他们这里探头探脑。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后,旁边那家的女主人打开门,男人迈着欢快的步伐进入,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
那男人明显不是女人的丈夫,甚至比女人看上去还要年轻个一两岁。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阿宝选择视而不见。
然而昨天他离开山田家回学校的时候,在地铁车站上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男人笑得腼腆,冲他微微鞠躬。
他说:先生,你也是吧?
阿宝:什么?
男人不答话,伸出右手的小拇指——这个手势在日本是“情人”的意思。
这个男人见阿宝天天进出山田家,把他当做了山田太太的情人。
阿宝张大嘴巴想要反驳,却最终把那个“不”字咽了回去。
他不置可否地侧了侧脑袋,下巴却偏向那个男人的方向。
那男人似乎得到了什么讯号,自发地靠了过来,眉眼里一片欢欣,似乎是找到了什么同类似得。
是的,同类。
这个男人不问阿宝名字,也没有自报家门的打算。不过这不妨碍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跟阿宝讲话,说到兴头上恨不得把他拉出车站找个地方喝一杯。两人搭的是同一方向的地铁,阿宝就这么拉着拉环,听男人讲了一路的话。
原来他和隔壁的太太果真有一腿,并且已经保持了多年。男人说他们这条街,甚至对面那栋楼里像他们这样情况的也不少。每到下午这个时候,丈夫在外打拼,太太们则偷偷倚栏眺望。宁静的午后,看似平和的住宅区里实则波涛暗涌。
“x我的女朋友跟我说,像山田家这种情况,早晚会出事的。”
“什么情况?”
阿宝故意问。
对方揶揄地笑了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好似他们是什么多年老友,“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山田太太很漂亮,和你很登对。”
阿宝失笑,只是那句“登对”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也不否认,低声笑笑。
车子开到大学的那站,阿宝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没有下车的打算。
“我女朋友听她婆婆说,山田家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现在沦落到只有一个老头子……不过运气真是好,居然娶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美女,真是没天理。”
男人很啰嗦,而且没有边界感,照理说这样的人阿宝最是讨厌,可他却耐着性子听下去,甚至时不时地点点头,应和两句。
“你知道么,三十年前山田家发生过一场火灾?”
站台上涌进一群学生,车厢一下子变得很挤,男人紧紧地贴到阿宝身边,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
“唔……”
阿宝模棱两可地应一声。
盼盼不怎么提到自己现在这个家的情况,他也不是那种喜欢对别人家事刨根究底的人,所以还是头一回听说。
“老邻居们都说,是那家的儿子自己放的火。”
阿宝猛地转过头,男人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这话不能乱说。”
阿宝的心砰砰直跳。
“不是乱说,你不知道吧,那个老头……当年还不是老头子的时候,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哥。从二十多岁就出入各种烟花地,不但驰名东京,甚至还跑到横滨去。横滨港的女人过去接待的可都是美国佬,比东京的女人开放多了。”
阿宝听说过,那些在港口上专门服侍美国大兵的男人叫做“伴伴女郎”(pom-pomgirl)。战后的日本迎来了大批的美国大兵,一群出生贫寒的女子们涌入各个港口城市操起了皮肉生意。直到六十年代越战爆发,美军的驻防转移到了菲律宾和冲绳,这个现象才告一段落。
“他认识了那边一个当红的小姐,在那里足足玩了三四个月,直到把身上的钞票全部花光才回家。”
阿宝不由得想起了那天在MyLady的墙壁上看到的那张照片。
“他想要娶那个女人,但是米铺老板不同意,家里就没有一个人同意的,说绝对不会让妓女进门。别说是三十年前了,哪怕是现在,也不会有父母同意儿子娶AV女优的吧?那个女人在横滨实在太有名了,据说很多美国大兵一下船就指名要找她,叫什么……横滨港的洁子?对!就是这个名字。”
阿宝低头不语,右手把拉环上的绳索扯得吱嘎作响。
之后的故事带着点日式物语的风味,又有些中国古典传统话本的味道。
浪荡公子日日夜夜泡在烟花巷中,扬言想让他回家,除非父母答应让洁子进门。米铺的老板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浪荡公子哥总算浪不起来了。
而那做皮肉生意的小娘子却愿意用血汗钱来供养这浑身娇贵的情人。她夜里在外国恩客身上赚到的钱,白天又转手到了公子手里。公子哥感激涕零,口里说着此生非君不娶,却不妨碍他拿着女人的钱继续在浪漫的港口四处放荡,肆意挥霍。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就连洁子都不禁怀疑米铺的老板是否会妥协。
浪荡公子倒是很有信心,作为山田家唯一的儿子,他家那个老头是绝对舍不得放弃他的。果然眼看他的三十岁生日快要到来的时候,公子接到东京发来的电报,说让他回家。公子哥心花怒放,以为终于赢得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胜利,和女人约定过几日就来接她去东京,做米铺的小老板娘。
谁知道回了家,迎接他的却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相亲,对方是新潟县某米行的大小姐,他俩要是能够联姻成功,山田家的米铺生意就能更上一层楼。
公子气急败坏,米铺的生意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坚持要回横滨,姐姐死死地抱住他的两条腿不让他走。父亲则拿着拐着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身上,脊椎上,说宁愿把他的腿打断也不会让他回去找那个女人。
被毒打一顿后,公子被关在房间里,门和窗户都反锁了。
公子冷笑,他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偷溜出去玩了,更别提现在都已经三十了。
“他偷溜出去不算,因为心里实在太气愤,离开家前还偷偷到米铺放了把火……当然,当时肯定是小火,因为铺子里有伙计守夜,他觉得很快就能被发现。”
地铁晃荡一路晃荡,男人的故事也终于接近重点。
“不过那天伙计不知道什么缘故睡死过去,等到发现的时候不止米铺着火了,甚至已经蔓延到了后面的山田家。如果不是救火队来得快,我女朋友的婆家差点也被火势牵连到。”
男人的表情一言难尽。
“后来呢……”
阿宝干咳两声。
“米铺和房子都烧光了,好在人没事。不过老板因为经受不住打击,很快就追随已经去世的夫人离开人世了。山田家的那个少爷不得不振作起来,开始寻找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啧啧。”
“那他和那个横滨女人还有联系么?”
阿宝试探地问,“父母都死了,没有人会拦着他和那个女人结婚了吧。”
“父母都死了,不是还有姐姐么?据说大姐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嫁给了北面的大地主家。姐姐答应出钱给他重建房子,要求就是逼他发誓永远不和那个女人见面,更别提结婚了。”
男人说得口干舌燥,不过可能因为满肚子的话终于有人可以分享,表情很是兴奋。
“今天非常感谢你,我到站了。”
眼看地铁又要靠站,阿宝冲男人微微点了点头,对方立即露出遗憾的表情。
其实已经不知道坐过多少站了。
男人隔着玻璃热情地冲他挥了挥手,嘴巴歙动。
阿宝辨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对方是在跟他说“放心,你们俩的事情我们不会告诉别人的。”
阿宝嗤笑一声,转身往反方向的月台走去。
偷情么……
阿宝低头,右手在裤兜里握成拳头又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