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这是当年我嫁到你家的时候,你奶奶给我的体己钱。”
饭桌上,十几只戒指列成一排。
有镶珍珠的,有镶红宝石,蓝宝石的,还有镶火油钻的。更多的是光秃秃的赤金戒指,宽度里有半截小拇指那么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朴素中带着惊心动魄的分量。
“姆妈,不是说当年吵架的时候不知道给谁拿走了么?”
巧娣小时候也听大人说过奶奶的金戒指痰盂的故事。彼时杨家已经彻底没落,要说巧娣的三个姐姐还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到了她这里,家里能当能卖的东西都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她这辈子唯一拥有过的金子还是结婚的时候沈庆生给买的作为“三金”的金戒指和金项链……结果也被沈庆生带人来抢走了。
眼面前突然出现了十几只戒指,每一只看起来都价格不菲,让一向穷惯了的巧娣感觉太不真实,比看江景房还不真实。
“那个唾盂被人趁乱拿走了没错,我的盐钵头可放得好好的。本来我是想用来给自己买棺材用的……”
巧娣妈笑了笑,“结果现在不是全面改火葬了么?你爸爸葬在宁波乡下,他倒是睡了棺材了。我以后就只能睡小盒子了。”
“妈……”
“我知道,你觉得妈妈烦,觉得我妨碍你进步。以前沈庆生打你的时候,我也不帮你。你恨我吧。可是……可是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巧娣姆妈吸了吸鼻子,掏出手帕按在眼睛下面。
“我做女儿的时候,我的姆妈就是这样教我的。等我做人家儿媳妇的时候,我的婆婆也是这样教我的。几百年几千年女人不都这样过来么?不是姆妈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是你要是走了弯路,我怎么对得起祖宗?妈妈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路,是真的不知道呀。”
“妈……对不起,妈妈。”
巧娣一哭,囡囡也跟着哭,祖孙三代哭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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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娣凑来凑去,最终还差三万块。
她算了一下,自己作为纺织厂的正式员工,转正的时候是有一些原始股的。如果她辞职的话,厂里会赎回股票,但是价格的话就只能x按照原始发行价格了。这么一凑,大概还能凑五千块出来。剩下的两万五则是无论如何都凑不出来了。
“我出,我还能出个一万多。”
双凤表示愿意帮忙。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别说一万了,两三万都不再话下。可双凤是个闲不住的人,被工厂停薪留职后她干脆又跑了趟广州。花了几万块,批发了一堆牛仔服牛仔裤堆在家里。巧娣担心这直板挺硬,说不出哪里好看的衣服会砸在手里,双凤却拍着胸脯说一定会赚大钱。
让人吃惊的是,双凤这次南下还有帮手,就是上次和他一起去徐州死里逃生的小陆,陆文联。
“双凤,你的钱我不能再要了。你要做大生意的,没有钱周转不行。”
说到底巧娣还是担心双凤的牛仔服会赔钱。
“你不要她的钱,我的钱你总归要的吧。”
亚非笑眯眯地说道,“不过还要等一等,再过半个月我就能拿到钱了。”
“什么钱?”
“分手费。”
亚非轻描淡写地说。
从上次的“抓奸事件”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将近两个月,亚非虽然一直住在娘家却是正常地上班下班。小吴也好,吴家二老也好都没有来过。她们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亚非当初说要离婚应该也是一时的气话,怎么连分手费都已经谈好了?
“条件都谈好了,军军的抚养权归我,小吴每个月都要付给我抚养费。威海路的房子也给我,当做是赔偿。爷爷奶奶心疼军军,又觉得是儿子对不起我,所以另外一次性给了我五万块的分手费。”
吴家是大户人家,住在衡山路上的小别墅里。军军是吴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老人家自然不会亏待他们母子。
亚非低下头笑了笑,“我跟二老说了,虽然我们离婚了。但是军军还是他们的孙子,我会时不时地带军军回去看他们的。”
“那个姓郑的女人呢?”
双凤好奇。
“她本来以为我会去她家和她的单位闹事,很是提心吊胆。过了一阵后发现没事,又和小吴联系上了。”
亚非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陌生人的故事。
“小吴怕他爹妈发现,就按照平日那样把军军接回家……”
结果就是,吴恩华发现自己离开了亚非后就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白痴。他不会做饭,唯一会熟练使用的食材只有鸡蛋。军军本来就挑食,在连续吃了好几顿番茄炒蛋,扬州炒饭,清炒鸡蛋后再也忍受不住,把勺子一扔,哭着喊着要找妈妈。
小吴一边收拾地上的残局,一边安慰儿子。弄到后来他也不耐烦起来,对着军军的屁股就是“啪啪”好几下。这下可好,军军本来就有轻微的哮喘,这下直接翻起了白眼。小吴急忙把孩子送医院,但是他压根不知道孩子平时的情况,不知道他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日常的用药。
他打电话给亚非,让亚非听完之后长叹了一声问道:“你真的是军军的爸爸么?”
这话让吴恩华羞愧难当,他恳求亚非回来看看孩子,亚非却硬着心肠拒绝了。
火候还没到。
第二次接到小吴的电话,是在亚非刚出夜班的时候。黎明的阳光照在亚非的脸上,也照进了小吴乱七八糟的家。
“军军的出生证明和疫苗卡在哪里?托儿所明天要打疫苗,我找不到了。”
“找不到就慢点找,东西总归在家里的。”
亚非以前找不到东西让小吴帮忙的时候,他总是眼皮不擡地扔出这句话。
“家里实在太乱了,我找不到。”
“那就先收拾屋子。你收拾不来就让你妈收拾。不想让你妈知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小女朋友么?”
亚非笑笑,“心疼女朋友是么?”
小吴无话可说。
“后来据说姓郑的姑娘又去我家了,不过这次不是去约会,是去帮小吴带孩子,做家务。”
亚非想想就觉得搞笑。
“人家是娇滴滴的未婚小姑娘,又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和小吴一样都是看到油瓶倒了也不会扶的主儿。你让她写写稿子,谈谈风花雪月还可以,让她帮忙带孩子,那真是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孩子。把家里搞得一团糟不说,还和小吴吵起来了。”
“怎么吵?”
双凤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姓郑的说她不是吴家的保姆,她不是为了给他做家务才来的。”
“小吴说你不是说要跟我结婚么,结了婚的,当然要带孩子,做家务。”
“姓郑的说,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就是讨厌你老婆变了,不再是当初和你谈恋爱的时候样子。你说她以前也是个浪漫的人,热爱文学和艺术,会和你讨论普希金的诗,会和你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
“打住打住……”
双凤比了个暂停的姿势,“这些都是小吴告诉你的?”
“怎么可能?是开电梯的‘路边社’告诉我的。”
亚非笑了。
离开公寓前,亚非特意找到“路边社”,给了她一点好处,让她帮自己打听消息。“路边社”本来就喜欢听东家长李家短,受了亚非的请托更是起劲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在做什么正义事业。
亚非说“路边社”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成了“拖死爷拖拉机”,惹得双凤和巧娣仰头大笑。笑完了双凤捂着肚皮问,“所以他到底是什么司机呢?”
“反正,不管是什么司机,最后他俩大吵了一顿分手了。姓郑的说小吴压根不爱她,他和她好,是想把她变成第二个黄脸婆,说她认清了小吴的险恶用心。小吴也说像她这样的女人,谁娶了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什么都不会。”
说到这里,亚非擡起头,嗤笑一声。
“我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会的。”
婚姻是场家务培训班,不过貌似大多数的时候只招收女性学员。
“这就是当初你说的要让小吴吃吃苦头?”
巧娣回想起来。
“是,不然他以为他那清闲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他连沈庆生都不如,沈庆生都会打家具,修电扇。他呢?”
亚非冷笑,“他结婚前靠他老娘照顾,结婚后我这个新娘接了他老娘的班,继续照顾他。我罢工了,他就不得不再去找个小娘。可惜这个小娘不上他的当,把他甩了。也让吴恩华晓得晓得,他不是什么香饽饽,他的好日子也不是天上落下来的。没有女人的付出,他搞不了他的事业,谈不了他的风花雪月,他的日子里只有一地鸡毛。”
“亚非姐,我认识你那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听你一口气说那么多话。”
双凤摇摇头。
“憋在心里太久了,再憋就要憋出毛病来了。”
说实话,亚非不知道有多么羡慕双凤,羡慕她的直爽豪放,一点都不顾忌别人的眼光。
如果说巧娣是被她的母亲和传统的观念束缚住的话,那亚非就是被别人的目光绑住了自己的手脚。她太想做一个被人羡慕称道的人了,就像读书的时候一定要做好学生一样,上班也要争做技能好手,嫁人后更是要做别人眼里的好媳妇和好妈妈。
结果她发现,她挣来的好名声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只是服务了别人而已。
不,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好处。就说她的公公婆婆在得知了真相后,是真的觉得自己儿子对不起她。也谢谢她没有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他们主动提出让儿子净身出户,并且给出了那么大一笔赔偿。
“巧娣,我不是平白借钱给你的。”
亚非说。
“第一,我要收利息,就按照现在的银行三年息来收。第二,我要你过得好。”
“我们人生的错误到此为止,我们要比谁都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