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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八零九零年代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所属书籍: 她的八零九零年代

    第二十二章

    亚非的话就像是当头一棒,敲在了巧娣的脑门上。

    她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是全然通透。

    不过事情的发展很快就不允许她笃悠悠地慢慢思考,因为沈庆生又来搞事了。

    不过这次他“中道崩殂”,在半路上被巡逻的联防队的人抓走了。

    “沈庆生带着一瓶硫酸往我家去?”

    饶是胆大包天的双凤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吓得双腿发软。

    “他昨天晚上先是到你家去,发现你不在家。后来又去巧娣家。走在路上的时候遇到联防队。联防队的人见他鬼鬼祟祟的就上去问他。谁知道他自己做贼心虚拔腿就跑。被人抓住的时候有个瓶子掉出来,捡起来一看居然是瓶硫酸……他说他恨死你们两个了,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那他现在在哪里。”

    “跟上次一样,拘留所。”

    亚非顿了顿,“厂长好像没有去保他的意思。他妈来闹过了,厂长连面都不见,就让她坐在会议室里干等。”

    亚非不知道,因为他挑唆小耿的事情,厂长已经在心里记了沈庆生一笔。在加上上次的浴室偷窥事件,沈庆生这个本来默默无闻的电工在厂长等人的心底已经成为了纺织厂里的头号害群之马,想着怎么开除他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去保他。

    “巧娣,一会儿下班你先别出去。我到外头帮你看着,我让人通知你出来再出来。”

    亚非猜她前婆婆在厂长那里碰了壁,一定会转身来找巧娣。巧娣心软耳根子也软,万一被她缠上了说不定真的要做傻事。

    “你放心,我懂的。”

    巧娣点点头。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巧娣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终究还是被她庆生姆妈拦在了家门口。

    他姆妈跪在地上,头发乱蓬蓬,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样。在见到巧娣后,不由分说扑了上去,双手牢牢地扒住她的小腿不放。

    “巧娣啊巧娣,都是我对不住你。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去跟厂长求求情,让他把庆生保出来。你让我当牛做马,做什么都可以。以前都是我们母子不好,以后我发誓,再也不会了,真的。”

    “算了吧。你这话我可不信。”

    不等巧娣出声,巧娣妈“蹬蹬蹬”地从楼梯上一路跑了下来,双手插在腰间冷笑。

    “你要搞搞清楚,你儿子是为什么进去的?他要杀我女儿,他是要毁她的容!他以前打巧娣,我不说什么,谁家小夫妻不打架。但是你儿子这是要杀人啊。你还来给他求情?他难道杀人还杀出道理来了?”

    昨天夜里听巧娣说了沈庆生的事情后,巧娣妈一晚上没睡着。她本来惯着女婿,是把他当做自己半个儿子,当做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现在他已经不是她女婿,女儿也决计不会和他再复婚的样子,那她还一味地忍耐退让些什么。

    “你这个恶老太婆,我女儿嫁到你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还一大早来寻晦气。你干嘛跪我女儿?你是不是想折她的寿?狠毒还是你们沈家人狠毒。你给我滚,滚……”

    说着,她抄起门旁的芦花大扫帚劈头盖脸往庆生妈身上打去。

    一旁围观的邻居们早就看不惯沈庆生之前毒打巧娣,如今见他妈妈被打,没有一个出来阻止。几个老阿姨还笑嘻嘻地伸出手指指指点点,好似正在看大戏。

    “行了妈。”

    巧娣上前劈手夺下扫把。

    “姆……阿姨,你也走吧。我不会去帮你求情的。我和你儿子早就恩断义绝了。”

    她这一声客客气气的“阿姨”宛如在数九寒冬里当头泼下一盆冰水,让庆生姆妈从头冷到脚,彻底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真的不再把自己和儿子当做亲人了。

    “可是,可是他毕竟是囡囡的爸爸……”

    “囡囡不需要一个做杀人犯的爸爸,更不要杀x人犯奶奶。”

    她这话太过诛心,庆生妈倒退两步。

    “巧娣,你以前从不这样跟我讲话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巧娣心想以前是我眼瞎心盲,现在我是被打明白了。

    “而且,我很快就要嫁人了。”

    巧娣妈惊讶地看过来。

    “我要嫁到外国去了,以后都不再上海。你也不要再来了。”

    扫帚落在地上,这下轮到巧娣妈说不出话了。

    ————

    “不行!绝对不行!”

    听完了巧娣的叙述,她妈妈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态度坚决地反对到底。

    “姆妈,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再婚么。”

    巧娣一边叠衣服一边好笑地说。

    “不行,你嫁猪嫁狗嫁猫都可以,但是不能去外国!”

    巧娣妈哪里能想到她逼女儿再婚的后果是把人逼到国外去。这可是她的小棉袄,她唯一的依靠。

    “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是肯定要走的。而且是你说的,女人一定要结婚,不结婚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既然如此,那你就当我和三个姐姐一样都嫁到外地了吧,反正她们一年也不会回来几次,和在国外有什么区别。”

    巧娣这话说得有些薄情。经过这段时间她也想明白了,姆妈也是个可怜人。她嫁到杨家风光了没多久就陷入了人生的泥沼。吃心吃力地把她们四姐妹拉扯到大,却不见得有什么好。三个姐姐嫁出去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希望能靠着女婿享清福。

    她要是真的嫁到国外去,她姆妈去哪里找女婿依靠。

    巧娣也想明白了,嫁到国外去摆脱沈庆生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是她实在承载不了母亲堆积在她身上的负担。

    老太太想把自己的生命在她身上延续,而然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在见到了能望到整个黄浦江的房间后,巧娣发现自己并不想重复母亲的命运。因为她不想让囡囡再重复这样的命运。

    读书,做工,嫁人,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人生就在这样毫无希望的日复一日中度过。

    这样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从年头到年尾最大的指望也不过就是添一两件新衣服,去南京路上的大饭店吃一顿饭。那一顿饭还有可能是别人家的喜宴,自己是绝对不会随便乱花这个冤枉钱的。

    如果没有见过双凤带来的外国杂志,如果没有见识到金灿灿的公司,她或许会真的以为女人就应该这样过一辈子的。

    可是她已经不是之前的杨巧娣了。

    她想去看看金灿灿嘴里那个夜景宛如打翻了的珠宝盒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曼哈顿也好,东京也好,她想去那样的地方看看。

    ————

    巧娣下定决定,那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把这段时间做衣服赚的钱全部都取了出来,加上双凤给的钱,大约凑到了七八千。这和五万块的距离实在有些远,于是她又写信给三个姐姐请她们帮忙借点钱。不止是姐姐,家里但凡能借到钱的亲戚她都借了个遍,连厂子里相熟的同事她也开了口,巧娣妈想拦都拦不住。

    “这么多钱,五万块,你准备怎么还啊?”

    巧娣妈心急如焚。

    她觉得女儿是彻底疯了。

    “可以打工的。外国工资很高的,不然怎么会有大学教师把工作辞了,去那边给人刷盘子呢。”

    巧娣掰了掰手指,“快的话,三年,三年我就可以把债都还清了。”

    她之前已经按照给金灿灿去了电话,说想和那个日本人接触一下。

    电话那头的金灿灿一点都不意外。

    “想明白了就准备保证金吧。我这里会想办法让你们通个电话或者干脆见上一面的。”

    现在的问题又回到了巧娣身上,她要在尽快短的时间内筹出五万块。她不知道这一次沈庆生究竟什么时候出来,还是干脆被抓进去判刑。她只知道一旦给沈庆生出来的机会,这个男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双凤说的没错,沈庆生现在就是条彻头彻尾的疯狗。她的人生不能毁在一条疯狗的手里。

    “那囡囡怎么办?你嫁出去了,难道可以把囡囡带出去么?你愿意,你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外国老公愿意么?”

    巧娣妈的语气吓坏了怀里的孩子,囡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伸手要巧娣抱。

    巧娣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却在下一秒缓缓地降了下来。

    “等我在外国扎根下来之后,我会接她过去的……”

    “在那之前呢?”

    巧娣妈咄咄逼人,“你的心怎么可以这么狠,连孩子都能说扔就扔下,你还是个当妈的女人么?”

    “妈!”

    巧娣深吸一口气,泪光在眼角若隐若现。

    “在做囡囡的妈妈之前,我首先是个人。”

    “在做一个好妈妈,好女儿之前,你让我先做一个人好不好?”

    “我想过一段我想过的日子,我不想被困在这里了。”

    “妈妈,求求你了。你也是我的好妈妈,你不想看我幸福么?”

    巧娣越说越激动。

    “我从来都活的浑浑噩噩的。人家上学我也上学,街道分配我去哪里工作我就去哪里工作。第一次谈恋爱就遇上了那个混账,莫名其妙结了婚,莫名其妙有了女儿。”

    “我的人生都是被别人推着走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

    “姆妈,求求你了,让我自己选一次。这一次哪怕前面是火坑,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跪着也会走完它的。”

    巧娣妈抱着囡囡擡起头,泪水从老太太布满细纹的眼角留下,落进花白的鬓角里。

    她放下囡囡,走到楼下厨房。

    不一会儿她上来,手里端着一只粗苯的绿色钵斗。

    巧娣认得,这是他们家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盐罐子。大姐迎弟曾经打趣说这个东西至少传了三代人,可能是他们杨家现在最值钱的一个古董了。这个老家伙就被放在杨家橱柜里头,和一堆锅盆碗盏为伍,谁也不曾多看一眼。

    石库门一般来说白天都是不关门的,尤其是六七十年代,因为大家都穷,可以说是家家夜不闭户。邻居们可以从这家的后堂穿到那家的前厅,孩子们更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一条条狭窄的弄堂中穿街走巷。

    杨家放在柜橱里的麦芽糖,做好的虾酱、乃至从三林塘买的酱瓜都被曾经被人顺手牵羊,却从来没有人打过这个盐罐子的主意。

    谁会打人盐罐子的主意?

    “你过来,把门关上。”

    巧娣妈说着,把钵头高高举起。

    伴随着“哐啷”一声,陶制的钵头重重地落在水泥地上。

    白色的盐巴纷纷扬扬四溅开来,深绿色的陶片碎成一瓣一瓣,在晶莹的白和深沉的绿之间,绽放出一片耀眼的色泽。

    是金子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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