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几乎快被李碎驯服了。
他的温柔,他的执着,他为我编织的未来,都在一点一滴迷惑我的心。
尽管那是罪恶的,违背了天理的,我却还是无法抵挡地被他吸引。
我正在沉沦,甚至遗忘了前方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直到辛然的出现。
她直直站在那儿,尽管身形瘦小,却不见一丝孱弱,眼神透着股决然。虽未开口,却已道尽千言万语。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她这些日子是如何挺过来的。以绝望为食,与死亡为伴,逆境反而让她更加强大。
原以为她会对我恨之入骨,可她却只是笑了笑,冲我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握着一把折叠刀,开始缓慢靠近李碎。
我瞬间明白,辛然是回来复仇的。
她猜到了背包里的石头是李碎换的,把她绑在屋外风吹日晒的人是李碎,想置她于死地的人也是李碎。
辛然真正恨之入骨的人,是李碎。
在死亡边缘徘徊了那么久,纵然是再没脑子的人,也该懂得不打无准备之战。
经历了上次的失败,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绝不会再冒然行动。
辛然一定看出了李碎伤残,也摸清了走出幽林的路。
可她凭什么,认为我会帮她?
我的心跳飞速加快,而李碎对此一无所知,正冲我温柔地笑,身体的伤痛让他暂时丧失了警觉性。
——李碎,还是辛然?
我常常面临各种选择。
是对真相追根究底,还是装傻充愣逃避事实。
是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还是素不相识的杀手。
是一辈子被困在幽林,还是出去住所谓别墅。
无论我做何选择,都是建立在被李碎牢牢控制的前提下。
李碎给我的,从来都没有自由这个选项。
正如他所说,我们余生都将在一起。
我和爸妈,余生都将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即使他洗白杀手的身份,再不囚禁与强迫我,从此对我万般迁就,我也永远忘不了他讲过的那个故事。
虽然他嘴上说是骗我的,可他眼中对亲情的渴求不是假的,迫切想要见我父母的心不是假的,提起一家四口时话语中的期待与憧憬也不是假的。
就算我能装一辈子傻,可爸妈呢?他们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吗?
只要有李碎在,我就不可能再过回以前的生活。
为了我,他舍弃亲情,脱离组织,失去胳膊,一身狼狈,却仍旧在努力冲我微笑。
我很想抱抱他,但,我更想做个正常人。
于是,我轻轻按住李碎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李碎,我喜欢你。”
李碎身形一僵,满眼都是震惊,似乎不敢相信我的话。
这样一来,他全部的注意力都会放到我身上,更加无暇察觉身后的辛然了。
我继续说:“不管我如何逃避与抗拒,这几天晚上我独自躺在被窝时,脑海里竟然全是你的影子。我是那么想念你的呼吸、亲吻和拥抱。曾经最令我害怕的你,如今却是唯一能带给我安全感的人。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承认,我喜欢你。”
李碎眼神在颤抖,表情变得不知所措。
而辛然,正在一步一步接近我们。
“那天你为我洗床单,是我第一次心动。我觉得你这人好奇怪,明明是个冷血杀手,却又做出这么温柔的事,带着费解和迷惘,我的心开始为你悸动。后来你夸我好看,我心底不知多雀跃,二十几岁的人了,却像个情窦初开的高中生,真是傻极了。”
“你每一次对我好,其实我都暗暗记在心里,只是我始终怀有罪恶感,纠结于这样的感情到底该不该存在,所以才一次次推开你,拒绝你,痛斥你。但此时此刻,我忽然不想管那么多了。”
我双手捧住李碎的脸,俯下身,缓缓靠近他。
李碎的瞳孔,绽放出明亮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夺目。
“李碎,无论你是谁,无论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都喜欢你,永远喜欢你。”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看到李碎的眼睛在微微闪烁着,像只乖巧的小狗,静候主人的亲吻。
在四瓣唇相触的前一秒,辛然终于停在了李碎身后,高高地举起了刀。
我并不害怕跟李碎在一起,我怕的是,看到父母绝望崩溃的样子。
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人们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决定。
就像曾经总嫌弃爸妈太唠叨、无比渴望一个人搬出去住的我,永远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了爸妈,亲手将一个人推向死亡。
尽管这个人,可能是我的亲生哥哥。
结果那把折叠刀却是直直刺向我的。
一股巨大的冲力后,我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被李碎护在身下。他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替我挡下了一刀。刀身狠狠插入他的肩膀,瞬间血流如注。
我瞪着辛然,在心里大骂她八辈祖宗。
辛然冲我眨眨眼:“抱歉抱歉,他毕竟是反应灵敏的职业杀手嘛,我怎么可能轻易伤得了他呢?但如果我的目标是你,他肯定条件反射替你挡下来,这是计策,计策喔!”
李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双眸刹时失去光彩,呆滞的目光慢慢落在我脸上:“刚才的告白,全是假的吗?”
而我心里想的是:只捅中肩膀,是死不了人的。
我心一横,毫不犹豫地拔出插在李碎肩膀上的刀,对准他的脖子用力捅了下去。
李碎没料到我会有此举动,下意识攥住我的手腕,刀刃一歪,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那张曾经俊美的脸庞,此刻血肉外翻,变得无比狰狞。
等我反应过来时,手上的刀已经被李碎夺了过去。
我立即冲不远处的辛然喊道:“快把地上的皮箱捡起来!里面有枪!”
辛然反应迅速地扑过去打开了皮箱,拿出一把黑色手枪,熟练地上膛,将枪眼对准李碎:“真巧,我学过怎么用枪。”
哪怕李碎现在一刀刺穿我的心脏,我也认了。在他杀了我那一刻,辛然的子弹也会飞向他。让我们把所有秘密都带去地狱,那样爸妈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唯有死亡,才能掩埋一切。
可他却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微弱的声音飘进我耳朵里:“为什么?”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从一个怪物身边逃走,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与他四目相对,身体在颤抖,声音却似寒冰:“从开始到现在,我唯一的信念,就是逃离你。”
李碎擡起手,指尖抚过我的脸,无力一笑:“你骗人。”
我猛地推开他,冲辛然喊:“快开枪!”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我和李碎一定是货真价实的兄妹。
因为我们的血液,一样冰冷。
不,我比他更加铁石心肠。
之前的软弱与顺从,都是因为我没得选。
一旦我有得选,便绝不留情。
我曾以为,如果不想被黑暗吞噬,就只能自己化身光明。
然而不是这样的。
那点微茫的光,转瞬即逝,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与黑暗融为一体,从而滋生出更为强大的黑暗,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随着一声枪响,李碎的后背绽开血花。
昔日那个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孤傲杀手,此刻输得一败涂地。
浑身上下如垃圾般狼狈不堪的他,始终深深地注视着我。
那双细长的眼睛,藏着万种情绪。
苍凉,忧伤,凄然,无助。
还有,微弱的,虚无缥缈的,一丝希望。
直到这一刻,他还是对我抱有希望,认为我会站到他那边。
就像,他第一次把我压在身下时,我也曾抱有一线希望,以为他会放过我。
我走到辛然身旁站定,对她说:“继续。”
辛然完全可以将李碎直接击毙,可她却只是随手一枪打在了李碎那条断肢上,然后停下来欣赏李碎痛苦的表情,似在享受一场无比畅快的虐杀游戏。
她冲李碎露出无比甜美的微笑:“李先生,你实在太狠心了,连沉小姐都愿意放我走了,你却不留一丝活路给我。”
“当我发现背包里的食物被全部换成了石头时,对你的恨超越了一切。要知道,恨比爱强大多了。恨意,甚至可以让一个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你想让我死,那我偏活给你看。”
“这股恨意,让我疯狂,也让我成长,并且促使我找到了走出幽林的路。但在出去之前,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把你踩在脚下,亲自折磨你,践踏你。就像你当初对我一样。”
“其实,被我杀掉的那四个男人中,有一个是我男朋友。我很喜欢他,但在生死面前,爱情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碰他的尸体。可是因为你,我不得不把心爱的男朋友挖出来,一口一口吃掉他。我真的好痛苦,好舍不得喔。”
辛然露出夸张又做作的悲伤表情,好似在演言情剧,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瞎掰还是认真的。
又是一枪,打穿了李碎握刀的手。仅有的一只手。
刀掉落在地,他没有去捡。
“连老天爷都在帮我,在我下手前就让你受了重伤。其实刚才在森林里我就发现你了,面色惨白,走路不稳,衣服上全是血,最好笑的是还缺了条胳膊。但比起直接杀死你,我还是更想看到你心如死灰的凄凉表情。伤成那个鬼样,还坚持要跑到幽林找沉小姐,如果在这种时候被她背叛,你一定比死还绝望吧?”
辛然抛给我一个媚眼:“沉小姐,托您的福,我的复仇非常成功。瞧,李碎现在的表情,像一条没人要的贱狗!还是残疾的!”
说罢辛然又开始大笑,仿佛在欣赏一部精妙绝伦的喜剧。
李碎没有理会辛然,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支撑着站起身,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的身体发着抖,一只手在大衣口袋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一根棒棒糖,颤颤巍巍地递向我:“渺渺,这是我回来路上买的,刚刚忘了给你。”
透明的包装纸,彩色的糖果。
再普通不过的,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棒棒糖。
被子弹打穿的手掌渗出血来,沾到了棒棒糖的包装纸上,李碎连忙用衣服蹭掉血迹。
“你在过家家吗?”辛然发出疯狂的笑声,然后又是一枪,打在了他的腿上。
李碎失去重心跪坐在地,又挣扎着爬起,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他的身体似乎每一处都在往外冒血,每艰难地踏出一步,地面都会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
我下意识后退,抗拒他的靠近。
他脸白如纸,无望地看着我。很快地,李碎的喘息开始微弱,眼底逐渐被死灰覆盖。在离我仅剩半步时,终于两腿一软,重重摔向了地面,再也没有爬起来。
而那只紧抓着棒棒糖的血手,正朝着我的方向。
辛然上前踢了他两脚,就像对待路边的野狗,歪头一笑:“哎呀,死透了。”
不知何时溢满眼眶的泪,从脸颊缓缓滑落到地上。
我擡手擦掉眼泪,转身走进石屋,翻出铲子和锄头,对辛然说:“帮我一起把他埋了。”
李碎一定至死都想不到,曾经我们一起种菜的工具,如今竟被我用来埋葬他。
记得那天阳光很好,穿着白衬衣的李碎抄起锄头认真种菜,违和的画面让我忍不住爆笑,他无奈又温柔地对我说:“不要偷懒。”
而现在,同样的位置,我终于不再偷懒,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手里的锄头一下接着一下,奋力挖开脚下的泥土。那些已经长出根茎的菜苗,此刻被掀翻到一边,再无人问津。
就让这些泥土埋葬掉一切与李碎有关的记忆,假装我的人生从未扭曲过吧。
足以装下一个成年人的土坑,被我们很快挖好。
我拉左腿,辛然拉右腿,合力将李碎的尸体拖了进去。
那根棒棒糖掉落在我脚下,我弯腰捡起,发现它已经碎掉了。
我曾经随口告诉过李碎,正常兄妹可能会为了抢一根棒棒糖大打出手,于是他记在心里,特意买来讨好我。
他这是,想做个好哥哥吗?
“所以说,你真是无与伦比的幼稚。”我扯动了一下嘴角,擡手将棒棒糖扔进了土坑里。
李碎孤零零地躺在那儿,犹如一块破败的抹布。一把又一把潮湿的泥土砸落下去,盖住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的胸膛早已没有任何起伏,眼睛却始终直勾勾瞪着我,仿佛连死也不能瞑目。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如今还脱离了从小长到大的杀手组织,这样一个人,即使突然从世上消失,也不会有任何人找他。他会永远沉睡在幽林深处,腐烂生蛆,化为白骨。
当最后一把泥土盖住李碎苍白的脸,我的灵魂像被抽走,当即虚脱倒地。
辛然顺势举枪对准我,笑眯眯地开口:“沉小姐,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你可是知道了所有真相的目击者,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留你这条命。”
我懒得挣扎:“麻烦爆头,可以死快一点,谢了。”
“你这样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动手了!”辛然气鼓鼓地放下枪,“算了,把你杀了就等于让你跟李碎在阴间团聚,我才不会便宜了他!你好好活下去,跟别的男人恋爱结婚,才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我自嘲地笑起来。
是啊,毕竟我的梦想是交八百个男朋友。
“诶?这是什么?”辛然好奇地翻开皮箱里的亲子鉴定书,目光渐渐僵住。
“那是伪造的。”我轻声说,从她手中接过鉴定书,一页一页撕成无数片。
白色的纸屑随风扬起,散落在李碎的坟墓前。
辛然难得沉默下来,静静等我撕完,才转身道:“走,回家。”
我最后望了一眼这间棺材般的石屋,想起李碎曾说过的话:一个不被家人在乎的孩子,从出生就应该待在棺材里。
而现在,他将永远待在这里了。
然后我站直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土,头也不回地跟在了辛然身后。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