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条禁令,梁令瓒一直没能去找宋其明,专专心心开始上课。她天资好,反应快,很快被算学馆的博士所注目。博士因问起梁令瓒在洛阳求学的种种,听说李静言有推荐信给祭酒大人,便道:“李司业在洛阳五年,还从来没有这样推荐过任何一人。信给我,我替你转交祭酒大人。”
梁令瓒自然是欢喜不尽。她连太学都去不了,更别提去祭酒官署送信,原来还以为这封信要躺在行囊里发霉了。
不过博士也告诉她:“祭酒大人公务繁忙,太史局和集贤院两处,也时常要他效力,是否有时间点拔你,全看你的机缘了。”
推荐信送出去的第二天,梁令瓒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囊下课,踏着钟声去馔堂,她脑子里还思索着课上的题目,脚下慢吞吞,不免落后了几步。忽听得“哎哟”一声,身边走廊处,一名生徒跌坐在地上,怀里的书掉了一地。
梁令瓒连忙去扶起他:“怎么样?没事吧?”
“脚、脚崴了……”生徒疼得直吸气。
“我送你去典簿厅找大夫。”长安国子监身在皇城,不能像洛阳国子监那样随意传唤大夫,是以在国子监日常有一名太医当值。梁令瓒说着就要去背他。
“我……我坐一会儿就好,你真想帮我,替我把这些书还了吧。”生徒道,“今天是最后的还书期限,还得晚了,就要交罚金了。”
身为穷人,梁令瓒深深感受到“罚金”二字的份量,郑重点了点头。捡起地上的书,却见不是算学馆常用的算经之类,当先一卷便是《五经义疏》,书卷发黄,显然还是年份不少的古籍。
“你不是算学馆的?”梁令瓒随口问。
“我……是书学馆的。原想抄捷径,没想到反而耽误了事。这位师兄,这事就拜托你了!”
一声“师兄”,唤得梁令瓒露出灿烂笑容,拍着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又问:“书学馆的藏书楼在哪里?”
生徒指明路径,梁令瓒一一问清楚,算算吃饭的钟声还有半炷香功夫才停,来回应该够了,抱起书,一溜小跑去了。
见她去得远了,地上“崴了脚”的生徒慢慢爬起来,掸一掸衣摆上的灰尘,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轻蔑地一笑。
身后转出一名生徒:“成了?”
“成了。乡下来的傻鸟,半点脑子都没有,蠢得要死。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得罪公子。”
“这就不是我们能过问的了。”另一人道,“回去跟公子覆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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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学馆都有自己的藏书楼,供本馆弟子借阅。这座藏书楼共有三层,梁令瓒要仰起头才能看到房顶。
没想到书学馆这样气派啊,比算学馆只有两间屋子的藏书楼阔气多了。
算学馆的藏书楼一名学录当差,平时会叫些生徒帮着打点整理。这座藏书楼却有五六名穿学录服色的师长,各自书架前忙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那个……学生见过各位师长。”梁令瓒弯腰行礼,“学生来还书……”
一名学录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手过来。他三四十岁年纪,又黑又胖,学录的衣袍勉强裹着铁塔般的身子。原本没什么表情,一看到梁令瓒怀里的书,眼睛猛然一睁,“原来是你!”跟着叫道,“诸位,不用找了,书在这儿!”
几位学录纷纷走过来,目光沉沉,将梁令瓒上下打量,其中一人沉声道:“去请绳衍厅周学丞来。”
梁令瓒原本还心说好险,老师们都在找书了,再晚一点那倒霉的书学馆生徒只怕就要交罚金。现在看起来……气氛好像不大对,她感觉自己像是闯进了狼窝的小兔。
她把书往面前的学录怀里一放:“书还了,学生告退!”拔腿就跑。
“站住!”
梁令瓒一面往门外冲,一面分神想,人们在这样凶巴巴叫别人站住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只会把人吓得跑更快吗?
谁会说站住就站住啊?!
然而,下一瞬,她站住了。
脚下一个急刹,险险撞上从门外跨进来的人,这人面色严峻,目光冷利,一步一步,把梁令瓒逼回楼内。
那黑胖学录道:“周司丞,拦住他,这便是那窃书的逆徒!”
梁令瓒下巴快掉了……绳衍厅明明离这里至少要两炷香路程啊!周司丞你是飞过来的吗?!还是这几位学录有仙法,一拘就把人拘来了?!
“姓甚?名甚?哪一馆?哪一堂?博士何人?”周学丞冷声喝问。
“我……我只是来还书的!”
“言行无状,记静室一日。”周学丞道,“速速报上名来,因何窃书?”
窃、窃书?!
“不不不不!不是!我我我是帮别人还书,这是书是别人的,他托我来还——”
周学丞:“言行无状,再记一日。”
梁令瓒深吸一口气,努力学着师兄们的样子,垂首躬身:“学生知错,谢周学丞教诲。学生姓梁名令瓒,是算学馆正义堂生徒,因路遇一书学馆生徒,他托学生还书,是以学生前来。”
“书学馆生徒?”黑胖学录一声冷哼,“扯谎也要仔细些!这里是太学馆藏书楼,书学馆生徒如何进得来?”
梁令瓒一呆:“这里不是书学馆藏书楼吗?”
“区区正义堂生徒,就如此顽劣,还要在师长面前演戏到什么时候?一个书学馆生徒,借五经之书有何用?!”黑胖学录怒目,“这些书全是古籍孤本,不久前刚由太学生徒捐献,还来不及誊写录入,就被你这厮偷去!周司丞,此次务必要严惩,不然谁都当这藏书楼是西市,想来就来,想拿就拿,那还了得?!”
周司丞一令下,两名护监卫军走来,一左一右,擒住梁令瓒。
“讲不讲道理?!”梁令瓒手臂被反剪在身后,整个人被摁得跪在地上,怒道,“真要是我,我还会送上门来吗?!”
那学录怒极,面孔涨得通红:“今日再找不到这几本书,我必定要全监搜查,到时你藏也无处藏!你能送回来,我本来还想念在你知错能改的份上,请周司丞从轻处罚。没想到你是如此冥顽不灵,不但不承认,还要攀咬他人!”
“我没有!”梁令瓒叫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你一个一个书学馆生徒,那我问你,那生徒名甚名甚,长什么模样?你把他叫来,你们当堂对质!”
“……我……”梁令瓒语滞,自己也很恼火,还书还出这么大麻烦,这都是什么事儿!“我没问他。”
学录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周司丞,这等劣徒,不关上三日静室是不行了!”
“闵学录这是想掌绳衍厅?”周司丞看了那学录一眼,缓缓道,“到底是你主罚,还是我主罚?”
学录一怔:“呃……我失言了。”
周司丞凉凉细细的眼睛扫过梁令瓒,忽然道,“梁令瓒,刚从洛阳升上的是不是?”
“是!”梁令瓒用力昂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大声道,“我是从洛阳国子监升上来的!在我们洛阳国子监,错便是错,对便是对,司业大人和源将军从来不会错罚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周司丞勾起关边嘴角,冷笑了一下:“你是说,我冤枉你了?”
“我根本就没有偷书!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
“那你怀里的书,作何解释?”
“我都说了,这是别人让我还的!”
“何人?”
“不知道!”
闵学录跺脚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偷就偷了,还要赖人!赖不成人,还要嘴硬!你你你你真是无药可救!”
周司丞再一次笑了,他的笑容有一种梁令瓒无法形容的感觉,像雾气里幽幽探出的蛇,“确实是冥顽不灵,无药可救。记静室一月,罚充杂役半年。”
梁令瓒还未及反应,闵学录先讶然出声:“静室一月?充杂役半年?这么重?”
周司丞淡淡瞧了他一眼:“怎么?不是闵学录说要严惩的吗?”
“不、不是,这等顽劣的,是该罚重些,但,记他几日静室便罢了,充杂役,充个十天半月便好,若充上半年,他可还学什么?再说,静室一月……这……”
“咳咳,”其它学录之中,有一人咳了一声,道,“周司丞执掌绳衍厅,自有公断,闵学录你就少说两句吧。”
闵学录还想再说什么,那人上前拉住他:“书既然回来了,咱们就赶紧抄录吧,免得浪费陈家一番心意。”
卫军拎起梁令瓒便走,梁令瓒用力挣扎:“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偷书!凭什么罚我?!你们处事不公,我不服!我不服!”
“你可知就凭你这言行无状,就够关你十日静室!”周司丞冷哼一声,“敢在太学行窃,没把你的学籍革了,已经算是我手下留情了!带走!”
“且慢。”
两个字,从众人头顶飘落,似清泉出松壑,泠泠然有清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