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爹爹,这次春水大娘来长安选布料,带了我出门。因为出来得匆忙,来不及面辞,小瓒在这儿给二位认错赔罪。
长安城好大,有十二座城门,东西向十四条大街,南北向十一条大街,每条街都是笔直的,把长安城分成一百一十座坊。据说,从高处看长安城,长安城就跟一座棋盘一样。
买东西可以到东西两市。这两市比洛阳的两市可大多了,尤其是西市,春水大娘带我和捧香去逛了,看到很多很多胡人,每个人都长着绿眼睛,红胡子。
长安还有很多好吃的,有黄桂柿子饼、金线油塔、千层酥油饼……太多了,说也说不完,每样都好吃得很。
婆婆爹爹请放心,我在长安好得很,每天都跟着春水大娘学刺绣,大娘说我的手艺进步多了呢。只是归期未定,还请婆婆爹爹不要太记挂我。
小瓒上”
这封信梁令瓒写了好几稿,改来改去,终于觉得从各方面都体现了长安城的特色,显得她真的在长安城逛过一样,才托人带去驿站,寄往洛阳。
她到长安已经五天了。
行过结业礼后,她回了一趟绣坊,捧香张大了半天嘴巴,才接受她要去长安的事实,然后问:“那你怎么跟婆婆和梁叔交代?”
这个问题一击就命中要害,梁令瓒垂头丧气:“我也不知道。”
“要不,我们去找大娘,大娘也许有办法……”
“大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大娘把绣坊搬到长安去。”
捧香也默然半晌,“就算把绣坊搬到长安,婆婆和梁叔也未必会让你去。上回回去,我看到他们正在和陈媒婆看你的生辰八字呢。”
梁令瓒长叹一声,捂住脸。
“要不,你就别去了呗?在洛阳难道不是一样学?长安,那么远,人生地不熟,婆婆和梁叔指定不放心啊……”
梁令瓒很是郁卒地回了国子监。她心里清楚,先不说婆婆和爹爹那里怎么交代,单是去长安的盘缠就够叫她头疼,更别提入长安国子监,还有一百四十四两的束脩。
她连洛阳国子监的束脩都还欠着别人呢!
行完结业礼,国子监头十名之内都喜气洋洋回去收拾行李,又正逢旬假,偌大国子监空空荡荡,只剩淡淡月光,笼罩着连绵的、寂静的屋宇。
月亮升到中天,星辰布满天空,梁令瓒站在屋檐下出了会儿神,看看左右无人,找了架梯子,爬上了房顶。
房顶是个神奇的地方,一上房顶,好像就离地上的烦恼很远,离天上的星辰很近。
星辰真美。三垣恒久地光亮,像人间的帝王,光辉灼灼。二十八宿星罗棋布,像朝廷里臣子,各司其职。
春天的晚风温柔极了,暖洋洋的,梁令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半梦半醒,好像有乌鸦在耳朵呱呱乱叫,睁开眼,才发现是宋其明。
“你不要命了?!最后一天还想被逮去绳衍厅是吧?!还不快下来!”
梁令瓒揉揉眼睛,正是晨光熹微时候,天边只剩下一颗启明星,已经可以听到源重华操练护监卫军的号令声。
她赶紧溜下来。
宋其明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幸好幸好,你还没走,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就来碰个运气。怎样?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梁令瓒摇摇头。
“那还不快去收拾?!”宋其明一边帮她收拾笈囊,一边苦口婆心,“我说小瓒,你这么拖拖拉拉可不行。长安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啊,听说比钟声晚一步,连饭都没得吃。”
好在梁令瓒东西不多,三两下便收拾齐了,宋其明把囊袋往梁令瓒身上一搭,自己替她背了笈箱,拉了她就走。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梁令瓒被推了上去,“去哪?”
“去长安啊!”
“我……我还没想好……”梁令瓒抓着门框就要下车。
“不用想了,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宋其明抽出一只信封,递给梁令瓒。
梁令瓒一头雾水地打开,里面是一张银票,不多不少,刚好一百四十四两。钱庄的印迹鲜红夺目,显然是新起的。
“家里给我准备束脩,我就去钱庄多起了一份银票。”宋其明道,“下回记住了,借钱也种事情也是分亲疏的,不要跟乱不相干的人借钱,知道吗?”
梁令瓒捏着银票,呆呆看着宋其明,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别!别这么看着我!”宋其明惊恐,“你要哭出来可丢脸了啊!”
“谁要哭了?”梁令瓒咕哝,“我是没睡醒。”等等,“你要交什么束脩?”
“唉!”宋其明发出一声复杂迂回、一波三折的长叹,从身上摸出一份荐书。
这荐书和梁令瓒那份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落款。梁令瓒那份的落款是国子监司业李静言,宋其明这份的落款是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宋璟。
“为了宋家的未来,爷爷终于出手,把我送进了火坑。”宋其明一腔怨气,满腹苦水,“呜呜呜,我好命苦,为什么我不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投胎在宋家?刚学会说话就被逼着念书认字,爹妈还没认清楚,就要先认夫子像,假如我聪明也罢了,偏偏我边大表哥的一半天分都没有!更别提你这种混蛋!唉!我为什么要姓宋?假如我姓严,就可以和大表哥一样去当捕头了!原以为读完率性堂就能熬出头了,现在还要去太学!呜呜呜,我的命好苦!”
车轮粼粼,装着一马车的抱怨,驶出巷口。
梁令瓒就这样脸都没洗一把,稀里糊涂就去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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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朱雀大街把长安城一分为二,一边是长安县,一边是万年县。
但长安国子监既不在长安县,也不在万年县,国子监在皇城里。
从进长安城门的那一刻起,长安留给梁令瓒最明显的印象,就是“大”。这个印象随着后来经过朱雀大街,再从含光门看到宫城,震撼感到达顶点。
马车是不能进宫门的,梁令瓒和宋其明进了含光门,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国子监门口。
洛阳国子监出门即是小巷,虽然门楣高大,颇有声势,但人们走街串巷,熙熙攘攘,也很是热闹,坐在号舍里上着课,遥遥地还能听院墙外有人叫卖豆腐花。
如果把洛阳国子监比作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大叔,长安国子监就一定是个气度森严的学究。
别说豆花的叫卖声了,长安国子监里,连生徒们之间的嘻笑声都很少听见。
“祭酒大人性子端方,教导我们要克己复礼,生徒之间严禁嬉戏打闹,违者要去静室面壁三天。”
洛阳国子监的五厅六堂原本就是仿长安国子监而设,洛阳国子监的绳衍厅一般是罚人停公膳、扫号舍,源重华去了之后多了一道鞭刑。长安国子监的绳衍厅则讲究刑不上大夫,生徒犯错一般是关静室思过,或者充作下仆执役。
师兄姓李,名成杰,脸圆圆的,笑呵呵的模样,也是从洛阳算学馆升上来的,因此见面就存了几分乡谊,很热心地带梁令瓒领青衿笈囊等物,又带梁令瓒去号舍。
长安国子监的号舍也是两人一间。但来长安国子监的,基本上都是三品大吏子弟,皆是冲太学馆来的,律学馆、书学馆和算学馆的生徒都比较少,所以梁令瓒一个人就分就到了一间号舍,据说这差不多等同太学生徒的待遇了。
李师兄又指点她何处吃饭,何处沐浴,何处上学。长安国子监里花木幽幽,开得很是繁盛,庭院当中有一口池塘,荷花刚刚抽出碧绿的嫩叶,像是刚裁出来的绿缎子。
李师兄告诉梁令瓒:千万别过去,这荷花池,我们管它叫‘雷池’,以它为限,前面就是太学了。”
梁令瓒一愣:“太学去不得吗?”
李师兄肃容道:“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虽然同叫国子监,但长安国子监不是洛阳国子监。在洛阳国子监可以做的事,在长安国子监不一定可以。比如在咱们洛阳,你住进四门学馆号舍都没事,但在这里,越过雷池一步,就要被送进绳衍厅了。”
他一直笑眯眯的,严肃起来不免有几分森然,梁令瓒被他感染了,忍不住问道:“为、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达官贵人之后,而我们,只是庶民。”李成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拍拍梁令瓒的肩,“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太明白,不过,很快就会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