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说多错。
周围的空气发紧,罗宁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她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宋文慧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声音没有遮掩,一字一句往罗宁的心脏上敲鼓。
第二天罗宁自然被叫过去谈话,但是她也庆幸,宋文慧到底还是给她留了些面子,没将男生的姓名也一同告知班主任。
后来罗宁上大学的时候,听见舍友和母亲打电话时的聊天内容,甚至包括了高中时的恋爱对象。
罗宁有些吃惊:“你妈妈不会生气吗?”
舍友很奇怪地看她一眼:“不会啊,我妈妈很愿意听的,而且还会告诉我该如何去处理,怎么样保护自己。”
罗宁愣了一会儿,偏过了脸:“原来是这样。”
原来母女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是缓和的、无话不说的。
她想到了宋文慧,她的母亲奔波于琐碎的家庭和枯燥的工作之间,没有意识到处于青春期女儿的敏感内心,也没有意识到养育子女,不止是肉体上的养育与关怀,也包括精神上的引导与鼓励。
宋文慧对她采取了最粗暴的管控方式,以至于她们之间,无法建立正常的精神连接。
那些无法消化的情绪,收到情书后的忐忑、被孤立后的无助,没人告诉她如何去解决,她也无法向别人倾诉,她只能自己独自消化。
原来她一直处于长期的失恋状态,因为得不到妈妈稳定的爱,她总是茫然又痛苦。
上学几年的分离,将宋文慧年轻时的管控欲逐渐转变成为倾诉欲,她坐在罗宁的床上看着女儿,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诉说了一遍。
其实无非还是老爷子的赡养问题以及死后的财产分配,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婆媳妯娌之间的一些龌龊。
宋文慧因此同罗振阳生了气,晚上都和罗宁住在一起。
晚上李煜安发来视频电话的时候,宋文慧正在旁边叠被子,罗宁下意识挂掉了。
他没有再打过来,但是罗宁点开了对方的微信窗口,发了信息。
罗宁:「我妈晚上在我这里」
对面回了一个OK的手势。
宋文慧和女儿一起住了几天才算气消,罗宁将她亲自送回家里。
她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没直接回家,驱车去了市南。
吃饭的地方不太好找,在民宿区的旁边,外表也不太显现,但是走进去还蛮让罗宁吃惊的。
迎面就是一个木制古桥,下面有心做了流水的暗道,周边的包厢是农家小院的样式,整体很安静,看起来古朴又不失风雅。
她按着服务员的指引,掀开一个小院挂着的卷帘,齐膝高的榻,上面摆了红漆茶几,里面的人盘腿坐在榻上,感觉到门前的动静,就偏头看到她,还没打招呼,倒是先笑了出来。
“我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多年,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罗宁坐到他对面的软垫上,“你是怎么找到的?”
桌上已经摆了一壶茶和几碟粉质糕点,方知许将糕点的碟子推到她面前,声音温润:“你知道我的饮食习惯,素菜做得好且环境不错的地方就这么几家,找人打听打听,不难找到。”
方知许是个随和儒雅的人,但肠胃极弱,吃饭很少沾荤腥,能让他吃得舒服的都是比较原生态的素菜,大多数情况下,他的饭食都是用热水煮熟或者烫过一遍的当季的时蔬。
罗宁问他:“你要在这待多久?过年之前能回去吗?”
“跟着博导的计划来,”他示意服务员上菜,“估计要在这就地过年了。”
罗宁客气寒暄:“够忙的。”
“感觉你比我忙,”他含笑看了她一眼,“约你几次出来都约不到。”
罗宁喝了两口茶,将杯子放回桌面,方知许又提起茶壶往里面续了热水,茉莉香片在热气中翻腾。
“之前你说要回家的时候,我原本是担心的,但是今天见面又发现你的状态很不错。”
“我从家里搬出来了,”她说,“当时要回家的时候,你是支持我的,如今反倒担心。”
“我不是支持你回家,我只是支持你去面对,支持你去审视和复盘,”方知许的手指沿着杯沿摩挲了一圈,“担心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不是站在医生的立场上。”
他接着补了一句:“何况,在你面前,我算不上合格的心理咨询师。”
这话罗宁曾经听他讲过,在一个下雨的夜晚。
她还记得这句接下来的内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方知许倒也没让她尴尬,起身出去:“你先喝茶,我去催一催菜。”
她读研的时候,方知许是比她大一届的师兄。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心理健康公共课上,他作为助教过来代课。
阶梯教室关了灯,多媒体设备投射到幕布上的画面有些偏移。
罗宁坐在投影仪的旁边,看到后,便下意识地站起来,尽管在台阶上踮起脚,也只是堪堪碰到投影设备。
就在这时候,讲台上的方知许不急不慢地走到她旁边。
他侧着头将设备往旁边推了一推,飞舞的光线将男生的流畅侧脸投影在幕布上。
罗宁从他身边绕过,又回到原本的位置上,那时候对他只是匆匆一眼,只觉得这人,尤其是下半张脸,瞧着很是面善。
再后来见到他,是被室友拉去参加饭局,七八个人围在一起吃火锅,罗宁同他不熟,饭桌上也就没打招呼。
虽然要了鸳鸯锅,但罗宁坐在了红汤面前,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也没怎么动筷子,吃到一半就借故去上厕所。
她从卫生间出来就直接去了饭店门口抽烟。
她将烟头撚在垃圾桶上,站在原地不动,等夜风吹散她身上的味道。
“你站这吹风不冷吗?”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她回头看见了个子高挑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衣黑裤站在两辆车中间的昏暗过道,衣服与夜色相容,所以方才没有被她立刻察觉。
他朝她笑笑,唇角勾起的样子让她感到有些熟悉:“我叫方知许。”
罗宁反应了一下,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罗宁。”
他说:“我知道你的名字。”
罗宁疑惑:“你知道?”
说完她自己又反应过来他是助教,点点头:“你记性真好,这么多学生都能对上脸。”
“我记性是不错,但确实没本事把每个上课的学生名字都和人脸对上。”
她没太懂他的意思。
又问:“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比你早一点。”
罗宁把烟盒递给他。
他笑看了她一眼,说不吸。
罗宁有些尴尬,讪讪收回手。
“那我先回去了。”她不欲多言。
“我看你没怎么动筷子,话也很少,”他走靠近她,“不喜欢这个场合么?”
罗宁诧异地看他:“……人多的场合我不太自在。”
他拿出心理专业学生优秀的素养,温言道:“咱俩去开个小灶,有没有兴趣?”
方知许带她去了一家很清淡的素菜馆子。
他面带歉意的告诉罗宁,自己脾胃弱,只能吃这些。
罗宁表示自己理解,说自己胃也不太好,不过去医院查过几次都没查出什么来。
方知许闻言停下了动作,捏着筷子,缓言:“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罗宁看他。
“我们的胃,其实就是一个情绪器官,”方知许讲起专业方面的事情,神情就显得严肃认真,“临床上,胃不舒服是精神障碍躯体化表现中最常见的一个症状。”
他继续说:“之前上课的时候,我们发过SCL-90以及SAS焦虑自评量表,我看过你的问卷。”
罗宁垂着眼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
“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方知许笑了一下,“只上过几次课不足以让我记住人脸,但我在医院也见过你。”
她给他的印象很深刻,是在学校的附属医院,罗宁从特需咨询室走出来时,手里还拿着取药的单子,而这张单子下一秒就被她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听他说起这个,罗宁也没太大反应:“我以为医生会和我聊很多,但是他只让我做了测试表,然后给我开了药。”
“药物疗法是焦虑和抑郁的诊治手段,在国内是比较常见和省事的一种办法。”
“我并非是痛苦不堪的状态,甚至说我早已习惯和这种情绪相处,”罗宁擡眼,“我没有挂普通精神科,我只是预约了咨询,但是这家医院好像没有将它们区别出来。”
“你去过其他医院吗?”
“去过,”罗宁在陌生人面前反而没有了顾忌,“你还有什么问题?”
“预约过几次?”
“每次暑期结束,回学校的时候都会预约。”
他瞬间意会:“因为家庭。”
罗宁笑了一下。
“其实很巧,”他这才表明了来意,“我有一个有关于认知疗法的课题作业,需要寻找一个观察对象,贸然请你吃饭,就是想问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合作完成这个课题。”
“合作完成?”
“对,你是我的合作者。”
“我们会一个星期见一次面,谈话,阅读,当然这些都会被我整理记录,如果你介意——”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问卷结果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倾向吗?”
他一愣:“当然不是,这很常见,只不过有的自知,有的不自知。”
“为什么是我呢?”
“没有生活中其他身份的介入,我在你这里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咨询师,”他还开起了玩笑,“而且你看起来,不太像是会狠心拒绝别人请求的女生。”
“我看起来很心软?”
“你看我的眼神给我一种感觉,”他摇了摇头,像是在搜寻一些形容词,最后自己也笑了,“我长得是不是和你以前认识的人有些像?”
罗宁放下了筷子。
“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他观察她的神色。
罗宁说没事。
除却这个话题,他们之间的几次谈话都是比较愉快的。
起初是方知许选好地点,她去找他。
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讲,他偶尔发问。
他低头抿唇记录的样子让她感到熟悉心安,或许她仅仅只是需要倾诉。
饭后两人没着急走,出来散了一会儿步。
罗宁有些歉意:“这顿本该是我请的。”
方知许摆摆手,表示不爱听:“这话太生分。”
罗宁解释:“你来我的家乡,我请你是待客之道。”
“我说过我们是朋友,”他看了看远方的景,“朋友不讲究这些。”
说完他指了指旁边的山:“那里好玩吗?”
罗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点了点头:“高中的时候去过一次,上面有一座寺庙。”
他来了兴趣:“有素斋吗?”
“有的,”她的神色在冷风中变得浅淡,“你走之前我请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