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宁最初是没有把李煜安这句话当回事的。
因为罗宁除了考虑到他说这话的动机、他周围复杂的人际关系,还要面临着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高中生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
就算这样她也不是家里起的最早的那个,宋文慧总认为每天吃外面的早饭不健康,宁愿天不亮就爬起来给她下一把清汤挂面。早饭时间很紧迫,罗宁通常还在洗漱,宋文慧就会把做好的饭放到窗外去凉一凉,一遍打着哈欠一边看着罗宁含糊快速地吃完,又看着她背着书包沉默地去学校。
回到学校时候,无非就是埋进书本里,上课有时精神抖擞有时昏昏欲睡,如果不是乔彤,她坐在座位上一天也不一定说几句闲话。
班主任在外面开设了补习班,周末班里许多人还要去那里打卡。
之前罗宁没有上补习班的打算,自从她当上语文课代表后,班主任,这个严苛古板的中年男人,就突然注意到了她,总认为她的成绩还可以再提一提,周末的补习班也强制性地给她报上了名。
这对罗宁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原本在家的时候,自己也要装模作样地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学习,还要忍受他们喋喋不休的争吵。
双亲的赡养、牛肉的价格、地上突然出现的碎纸屑,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导火索,几十年如一日成为他们攻击对方的武器。
罗宁作为麻木的旁听者,在这些鸡飞狗跳中意识到,婚姻中就算没有离异出轨,也有像玻璃片一样的小事,仅仅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同样能消耗人的心神,把一颗心扎得鲜血淋漓。
于是周末的补习班也成了她离开家喘息的机会,意味着可以在外面吃早午饭,节省一点的话,还可以攒下零花钱,在里面代课的老师也都不是实验班的授课老师,班主任更是从不来这里视察。
大多数时候,两天的课程,她只在周六上午去听一下,然后顺道溜出去,剩余的时间就在旁边的书店里消磨。
没过多久,她就再次碰见李煜安。
是一个寒冷的周六清晨,已经接近高二上半学期的尾声,她磨磨蹭蹭地在早餐铺子前排队,有人在旁边扯了一下她的书包。
罗宁转头就看见了李煜安,他裹着黑色的大羽绒服,头发有些凌乱,一看就是刚起床不久,门口卖早餐的大爷揭开了刚蒸熟的一笼包子,他隔着冒出来的白汽和她对视,看向她的眼神很是精神抖擞。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们在同一个班级,但每次碰面几乎都是在学校外。
“你在这干嘛呢?”他声音有些哑。
罗宁下意识地扫了一圈,意识到周围没有同学,才回答:“排队买早饭。”
李煜安晃了晃他手里的袋子,伸手勾住她书包肩带,把她从人群中拽了出来:“这么冷就别排了,我买了很多,你和我一起吃吧。”
背上书包的重量提醒着她今天有要去做的事情,罗宁说道:“我还要去上补习班。”
“班主任那个?”李煜安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手抓饼塞她手里,自己也拿出一个豆沙包低头咬住,声音含糊:“好多人都逃课的。”
罗宁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在补习班见过李煜安,但是郑欣宜也不在,她知道李煜安理科成绩还不错,想来对方压根就没报这个课外班。
他说完又看了她一眼,很快撇开目光:“你没穿校服,刚刚差点没认出来。”
罗宁冬天怕冷,在外面用衣服把自己裹得满满当当,脸埋在黑色的高领毛衣里,显得小且素净。
她在他打量的目光下泛起了别扭,转移了话题:“你住这附近吗?”
李煜安神色变得莫名:“我之前告诉过你,你果然不记得。”
罗宁自然还是有些印象,她有些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
“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他不满,“你压根就没想过来找我。”
罗宁原本想说,我们在学校里几乎没有说过话,也没有熟稔到可以去你家玩耍的地步。但看对方此刻的神情,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话就没说出口。
李煜安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挑眉问她:“八点四十了,你早就迟到了,还要去吗?”
罗宁:“……”
她确实迟疑了。
“来我家吧,”李煜安帮她拿下书包,“我可以教你数学和物理。”
李煜安父亲再婚之后,他自己一个人住。罗宁跟着他穿过喧嚣的街道,从小侧门拐进小区,走进电梯,看着他刷卡,看着他因为心情愉快而翘起的唇角,只觉得心中有一些躁动不安的成份要不受控制地漫延出来。
她从来没去过男生的家里,好奇心占据了上风。
屋内暖气很足,她脱掉厚重的外套,弯腰踢掉鞋子的空档,在垂下的发丝缝隙间悄悄的打量环境。
客厅很空旷,比她想象的要大、要干净,中间最显眼的地方摆了一只巨大的鱼缸,贴着玻璃壁的照明灯在水中折出暗蓝色的幽光,里面却一只鱼也没有养,只有氧气泵沉在缸底,不间断地吐出小串的泡泡。
罗宁进来之前是有些紧绷着的,但是李煜安的态度让她逐渐放松了起来。
他把她带进书房,墙壁是壮观的玻璃柜子,里面摆满了她不认识的手办和乐高积木,最里面有足以容纳两人写字的学习桌,但他没有和罗宁在一个房间,只给她拿了很多饮料和零食,自己反而去客厅打游戏了。
罗宁在里面写了一上午试卷,效率竟然出奇的高,到了午饭时间,她走出书房,想着用自己的零花钱请李煜安吃午饭,结果发现他人已经不在客厅。
她唤了他两声,没人应,走了两步,厨房的推拉门“唰”一下被人从里面拉开,李煜安探身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又转身进去了。
罗宁是真没想到他竟然还会自己做饭,菜式虽然简单,但颠锅拿铲的姿势很熟练。
两人坐在餐桌前,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只低头吃饭,罗宁就把这个疑问当做话题问了出来。
李煜安戳了戳碗里的米,语气很随意:“自己出来住,总不能一点都不会。”
他擡眼看她:“下午要一起看电影吗?我这里有很多碟片,你可以挑一挑。”
李煜安将柜子里的碟片全部倒在毛毯上,罗宁蹲在地上挑选的时候还在想,明明自己已经打算好吃过饭就离开,怎么又和他一起挑起电影看起来了。
罗宁问:“这些你都看过了吗?”
“大部分看过。”
“这个呢?”罗宁拿起一个光碟,封面是蔚蓝大海,一对年轻的男女靠在沙滩竖起的冲浪板上,现在是冬天,这个封面足以在一瞬间勾起罗宁对夏天感觉的回忆。
李煜安凑过来看了一眼,日本导演北野武的电影,光盘上印着名字,显眼的红色的字体——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他摇摇头:“没看过。”
把碟片放进去之后,两人就靠在了沙发上,中间留了还能坐下一个人的距离。
午后房间拉上了窗帘,一切都变得昏暗,除了鱼缸还闪着幽冷的亮色,就只剩下荧幕里大海潋滟的波光,随镜头变换一帧帧映在他们面上。
就像影片的名字一样,这是个很安静的电影,长镜头配上久石让的音乐,像画一样细腻地描摹出聋哑青年男女平静酸涩的爱恋。
女主角柔情温顺地坐在沙滩上,安静地望着冲浪的爱人,镜头语言美得让人羡慕,原来海边就是一个会让人心生眷恋和感受精神自由的地方。
恰好,恰好罗宁也需要一个地方,不是日常争吵琐碎的家庭,不是人多繁杂的书店,更不是被人视作空气的学校,就是像此刻安静昏暗的房间,像回到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之后,回到教室被窗帘遮挡住的那一角。
罗宁意识开始变得放空,思绪也漂浮了起来:如果可以,大学一定要去温暖的地方,去有海的城市……
她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自己仍旧在沙发上,只不过不是坐着,而是斜躺着,身上不知何时搭了一个薄毯子。
直起身后才看到李煜安,他后背紧贴着她身上垂下来的毛毯,盘腿坐在沙发下面,拿了一个充电的小台灯正在翻书,感受到身后动静后,转过头来和她对视上目光。
罗宁有些不好意思:“几点了?我怎么睡着了?”
“可能是太累了吧,”李煜安转身过去继续翻书,拿笔标记了几个地方,不以为意:“电影才刚放完,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罗宁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慢慢开口:“结局是什么?”
“男主角死掉了。”李煜安回答。
“什么?”罗宁有些不可置信,身体动作幅度有些大,薄毯从身上滑了下来。
“对,我也挺意外,因为冲浪,被大海冲走了。”李煜安看见罗宁因为吃惊而瞪圆的双眼,感觉有些新奇,他很少看到她脸上浮现明显的情绪,这种新奇感冲淡了方才电影结局带给他的那种不上不下的哽咽落寞。
“女主呢?”
李煜安捡起地上的毯子,不知道如何描述:“她表情很宁静,宁静地接受了爱人的离开。”
他看着罗宁有些愣怔的表情,莫名联想到一些小动物,下意识地擡手想揉一揉她的头发,胳膊举到一半时又放下:“这个结局不美满,下次我们可以换一些温馨的电影看。”
下次。
他总是神色自然,好像理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