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李诩回到帅帐,传来诸道统领共同听审。
首先传上的是纪彦。
甫被押入,他当头跪倒,仓皇摆动短粗的脖子,四下询问:“仗打完了?快告诉我,哪方赢了?是大唐,还是尔朱?”
在场人等鄙视他,不作理睬,李诩冷笑一声,“纪大人,你身为朝迁命官,一州之长,本帅可是十分好奇,你倒是期望哪方打赢这一仗?”
“我——”被拘押这几天,纪彦大概也被看守的士兵凌虐过,蓬头垢面,脸上手上遍布伤痕,他被李诩问得讪讪地垂下头,但焦灼之色却明明白白落在我们眼中,令人觉得奇怪。
“既然你这么关心这场仗的胜败,”李诩瞟他一眼,道:“那本帅就告诉你,唐军大胜,尔朱覆灭!”
纪彦听得软倒在地,喃喃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忽地连滚带爬扑向李诩座下,连连磕头,“元帅,求您开恩,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
李诩冷言道:“你们父女勾结设计,害得唐军损兵折将,全都罪不容恕!来人,将纪皎也押上来!”
“不是的!”纪彦忽然大喊一声,说道:“来唐营的那个纪皎,不是我真正的女儿!”
满座皆惊。
“你此话何意?”李诩皱眉。
纪彦忽然间涕泪交加,糊得满鼻满脸,看着让人恶心,他嚷道:“元帅,我也是被逼的啊,他们抓走我的女儿,定下毒计,冒充的女儿行事,逼迫我从命,否则,否则,他们就会将我女儿送进军寨,让那些尔朱恶鬼糟蹋!”
“好一个爱女如命的慈父!”一直未发一语的淮西主将李祐忍不住唾骂道:“为了你的女儿不受践踏,就要让麟州数万百姓和他们的女儿受践踏?!”剑南主将刘辟也忍耐不下,上前朝纪彦心窝狠狠踹了一脚。
我冷眼旁观一众表现,尘埃落定,大功已成。谁在作伪,谁在此战中渔利?我只恨自己看不透,惟有恨意满腔,扼住自己的手腕直至青紫。
纪彦受力不住,痛得硕鼠般绻起一团。抬头正好瞧见“纪皎”被押了进来,朝她伸手呻吟,“公主,公主,我的女儿在哪里,求你放她!”
“纪皎”手戴铁镣,身陷囹圄却一脸气定神闲,身姿挺拔,容色依旧皎然,笑容依然娇美,悠然走到纪彦身边,低下身子,轻声笑道:“纪大人,如今尔朱已灭,我也命在旦夕,你说你的女儿,我哪里还能保得住?”
纪彦嗫嚅着嘴唇,语不成调,“你应承我的,只要我依计行事,你就放走我的女儿。”
“纪皎”美眸流转,笑道:“哎呀,纪大人,你身为刺史,哄骗百姓的时候也是这样利诱威逼交加,怎么这一回,偏就信了我?人若被情所困,就会头晕眼盲啊!”她将纪彦恣意笑话一通,才道:“好吧,我告诉你,好叫你死心。在你依计降城而逃,往唐军军营行事的时候,我左右瞧着你那女儿美丽过人,性情又纯良,既不像你,也不像我,也不知你几世修来的福报,生得这样一个女儿,实在让人看着碍眼,索性一刀斩了!如今她的芳魂,大概正在奈何桥上等在你呢!”
“啊!”纪彦悲怆地嚎叫一声,想要扑上去跟“纪皎”拼命,“纪皎”不过轻轻抬脚,就将他再次踹倒。
李诩大概觉得闹腾得够了,挥手令士兵将纪彦拖出营帐,淡漠目光看向“纪皎”。
“公主?”他开口,声音无波无澜,如同第一回与她照会,“尔朱部落的公主?幸会!”
“殿下,”她盈盈一笑,光华炫然,“请唤我的本名,尔朱丑奴。”
换作我们大吃一惊,我脱口而出:“你,尔朱丑奴?!”尔朱丑奴不是已被我射杀在箭楼?
她转眸看向我,道:“不错,我才是尔朱的酋长,真正的尔朱丑奴。”
“那,那日我们在麟州城遇到的是谁,今日在南城射杀的是谁?!”
尔朱丑奴眸中闪过一缕哀伤和愤恨,目光如刃看向我,“那是我的小弟,尔朱丑雉。多年来,他一直代替我示于人前;我只是公主。”她如此美艳惊人,却取了这样与相貌不称的名字,且让兄弟冒代,大概是仿效当年兰陵王战前必戴狰狞面具。
“而你,才是尔朱部落真正的主心骨,幕后的主人。”李诩沉声问道:“为何要如此?”
尔朱丑奴的神情变幻极快,不过瞬息间,她已收起愤恨,脸上堆起笑容,款款言道:“舒王殿下,尔朱虽只是小小部落,但也该与大唐平起平坐,我虽为阶下之囚,也算酋长,身份不低于殿下你。大唐不该失了礼仪,当为我设座而谈。”
李祐斥道:“你小小蛮夷之邦,也敢跟大唐平起平坐,可笑!”
尔朱丑奴朝他侧目而笑,“我听闻如今像淮西这样的藩镇也妄自坐大,无视大唐朝廷,我这域外的部落,又怎么不能与大唐平坐?”
李祐被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诩颌首示意,士兵提来一方梨花小墩,尔朱丑奴施然坐下,微微抬头,正可与李诩视线相接,笑道:“舒王果然好气度,难怪有意角逐皇位,今日之战,又在功劳簿上添上一笔,该当谢我——”
李诩打断她的话,讥言道:“酋长总归是女人,欢喜扯东扯西,讲些不相干的。”
尔朱丑奴并不愠怒,只晃动铁镣,发出铛铛乱响,一边曼声道:“那么,舒王想先听哪些相干的?是前两日你与我的虚情假意,还是——”她看了我一眼,嘴角含蕴戏谑,“还是,我跟郭铸玩的游戏?”
我怒了,“你害死了郭铸!”
“对!”她不以为然地应道:“我引诱了他,令他放松警惕,趁机纵火。他没有舒王殿下的定力,受我引诱失职,死得不冤枉。还有你——”她扬眉,挑畔般地看着我,“你轻信我,将我带往唐营,是所有事变的肇始者。”
她说得没错,她很厉害,她极为恨我杀死亲弟,因此也轻易击中我的软肋和伤痛。
我身子微微发抖,喝道:“为什么,你们尔朱为何要入侵我大唐,又不在战场上拼杀决生死,设下如此毒计!”
“为什么?”她冷笑,眸中划过一缕狠厉锋芒,“这是尔朱的宿命,这是你们郭家的宿命!我们尔朱小小部落,屈居于西北风沙苦寒之处,前有大唐猛虎,后有党项野豹,存如危卵,能怎么办?只能胁从于党项,为他们拼杀,以博一处城池繁衍立足。你大唐幅员阔大,少一两个盐州、麟州算得了甚,却偏得杀将过来,我们腹背皆敌,只能拼死设计一博,大不了两败俱亡。实话跟你说,从你们抓住纪彦,纪彦献秘道图,到你们在麟州城救我,乃至探侦南城军营,全是我们事先设计。不然,你以为我尔朱的军营这么好进出?惟有你们唐军的军营才是千疮百孔。只可惜,只可惜功亏一箦,是你,是你——”她突然声音尖利起来,手指向我,满含恨意,“是你叫李淳看住我,令我无法从秘道逃回麟州指挥;是你出忽意料射杀丑雉,令尔朱军群龙无首,让我们功败垂成!”
说到这里,她左右瞧了瞧,道:“噫,郭元帅呢,怎么未见郭元帅?他此时该是得意呢,还是伤心?”
李诩沉声道:“郭元帅为救部属,不幸殒身沙场。”
“什么?!这是真的?!”尔朱丑奴从我黯然的神情中得证李诩所言属实,眸中透出狂喜光芒,指着我狂笑不已,道:“哈哈,真是痛快,真让我称意,郭家三员大将全都死了,甚好,甚好!我们尔朱和你们郭家,两败俱亡,两败俱亡!哈哈——”她又仰首哈哈大笑数声,不自觉竟滚下两滴泪水。
我一直怀疑她向郭曜下毒,却因不能向在场人等泄露郭曜真正死因,无法直诘,此时听她话中意思,竟似与她无关,不禁又增疑惑,怔怔看着她,百感交集。
她是为部落族人安身立命而殚精竭虑的女人,站在各自的立场,她并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也许,这世上最大的错误是立场,而不是行为。
可是,我恨她,无比憎恨她。是她,挑起了战事;是她,使我直接地失去了无数同袍和两位至亲!
“嗤——”
帅座上的李诩忽地发出一阵嘲讽笑声。
尔朱丑奴恼怒地看向他,“舒王殿下,你在笑什么?”
李诩嘴角一扬,笑意更盛,道:“我在笑你的痴傻。宁可与党项人委蛇,宁可让族人打杀失命,竟然从未想过归唐?六月间有西山九国不满吐蕃侵扰,在西川节度使韦皋的指引下率部归唐,大唐待之等同子民;你们为何不仿效而行?”
尔朱丑奴回以嗤笑,傲然道:“尔朱人也曾掌控中原,英雄盖世,岂能做唐国的顺民。再有不才,也该做一隅的霸王。”她说的是三百年以前的往事,尔朱先祖尔朱羽健率三千部族勇士随魏道武帝起兵,此后数世,尔朱人皆为魏将,至魏孝明帝时,酋长尔朱荣击破梁国、荡平关陇,官至大丞相,权倾天下,连孝明帝也作了他的傀儡。
李诩不以为然,冷笑道:“蜉蚁撼树,自取其亡。与你多说无益,不如,你讲讲,究竟是怎样得到我军的军事部署,又怎样传递出去的?这军中,大概还有你们的奸细——”
我插言道:“那日偷入军营割弓断弦的女子,是不是你?或是另有其人?”
“这个,”尔朱丑奴微微一笑,显出娇媚之色,柔声婉转,“我可不能说。”
李诩沉下声音,“你是挑起此战的祸首,本帅依例押你回长安,由圣上定罪,你的性命暂是无妨。不过,你若是不肯招认同谋,只怕这一路上,要受些苦头,损了你的美貌和姿容事小,伤筋断骨,也是份所应当。”
“伤筋断骨事小,伤及咱们尔朱人的颜面,事大。”尔朱丑奴站起身,声调回复清朗,对李诩道:“舒王殿下,你以为,我还能任你押回长安,受尽折辱而死?!”说完这话,她嘴角慢慢流下一缕黑血。
李诩轰地站起,喝道:“扼住她的咽喉,让她把服的毒药吐出来!传医官,别教她死了!”
“舒王,别费劲了。”她喘息着踉跄数步,委顿倒地,“尔朱的百草绝,立服即死,无药可救。”
或许因为中毒的缘故,她原本白暂的脸庞竟娇艳地染上两抹红晕,眸光流转,很快找到我所在的方位,霍然抬起手腕指向我,镣铐再度铛铛作响,一字一句说道:“郭瑶象,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正有话问她,大步走去,发狠扼住她的咽喉,贴近她的脸,用惟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跟我说实话,郭曜是不是你下的毒?”
她先是一愣,继而碧色眸底泛起狡黠光泽,连声呛气,阴恻笑道:“我,我知道是谁,不告诉你——”
我气得将她狠狠摞倒,她趴在地上,又吐了两口血,道:“很好,郭瑶象,你的身上染了我的血,我现在,我现在可以借尔荣历代先祖之力,诅咒你:从今以后,你,郭瑶象,生为孤魂,死作野鬼,永沦阿鼻地狱!”
我低下头,果然看见衣襟和脖子都染了血。原来她诱我趋近,是为向我发出诅咒,可惜对于诅咒,我毫无惧意,冷笑视她,道:“你在阿鼻地狱,我也在阿鼻地狱,何妨?!无非总有一日,地下重逢,刀兵再见!”
李诩倒似被尔朱丑奴的诅咒惊到,眸中闪掠怒意,指着左右道:“全都傻了?还不上前将她的嘴堵住!”
然而,尔朱丑奴诅咒完毕,像是了却心愿,平卧起身子,缓缓地合上了眼。
一名卫士上前探她的鼻息,禀道:“报元帅,她咽气了!”
李诩怒意未平,道:“将她的尸身收敛,一并运往长安!”又左右看了看,挥手道:“天色已晚,诸位都散了吧,明日整军进发盐州。”
我走出帅帐,步下铿锵有致,愈到此刻,愈不能让河中子弟看到我的惊皇和颓落。心怀里,却是暮夜天空般的苍茫空落。
“姑姑。”李淳不时何时出现在我身侧,小心翼翼地唤我。
我一边走一边说:“怎么在这里?快去歇息。”
“姑姑,”李淳忽然攥紧我的手,他的手掌虽然还是单薄的,但仍传递些微热度,迫得我停下步伐。在夜色里,他清澈的眸中满是关切,“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阿鲤陪着你。”
他什么都知道,大概又在营帐外听墙角。
我木然道:“姑姑不能哭。哭了,就泄了气,就露了怯。”
李淳倒像急得快哭出来,哽声说:“姑姑,你的脸色这样煞白,莫要这样吓我。阿鲤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你说,我去做!”
我回眸看他一眼,忍不住抚抚他的后脑勺,道:“你做得够好,现在想来我不知有多后怕,竟让你去跟住尔朱丑奴,她心狠手辣,若是对你下手,我,我——”若是李淳也出事,我真不知是否还能够承受。
“她?”李淳不屑地嗤笑,“我同你说过,她跟我父王那些妃嫔并无二致,人前装神人后弄鬼,谄媚男人的手段也同出一辙,有甚么难应付?能上她当的,只有郭……”他留意我的神情,生生将“郭铸”两个字吞进肚里。
我正想问有关尔朱丑奴的事情,道:“这两日,她究竟有什么异样动作,你究竟怎样抓住她的?”我料想李淳那点花拳绣腿,不会是尔朱丑奴的对手。
李淳扶着我朝营帐走,一边说道:“也算不得什么异样,左右不是呆在帅帐里,就是跟郭铸私会,我也不便跟得太紧被她察觉。”
我略略失望,多道兵马混集成军,的确容易混入奸细,就算恳请李诩彻查,也无法将尔朱丑奴接触过的人一一盘察清楚,终归打了胜仗,此事只会不了了之。更何况,李诩也未必清白。
“不过,”李淳提到抓住尔朱丑奴的情景,神采飞扬起来,比划着道:“今日我远远望见她进了粮草营,粮草起火后,她鬼鬼祟祟往军营外走,就喊住她。”
“她竟不赶紧跑,听你的话停步?”
李淳得意一笑,“我拿了一枚发簮,说要馈赠予她。”
“你哪来的发簮?”我奇道。
“偷拿牛熙的。”李淳毫不以做贼为耻,“出门总得带些细软,为混进军营,时间上赶得紧,临走时恰好在她的居室里,顺手牵羊而已。呵,世上总有像尔朱丑奴那样的女人,以为有几分姿色,世上的男子便得围着她转悠。我借替她簮发之机,朝她后颈狠狠拍了一下,她便倒了。”
我咋舌:“就这样,就这么简单,抓住了她?”
李淳微笑,“能有多难?”
我叹道:“你简直就是天下女人的克星。”
李淳嘻嘻道:“要这么说,姑姑,你是我的克星。我只制不住你。”
我知道他着力宽我的心怀。可是,我要当他的克星做什么?我只想当李诩的克星,想当那害死郭曜的混蛋的克星,想当这纷乱世道的克星。
说话间,我们已抵达营帐。李淳忙着我为递水递干粮,我忽地心意已决,掉头走向河中军军营。
此战对于唐军是大胜,对于河中军,却是惨胜如败,三万河中男儿折损过半,更惶论痛失主帅和两员重将。临近军营,已听得一片哭泣和悲叹。
我就着篝火最盛处走去。
那些正在哀叹泣下,或三五一群喁喁私语的将士,有看到我走来的,不自觉地站起,有些已经朝我围拢过来。有斥责我的,或劝解那些斥责的,各种声音,高低起伏的音调,在我耳边如流水般流来淌去。
我并不出声反驳,只走到火光中央,冷眉拔陌刀将地上“嗖”地插住,现场立时静了一半。我朝四方拱手,朗声道:“各位兄弟,我,郭瑶象,现下来到军中,为的三件事。第一件事,请罪!我前哨不力,拖累无数兄弟伤亡,该受惩罚。陌刀在此,哪位心中气不过,上来给我一两刀,我决不退避!”
当下就有士兵喊道:“你少来惺惺作态。你虽说失职害死我们兄弟,但又射杀敌酋,说起来已经将功补过,我们哪敢给你一刀。更何况,你是长公主之女,又是郭帅的侄女,给你一刀,便是长公主不饶过咱们,郭帅在天有灵,我们也不敢愧对!”
我已知他们会这样说,道:“这位兄弟心直口快,说得不错,我确在作态,我暂时还不想为死去兄弟殉命。我得留下命来,为他们复仇!”此言一出,围在身边的河中军将士顿时哗然,许多流露出不屑之意。
我看在眼中,继续说道:“不过,虽留残命,我仍需以血殉血,三国时有曹阿瞒以发代首,我虽为女子,也瞧不起那种宵小行径,我愿以臂代首,以慰牺牲将士之灵!”言毕,抽出陌刀,朝右臂斩去。
我出手甚快,在场将士大概也没料到我说动手便动手,一片“不可”声起,但没有人来得及出手阻拦,利刃透肌,最开始是一股冷风袭身的凉意,接下来血光迸现,但我的刀终究没能继续砍下去,李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死死抱住了我的右胳膊。
他吓得面色煞白,语不成调,“姑姑,不可,不可!”
有他前来阻拦,旁边的将士也纷纷上前,夺走我的刀,七嘴八舌劝慰我不可莽撞。
李淳“哗”地撕下半边衣袖,手忙脚乱地给我包扎臂上伤口。
我推开他,冷冷道:“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我河中军的家事,外人不得在场。来人,将他驱走!”
这一次,我发号司令,竟然有将士听令,上前拉走李淳。我又令将士把住营中各处出入口,严防邻军人马入内。
部署妥当,忍住臂上的痛疼,我定了定神,说道:“好,既然各位兄弟允许我郭瑶象暂时存下这只胳膊,我便不再推辞。咱们来说第二件事:明日。”
众将士愕然,纷纷问我“明日”是什么意思。
我说:“明日,大军将开拔盐州,我忖度元帅的部署,重令神策军为前锋营,咱们河中军为中军,诸位可知何意?”
有职位较高的校尉便冷笑道:“麟州这块硬骨头已经被咱们啃下来了,尔朱主力全灭,党项人溃逃,盐州已近空城,不堪一击,让神策军再作前锋,无非是抢功。”
“不错,”我颌首,道:“这位校尉大哥言之有理。既知如此,咱们该如何应对?”
“岂有此理!”顿时有士兵愤懑跺脚,“咱们该找元帅理论,据理力争!这对河中军实在不公,不公!”
也有将士看得更明白,说道:“何止如此,这是要夺走令公麾下河中军的脸面荣光,让咱们河中军成为败军之师。”这话引起大多数将士的共鸣,纷然怒骂起来。
我挥手,制止他们的发泄,道:“各位兄弟,郭瑶象想请问大家一句,你们从军河中,所为何来?”见他们未有一致的回答,我继续说下去,“所谓军人天职,自古以来是保家卫国四字。今日我们出征麟州,已然成全卫国两个字,惟有保家,尚值得商榷。保家,不仅保黎民百姓之家,也保诸位之家,保家先得保全自身,若你们不在了,再辉煌的荣光,终究也化作云烟飘散。只有诸位兄弟还在,咱们河中军的荣光,终有一日会回来。因此,我恳求各位,明日之战,勿与神策军争一日长短,我只期望在场每一位,都能安全无恙地回来。”
我说出这话,仍有不少将士并不认同,“这叫咱们当缩头乌龟,让神策军笑话!郭校尉终究是女人,软弱可欺,若是郭帅尚在,哪能如此让人欺负了去!”
也有年长老成的,听出我话中深意,低声严辞劝止道:“你们还不懂?郭校尉言下之意,让咱们不能轻举妄动、与人争利,让人家找出暗中使坏,屠戮河中军的借口!”
这话传下去,终究说到众将士的心坎上,争议渐止,又有人问道:“郭校尉,你说河中军的荣光终有一日会回来。这一日,究竟还有多久?”
我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十年。”
“十年?什么意思?你说要等十年?!”这一次,连一些年长的将士也惊诧了。
是啊,何其漫长的十年。
我从火光中央走出,漫步巡视每一张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庞,他们有的老了,有的又还稚嫩,他们能等吗?我能成吗?
我想了又想,艰难开口:“是的,至少十年。各位,郭家主帅和两位大将皆已逝去,此战回返驻地后,咱们河中军恐怕会被朝廷解散,各位会被分配至其他驻地,或者解甲归田。”我说得隐讳,有些话我不能宣之于口,那就是:河中东会像当初的朔方军一样,被朝廷分割。可是,在场的将士多半本就从朔方军而来,一听之下,泰斗明白我的意思,个个脸上现出颓败的伤感。
“可是,”我提亮嗓音,朗声道:“若诸位信我郭瑶象,给我十年光阴,只要各位仍在,仍愿意回来,我必重建河中军,恢复旧制,重复河中军的荣光。在此之前,请诸位卫国、保家、保全自身!”我朝他们团团躬身揖礼,“郭瑶象在此谢过各位兄弟了!”
定是我眸间含蕴的泪花打动了这些男儿,他们几近同时朝我回礼,齐声答道:“属下遵命!”
我昂首,将泪意逼回眸底,顺着鼻腔、咽喉,流至腹中。
我逐一看顾河中军的伤员病患,与他们恳谈交心,直至拂晓时分,才带着满身的疲倦和伤痛,回到营帐。
李淳却还没有睡,他仰首望漫天繁星,清俊的脸庞被星辉映得灼烁如金。
我问道:“你在做什么?”
他说:“我在看星。”他指给我看,“你瞧,那一颗星,时隐时现,我总以为它是殒星,会掉落下来,谁知眨一下眼,它又灼灼在云霄。”
我定睛细看,“紫微旁的那一粒?它是半掩半收,以免光华掩挡了紫微星。”
他嘘了一口气,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姑姑,你还要嫁裴云极吗?”
我一怔,“这时怎么还讲这件事?”此时此境,我哪来心情想这件事。
他说:“不要嫁他。此人不可信。”
我大惊变色,追问他何出此言。
他踌躇片刻,道:“姑姑,并非我挑拨离间,方才我往王叔的帅帐,他刚巧不在,我胡乱翻弄,却让我发现一件东西——我瞧见裴云极通过斥侯向舒王叔传递的讯息——”
“他是在麟州找到斥侯,与舒王传讯,此事我知情。”我为裴云极辩解。
李淳看我一眼,道:“那讯息上只有七个字:纪皎身份有疑,查。”
我呆住,喃喃道:“怎么,云极从未向我提过怀疑纪皎的身份?他怎么看出来的?”
“姑姑!”李淳埋怨地说,“你莫非不知道,裴云极几年前曾与纪彦之女订过婚,后来又退了婚?”
我脑中如燃了一只大爆竹,砰砰直响,“我,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李淳愤愤道:“你要跟谁成婚,我难道还能不拐弯抹角查清他的底细?!”
“明月何皎皎,不如早旋归。”
裴云极初见假纪皎时吟的那首诗,蓦地窜入我脑中,我不由抱住生痛发紧的脑袋。原来,这句诗是试探。裴云极与真正的纪皎见过面,或者有过交集,假纪皎听诗后没有反应,裴云极便已生疑。
我无力地说:“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瞒着我?”
“还能怎么一回事?”李淳直戳我的命脉,“现在想来,多半裴云极曾与真正的纪皎照过面,见面生疑,传讯舒王叔协查。舒王叔嘛,要么没把这当一回事,要么查出了什么问题,却将错就错,故意泄露消息给扮成纪皎的尔朱丑奴,让郭家打头阵,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我抚着发涨剧痛的脑袋,“这并不十分说得通,若昨日之战失利,舒王也难辞其咎。”
李淳想了想,断然道:“舒王还有后着,我跟踪尔朱丑奴到后营时,正好看到为神策军配足盾牌,或许就是等河中军遭受重创,再派神策军佐阵捡个大便宜!只是没料到郭帅如此英勇擅断,你又能射杀尔朱丑雉,打乱了他原本的部署。”
他这番分析有道理,想到郭曜临终遗言同样怀疑李诩弄鬼,如此前后对照,大致可以坐实舒王的阴谋。
李淳又道:“不管裴云极出于何等缘由,不告诉你提防那假的纪皎。不过,换作我是舒王,恐怕也不会让他继续活下去!”
我霍地站起,道:“你说什么?”
“杀人灭口!”李淳重重说道:“那道讯息,只有裴云极知,舒王知,我碰巧得知,你说,以舒王叔的性情,会放过裴云极?”
我提刀便走,李淳在我身后叹道:“你要去救他?晚了。若我是舒王,现在已经动了手。”
李淳说得没错,果真晚了。
我距离关押裴云极的营帐尚有百步之遥,便听到唿哨声,警鼓声四起,有卫兵高喊:“犯人逃脱,追!”
百千铁骑突奔出营追击,我也抢过一匹马,紧跟于后。
寒沙逐风起,东方晓星生。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不久前与裴云极的初遇,那时我们共奔一个方向,追逐一个至今不知真实身份姓名的人,一切的缘起遭遇犹如晓星沉浮,自有定数。
不过瞬息时间,我听到前方的打斗声,天幕启开,薄云漂荡,让我看清面前竟然是麻堰沟。
裴云极执一柄普通陌刀,与围攻他的数人厮杀在一起。我认出攻势最凌厉的几人,正是李诩的亲信心腹。而裴云极脚步虚浮,身法凌乱,明显与平日状况不符,身上也挂了好几处伤。
“云极——”我长声呼唤,下马奔向他。
他听到我的呼唤,陌刀舞出一卷飞花,逼得对手连退数步,转头对我喝道:“不要过来!”
我怎能不过去。
我拔出陌刀,刀尖划地迸出长串的银光,令左右想阻挡我前路的士兵纷纷让路辟易,我直视他,一声声地问过去。
“为什么要瞒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骗我?”
那一瞬,裴云极握刀不发,站驻当场,抿唇不出一言,看向我的眸中恍惚满含惊痛,再一细看,又仿佛蘊有太多意味不明的光影。
“前锋兵马使裴云极,前哨失职,意图逃狱,当射杀!”不知何时,李诩已然赶到。他一声令下,整列弓弩手排列成“一”字就位,准备射击。
我大喝一声:“不要!”
裴云极远远地看着我,唇角忽地勾起一抹温煦笑意,接着,他后退数步,扬手扔了陌刀,纵身跳下麻堰沟。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沟畔,仿佛这样可以看到他到底跳下去没有,究竟会不会死。
真是笑话,这样高的天险沟壑跳下去,当然会死。
我惧高,当然不可过去。
我呆呆地站了会儿,松手落下陌刀,转头回营。
迎面撞上李淳,他的脸色比鱼肚还要白,将我上下看了又看,一把攥住我的肩臂,颤声道:“姑姑,你面色不好,你怎样,你有没有事?!”
我朝他微笑,“死的人多了,自然就习惯。”
再后来,我还碰上了小梁,他嗫嚅着嘴唇说:“大、大女郎,你饿了吗,我,我给你煮吃的——”
我说:“行啊,我要吃生进二十四气馄饨,肉馅的,芝麻馅的,越多越好!”
人生无非如此。失去得越多,越无所畏惧。
终须在不断失去中转向冷酷和无情。
当日,唐军大捷,克复盐州。
同日,尔朱丑奴的尸身失踪。
大军踏上归程,我与李淳并辔而行,时节已渐入冬,凌风袭面如利刃,萧瑟了我与他的眉目。身边不时传来河中军将士的吟唱,那些都是我熟悉的曲调,我惟有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应和共咏。
“我所思兮在朔方,长相忆兮不可忘,云无尽兮风有止,剑出鞘兮饮寒霜。”——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