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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象传奇(瑶台) 第一卷 沉梦·星流晓未央 第11章 裂心 (2)

所属书籍: 瑶象传奇(瑶台)

    麟州南城军营,唐军风卷残云,扫荡着每个角落,绞杀四散溃逃的敌兵。

    郭曜在军营正门立旞旗,设帅座。

    我与裴云极在距帅座十步外,以请罪之姿下跪。郭曜却看也未看我们一眼,一道接一道发下军令,一道比一道严苛凌厉,务求全歼敌兵。他颌下白须在朔风中纹丝不动,眸中锋芒比任何时候都尖利。

    趁着发令的间隙,我大声禀道:“麾下郭瑶象请副帅治罪!”

    郭曜转头看向我,他的脸色泛白,眸中有深意,像在隐忍或强行压制心境的波动和痛苦,我心中大恸,再次叩首恳请道:“请副帅治罪,郭瑶象愿以身殉罪!”

    见场面尴尬,帅座旁侧有跟随郭曜多年的僚属咳嗽一声,欲从中劝解,郭曜只挥手一顿,那人便不敢多言,朝我直使眼色,意劝我不要再继续呼罪。可我确然有罪,岂能避罪不言,让我余生无法得安,我再度连连叩首,以致额头磕破沁血。

    “报——”这时,一名郭曜的亲随飞骑下马,上前禀报:“副帅,属下办事不力——”

    郭曜沉声道:“禀来!”

    “我们寻遍军营,未能发现纪皎的踪迹,连广陵王殿下也不见了——”

    我一怔,道:“是我让他看着纪皎的,他,他们会去哪里?”不禁惶急,如果纪皎包藏祸心,我岂非置李淳于险境。

    “纪皎不见了,纪彦呢,她有没有带走纪彦?”郭曜继续发问。

    “纪彦仍被拘押军中,没有异状。”

    我着急地禀道:“副帅,李淳危险,请容我抓回纪皎,找到李淳,再回营伏罪!”

    郭曜看我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在我身侧跪立一直不发一语的裴云极低声道:“两位元帅自有分较,小象,不要担心。”

    什么叫做“两位元帅自有分较”?我听不懂他的话。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是糟糕。

    有士兵指着麻堰沟对面唐营的方向,高呼:“不好,军营走水了!”

    火光将唐营那方的半边天空映得如染红霞,黑烟团绕成菌菇一般,悠荡上云层,幻变作呲人的诸种形貌。

    郭曜稳若泰山岿然不动,传令官已知他的心意,传令下去:“探!”

    不多时,有消息来报:“军营粮草库被贼子纵火,元帅坐镇指挥灭火,已然奏效,请副帅不必担心!”

    “还好,还好——”几名僚属轻声舒气。

    可是郭曜的脸色并没有好起来,我突然想到,郭铸职系后营粮草军备,不时他可会担干系,突见郭曜的身子朝前一趋,“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大伯!”我朝他扑去,伏在他的座下,仓皇察看他的面色,却更加惊恐地发现,他吐出的血竟然是黑色的!

    这是中毒的迹象!

    我胡乱地喊:“大伯,大伯,你怎么了!”一边试图拿袖拭去他胸前和襟下的血迹。

    郭曜以严厉眼神制止我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挪动战袍下摆,将喷出的黑血掩在袍下。然后,他指向裴云极,道:“来人,将裴云极拿下!”

    裴云极未作任何挣扎,任由士兵将他捆绑羁押。我对郭曜道:“副帅,我也该被羁押下去受审。”

    郭曜努力调息,道:“他……他的罪状远大于你。”

    “这,怎会——”我朝他二人左瞧右看,忽有所悟,急道:“裴云极将射杀尔朱丑奴将功赎罪的机会让给了我,他,他,伯父,你救救他——”

    郭曜摇头,阖上眼睛。裴云极敛下眉头,墨色眸底不见波澜,低声道:“小象,勿要任性。郭帅有话要跟你说。”言毕,随押解他的士兵离开。

    我无暇顾及裴云极,听得郭曜气息紊乱,朝向他急切问道:“伯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曜挥手令左右退避,又令我趋前更靠近他,将我凝视片刻,忽地举起手来,抚了抚我尚在流血的前额,道:“瑶象,从今日起,你要学做一名强者。”

    “我会的,我会的!”我连声道:“我往后绝不偷懒耍滑,一定好生习武,一定听您的教诲!”我泣声道:“大伯,莫要吓我,你要好好的!中的什么毒,谁干的?可以解毒的,吃药啊!”我左右张望,“你的亲随在哪里,叫他们来,叫他们来!”

    “唉!”郭曜难得地对我挤出一缕笑意,又抬手重重拍我的肩膀,“瑶象,我时间不多,听我说。你阿爹将你送到军营里,从来,从来不是要将你培养成阿钢阿铸那样的将军,我们只是,要以军营打磨你的性情,锤炼你的意志。往后,你也不必回军营了——”

    我泣下,“大伯,你是要撵我出军营吗?”

    郭曜摇头,“不让你回军营,只因身为郭家女儿,你最重要的战场不在沙场。”

    我问:“不在沙场,还能在何处?”

    “在朝堂,在宫廷,”郭曜闷声咳嗽,喷出一口黑血,说话开始艰难,“在那些最险恶之处。至于沙场,由来不过是那些险恶战场的延伸。瑶象,郭家已濒临生死危亡的局境,成年的儿女,以你为长,今日数千将士为你祭出一条血路,再也由不得你退缩怯懦。”

    我想说,还有郭铸啊,我们可以并肩作战,但终究不敢打岔,听郭曜继续说下去。

    听他说道:“回去后,你告诉你阿爹:咱们从前想的那些都错了。以为不攀附任何一方,可以凭本领存活,可是,可是,哪一方也由不得咱们不站队、不依附,他们都会趁隙来踩、踩咱们一脚,把咱们逼到,无路可走。”

    我听得心惊,说:“您说,今日之事,跟太子和舒王都有关?”

    郭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说道:“告诉你阿爹,惟有拼尽全力,走到最高处,才能葆存。”他垂头看看我,又道:“瑶象,你与裴云极,已然无望了。摒弃这少年的情怀吧,从此以后,你的前路只有拼杀与博弈,再也不能有儿女情爱。首要之事,是你,得活着回到长安。”

    我心中有一万个疑问,却见他面色已然发黑,这是毒发将亡之象,只能讲出最大的疑问:“大伯,我该找谁复仇,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除了尔朱和党项人,还有谁?”

    郭曜合上双目,在又喷出一口黑血后,吐出两个词:“舒王,淮西。”

    舒王,李诩。饶是有所提防,终究落入他手么?郭家败亡,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舒王。

    淮西?淮西又有会么问题?

    “瑶象,学会做强者的第一步,”郭曜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把你的恨意放在心中,不要放在脸上和眸底。从此以后,收敛起张狂与姿意,步步为营,步步是营,才是、才是用兵致胜之道——”说到这里,他以手撑座,竟一时没能站起,道:“扶我起来!”

    我道:“您要去哪儿?”

    他沉声道:“郭家的男儿,决不可死于小小毒药,当生在沙场,死在沙场!现在,该当我与尔朱人同归于尽。”

    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大伯,你哪里还能战啊!再说,身为堂堂郭家主帅,岂能死在宵小无名的尔朱人手下!”

    郭曜淡然一笑,道:“尔朱人性极悍烈,部落虽小,但人人可称英雄,死在他们手下,不冤。更何况,他们为党项人驱使犯我大唐,我们郭家为黎民征讨,如今覆灭他全族,两败俱伤,非所愿,但天命所驱,只能如此。也该当我用这条性命与他们相祭!”

    我泪如雨下,上前用力将他扶起,他摇晃着高大身躯,回看我一眼,厉声道:“瑶象,这是你最后的眼泪,马上将泪收起!从此以后,除非你能站在大明宫的最高处,把控江山社稷的走向,掌握天下苍生的命脉,否则,不许再落下半滴泪水!我会在九霄云层上盯住你!”

    我的话叫我悚然,我哪能他所说的那样本事,可还是连忙抹泪,坚决地答道:“是!”

    他指着传来杀斗声的右方,“走,往那边!”

    “锵”的一声,他长枪擂地,以此为支撑迈开步伐。一旦启步,他的步伐突然间变得稳健有力,浑然不像身中剧毒。他挥一挥手,那些亲随士兵和僚属均不敢跟来,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与他的行动。

    我们右行百余步,见逼仄巷道里唐军将士与尔朱人厮杀正酣。

    恰如郭曜所说,尔朱人性烈彪悍,那五名尔朱兵虽被数倍于已的唐军士兵围攻,毫无俱色,个个拿出拼命的劲头,彼此之时有挡有掩,配合默契,当是仿效郭家军组成的一支小伍。

    与他们对敌的是淮西飞骑,他们长于骑射,并不熟习巷战,下马近身作战益显劣势。眼见对面朱尔兵弯刀飞转连攻下盘,一名飞骑兵被迫得步步退转,又一尔朱兵袖间小箭闪掠,飞身扑上,直取飞骑兵的咽喉,郭曜推开我的阻挡,长喝一声,铁枪挥展风,“哐”地挑开袖箭。

    也只是勉强挑开袖箭,铁枪劲道已颓,身形晃动,那尔朱兵见有人相挡,又看得出郭曜装束与众不同,立时凌空转向,抽出腰间薄刃刺向郭曜。本以为郭曜必会以铁枪相挡,谁知郭曜竟不闪不避,当胸迎上,那薄刃便堪堪从他的咽喉划过,带出一抹血影。

    尔朱兵再一低头,看到铁枪透胸而过。

    他大概无法想象,唐军副帅竟会选择与他同归于尽。

    他瞪大了眼睛,满怀疑惑地倒地死去。

    我飞奔上前,扶住郭曜仰面下倒的身躯,那样沉,压得我跟他一起跌倒在地。

    我慌乱地撕下战袍的襟带,想要替他包扎伤口,他扭过头,用发灰黯淡的眼睛茫然地看我一眼,再没有了呼吸。

    旁边有飞骑兵认出郭曜,万分惊异地呼道:“郭帅,这是郭帅!郭帅怎么在这里!”有的一边打斗一边喊道:“还愣着作甚,速传军医!”

    我抬起头,眼眶噙满泪水,“郭帅前线督战,为救麾下飞骑兵已经殒身沙场!”言毕,霍然站起,抽出腰间陌刀,声音如裂,喊道:“各位兄弟,还不为郭帅报仇!”

    我的心已经碎裂,泪水却终被吞回肚中,化为挥刀杀向敌兵的力量。郭曜,郭钢,还有无数我的河中弟兄,郭瑶象绝不会让你们白白死去!

    李诩在半个时辰后赶到南城军营,此时城中的尔朱兵已近肃清,他近观郭曜和郭钢并排放置已然冰冷的尸身,伫立许久,俊朗面容现出极度沉痛,道:“这究竟为何?大军全胜之际,郭帅何以如此轻率莽动?!”

    我一直跪在他们的尸身旁,作守孝之礼,只觉得他举止惺惺作态,冷声道:“郭帅并非轻率莽动,而是爱兵如子,为救部下不幸殒身。”

    李诩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忽问:“亲随呢,郭帅的亲兵卫士在哪里?”

    我料想他必会借机惩罚亲随,答道:“元帅勿怪亲随,郭帅出事时特地遣走他们,惟有我一人跟随左右,若要罚,就罚我一人即可。”

    李诩叹了口气,道:“阿瑶,我知你心中难受,我素来敬重郭帅,悲痛不比你轻几分,不必如此硬声硬气说话,瞧你已经是个血人了,站起歇息吧。”

    思忖郭曜遗言,不可让李诩看出恨意,朝他叩首,软下声调,道:“是郭瑶象无礼,元帅恕罪!还请元帅速传郭铸前来。”

    “郭铸?”李诩沉吟,从我身边踱开步子。

    我察觉他眼神闪烁,心中又是一沉,道:“元帅,郭铸当已得知消息,为何还不赶来?”

    李诩停步,低头看向我,沉默良久,道:“阿瑶,我对不住郭家。粮草库走水损失惨重,责在郭铸,依军法可定死罪。我本欲收押待审,谁知他性格刚烈,不肯受辱,竟然,竟然当场自刎谢罪了!”

    我脑袋轰地一声巨响。

    李诩兀自继续澄清,“若知郭钢已然殉国,郭帅也——我就是拼着弃军法于不顾,也要保下郭铸!郭家为大唐抛洒的热血,足以灌满龙首渠了啊。”

    郭钢性格沉稳豁达,郭铸则重情又偏执,原来郭曜已经料到郭铸会有这样的刚烈应对,才会喷出那一口黑血,才会将郭家重任交托给我。

    我想起郭曜的临终嘱托,而今之际,我的首要任务,是活下来,在这风沙万里远离长安的西北,在李诩的虎视眈眈中活下来。当然,因为我是女子,更是升平长公主的女儿,他会有所顾忌,不敢随意下手。

    李诩细察我的面色,说:“阿瑶,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我极力压抑翻涌的心潮,说出来的话却是淡淡的,“逝者已矣,他们活不过来了,郭家军也从此消散。瑶象只是一介女子,诸多善后事宜,还请元帅费心。”

    李诩点头,恳切言道:“这是自然。我必会禀书上呈圣上,旌表郭家的英烈和功勋。”

    我抬起头,决定置己死地而后生,“郭瑶象斗胆问一句元帅,对我与裴云极该如何处置?前哨失职,该当何罪?”

    李诩怔了怔,沉眸片刻,温言道:“阿瑶,我已知你射杀敌军主帅,这是不朽功业,足以抵消失职之罪。我会如实上报圣上,不必担心。只是,恐怕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保留军职。”

    我道:“我一介女子,也无意继续留军。”

    “至于裴云极,”李诩思忖着道:“且不提他。”

    我琢磨李诩言中之意,裴云极暂且没有性命之忧,更何况他是裴家子弟,李诩也当看在裴氏薄面,容后再议,于是引开话头,问道:“阿鲤在哪里,找到他没有?”

    李诩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道:“他呀,他这回可是立下大功——他抓住了纵火焚烧粮草营的奸细纪皎!现在局势混乱,我着人将他看住不许乱跑,不必担忧。”

    “哦,纪皎是奸细?”我轻轻垂睫,道:“元帅曾与她在帅帐朝夕相对,不知可让她查探到军情要务?”

    李诩眸中微芒掠动,“阿瑶,你在怀疑我?”

    我抬头平静视他:“元帅英明过人,自然不会受她迷惑,我只是提醒表兄你,有此疑问的,恐怕不只我一人。”

    他嘴角勾起一缕嘲讽,“那种以色事人的女人——”又对我道:“她虽被拘押,但尚未来得及审问,你可随我一同听审,或可打消你的疑虑。”

    这正是我迫切需要得到的权利,我要了解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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