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麟州南城到大唐军营,相隔一道麻堰沟,宛如人道与阿修罗道之别。
踏回军营,熟悉的操练、对打声入耳,玄衣黑甲的河中军同袍跃进眼帘,温煦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体里。
我带纪皎面谒李诩和郭曜。为保机密谨防身份外泄,入营后纪皎一直蒙面。当她揭下面罩,毫无意外,我在他们眼中看到惊艳之色。不同的是,这种惊艳只在郭曜眼中一掠而过,李诩却多流连了几分。
纪皎看向长身颀立的李诩的眸光中,也有掩饰不住的依依之情。
我忖量,以形貌论,李诩与纪皎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若以才智而论,恐怕纪皎也不惶多让。
我向两位元帅说明纪皎的身份,并将此行麟州的经历和南城侦探情况一五一十禀报。
听毕,李诩朝纪皎浅笑道:“纪女郎深明大义,实堪钦佩,稍后见过纪彦,还有何打算?你有功于朝廷,有何需求,尽管提来——”
纪皎修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放低声音,道:“阿皎想等大军克复麟、盐州后,只身西去,还望殿下能够予以通关。”
她的话中有深意,按照大唐律法,纪彦弃城而逃犯下重罪,家中女眷需没入掖庭为奴,因此恳求李诩放她出关。
李诩仍然保持着温和笑意,转头对郭曜道:“郭帅怎么看?”
郭曜捋须,顾左右而言他,“元帅为何总拿这等小事问我,不如召集各营主将,商讨部署内外夹击,早日拿下麟城为宜。”
我不禁抿唇忍笑。
“郭帅,你呀!”李诩面带无奈朝郭曜摇摇头,嘴唇一动,正待再说什么,营帐门帘一晃,却是李淳匆匆闯进来。
李淳一眼看见我,飞奔两步,将我合身搂住,无限欣喜,“姑姑,我听说你回来了,果真回了!”又赶紧放开我,将我周身打量查看,“有没有受伤——”
我被他的过份亲热弄得颇为窘迫,指向纪皎道:“别尽顾着我,既不参见两位元帅,这位纪女郎,虽是纪彦的女儿,却对我此行有大臂助,也该见礼。”
纪皎盈然一笑,朝李淳拱手为礼,道:“这位想是广陵王殿下,我在途中听阿瑶妹妹提过。”
李淳对纪皎毫无兴趣,敷衍地回礼,转头跟李诩和郭曜道:“我的好元帅叔叔,还有郭帅,这里的事毕了吧,我得拉走姑姑,瞧她去了两日,两眼都瘦凹下去——”
李诩颇为无奈,指着李淳对郭曜道:“郭帅,你瞧这小子,什么时候能长大?”
郭曜嘴角一扬,“且让他们胡闹去吧,咱们正好得个清净,这两日还没被他扰够?”听了这话,我不由看向李淳,难道这两天这小子天天在缠弄两位元帅。李淳留意到我的目光,朝我得意一笑,毫无愧疚。
李诩看了一眼纪皎,道:“这可不成,总得先让阿瑶带纪皎见过纪彦吧。”
李淳朝李诩坏笑道:“王叔,纪皎现在是唐军的贵客,是你的贵人,该当你亲自招待,岂能麻烦我姑姑。”一边直接拉我走,霸道地喃喃:“谁也别想抢走我姑姑!”
我回看纪皎,本想说需尽地主之谊,却见她秋波如水看向李诩,颊侧隐现羞红,我再如何愚钝,也能明了其中之意,便朝她吐了吐舌头,在她的错愕中,与李淳相携走出帅帐。
李淳一边走一边问我:“裴云极呢,怎么没瞧见他,死在麟城了?”
我大恼,摔开他的手,喝道:“胡说什么!”
李淳嘻嘻笑着,又扑上来赖在我身侧,“别生气,我就说说而已,虽然我盼着他没命娶走你。”
我板起脸,厉声道:“再胡说,我必定揍你。”
李淳转过头,明澈的眼睛将我端详,忽地就别过头,悻然道:“姑姑,你变了。”
我诧异,“什么叫做‘我变了’?”
“你的心变了。”他连连踹踢足下草皮,不服气地嘟嚷道:“我真后悔听郭帅的话让你去麟城,瞧,不过短短两日,你的心就移到姓裴的那里。”
我既感悚然,心底又泛上隐秘的喜悦: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的变化居然这样大,能让李淳轻而易举看出。
李淳却非常恼怒,这回轮到他愤愤将我甩在身后,步伐加快,且越走越快,如登风火轮,很快奔回营帐。
后来,无论我如何逗他说话,他左右不理。
再后来,我委实困倦,便绻缩在竹席上睡过去。
我又做梦了。这回的梦里添了裴云极,梦见他与尔朱丑奴交手,墨漆陌刀挥洒如虹,逼得尔朱丑奴节节败退,谁知尔朱丑奴往腰腹一抡,不知怎地变出环缀七八个流星锤的铁链,一锤连一锤朝裴云极的胸膛击去,每一锤都仿佛击在我的心间,我惊痛地大喝:“住手——”
我醒在漫天星光里,片刻后醒过神,发觉那不是“星光”,而是李淳在黑夜里熠熠发光的眸子。
我一骨碌坐起,抹着额头的冷汗道:“半夜不睡,要吓死我?!”
李淳声音冰冷,“我才是被你的尖叫吓醒。还叫唤姓裴的名字,你很想念他,很担心他?”
原来我不小心睡了这么久,我直接扯过李淳的衣袖继续抹额上的汗水,问道:“帅帐那边可有新消息,他们研讨出作案方略没有?”
李淳冷笑道:“什么方略?你带来的那位纪女郎可是只磨人的妖精,听说她在见纪彦的时候昏倒,劳动我的好叔叔、舒王殿下亲自抱她回帅帐,又是传军医,又是到民间请名医,耽搁不少时辰。最难消受美人恩,没想到我那冷心的叔叔也有动情的时候。”
我不理他浑说,起身道:“我瞧瞧她去。”
李淳也不拦我,只道:“各营主将齐聚帅帐研讨军机大事,擅自靠近者格杀勿论,你很想去挨上一刀?”
我从善如流地退回坐下,疑惑道:“虽说我没有资格参与研论,但毕竟去过麟城一趟,怎么也该叫我去听上一听,给些微意见也好。”
“有熟悉麟城的纪皎,要你作甚?!我见你睡得香熟,作主替你辞了。”李淳干脆利落地说。
“你!”我气得真想踹他一脚,再度站起整肃衣装,朝帅帐走去。
其时月上中天,我暗中计算,其实不过睡了不足两个时辰。走近帅帐,正拟让严密防守的卫兵前去通报,却见帐帘掀起,数名主将陆续走出,见到我时,淮西主将李祐朝我微微拱手道:“郭校尉辛苦。”郭钢和郭铸则各拍我左右肩膀,以资鼓励。
我得到允许,进入营帐,见李诩和郭曜兀自围绕作战沙盘议论商讨,上前问道:“两位元帅,何日发动总攻?”
郭曜沉眉看我一眼,并未回答。
李诩微笑道:“我与郭帅仍在商讨细策,还要等云极那边传回的消息。”
我道:“那还得多久,迟恐生变,裴云极在麟城孤立无援,十分危险!”
“急不可耐!”郭曜终于开口,一开口就是训斥,声音严厉,“枉读兵书兵法,岂不知欲速而不达?”
李诩将一面红色小棋插入沙盘,施施然道:“郭帅,你这样临阵挫将,可是兵家大忌啊!”示意我看沙盘,指着那已然嵌入白军腹地的红棋,道:“阿瑶,我们方才研讨,仍需你带一队精干士兵从秘道通行,与裴云极配合。”
这正中我意,我喜上眉梢,拱手道:“郭瑶象从命!”
李诩便笑道:“现在放心了?选拔精干士兵需要时间,各营筹备需要时间,甲仗库准备架桥需要时间,咱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务求一击即中,不可掉以轻心。”
我愧然垂首,对他和郭曜再度拱手道:“是我莽撞了。”
李诩挥手令我退下,我想了想,道:“不知纪皎怎样?”
李诩道:“她肩臂受伤未及时处置,造成脓肿水泡,又一时情绪激动晕厥,倒无大碍。方才强撑病体,为我们详细解说麟州地况和南城防卫,我已令她退下歇息,她的营帐在帅帐左侧,你若有心,可去探视她。”
我退出帅帐,朝左侧行去,在卫兵的指引下掀开纪皎的营帐,里面昏黑一片,惟有她轻浅呼吸似含甘甜,探她额头未见发热,便不打扰她的睡眠,走出营帐。适时郭曜也大步踏出帅帐,我便乖觉地跟在他身后。
郭曜步履沉沓,我亦步亦趋跟随,不敢多说一句。
良久,就在我以为他也不会对我多言半句时,他突然开口,“舒王有意令河中军为前锋营,郭钢为先锋将军。”
我一怔,“不是已有前锋营,裴云极是前锋兵马使。”
“正因裴云极身在麟城,这些时日前锋营损失甚重,才令咱们最为精锐的河中军为先锋。”
我思虑急转,一时未能理出头绪,郭暧已停驻脚步,却并未回头,负手仰望星空,道:“为大局计,舒王如此部署并无不妥,他也绝不愿大军迟滞不发,无功返朝,我郭家军也该为国尽忠竭力。只是——”他沉吟良久,我不敢出声惊扰,“只是,我总觉此事透着些古怪不妥,心怀难以安稳——”
郭曜身经百战,大战在即却心怀犹豫徘徊,并不是好兆头,不知为何,我突感心惊肉跳,道:“伯父,你究竟在担忧什么?”
他启步继续往前走,“跟我来营,再将你在麟州所遇事情,一五一十讲述给我。”
我略过与裴云极两情相悦的点滴,将麟州遭遇事无巨细讲给郭曜。待叙述完毕,营中号角正吹,早间操练正当开始。
郭曜眉间的皱纹陷入更深,如镌刻刀斧,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叩桌案,道:“你们混入南城军营和脱身似乎过于容易——”
我瞪大眼睛道:“哪里容易!我们三人的命是用无数麟州少女换来的。你没有身临其境,哪知其中凶险。”
郭暧没有继续深究,挥手让我退下,道:“我再想想。”
果然,午时时分,帅帐传下号令:改河中军左营五千兵马为前锋,任郭钢为先锋将军,河中军中右两营二万兵马为中军,淮西铁骑、剑南步兵为佐助,原前锋营、神策军、山南诸道及河中军其余五千人马由郭铸和李祐统领殿后。三军严密筹备,待命进攻南城。
然而兵马未动,一条动摇军心的流言飞速在军中传播。有士兵说,近来元帅舒王与一长相极为魅丽的女子往来亲密,不仅在帅帐旁为那女子单独设置营帐,而且曾将她留宿帅帐。他们所指的女子,当然是纪皎。本朝风气开化,对女子入军营并无格外忌讳,否则我也不能以堂皇校尉身份出征,然而大军困顿难发之际,一军主帅竟有沉迷女色之嫌,未免让部属将士心怀忐忑。
我从郭铸嘴里得知这条流言。李诩将挑选潜入麟州精干士兵的任务交予我和郭铸。秘道过于狭窄,空气不畅,不可同时容纳太多人员通行,几经商讨,最终只定下十人,我呼之作“十人斩”。这十人,多有胡人血统或本系胡人,与尔朱兵长相相近,且擅长攀援和近身强攻,个个力能摧金裂石,以一当十,务求发动攻击时,在最短的时间内杀上南城城楼。
选定的十人令我满意,心头紧绷的弦暂有松懈,郭铸便在此时神神秘秘讲给我听。我不信,说:“舒王可不是任意妄为的糊涂人,纪皎更非庸常女子,传播这条流言别有用心,咱们军中恐怕还有奸细。”
郭铸道:“行军打仗,哪支队伍能杜绝奸细?莫让奸细探到绝密讯息才是最要紧。”嘴角一扬,又道:“你也觉得纪、纪女郎与元帅无碍?”
我见他提到“纪皎”两字时剑眉长挑、眸光迷幻,爱慕向往形之于色。女子长得美貌果真让人羡慕,何时我也有这么多对我钟情的男子?可怜我长到十七岁,喜欢我的,惟有裴云极一人而已,实在失败惭愧。想到这里,忍不住狠狠踩他一脚,在他哇哇抱脚时,嗤笑道:“绛州何家小娘子的事还没完,又来招惹!”何氏是绛州商贾大家,小娘子俏丽温存,郭铸曾悄悄告诉我,她誓言作妾长伴他身侧。
郭铸不甘地轻叹一声,道:“那,纪皎,才是人间绝色,若能,若能——”
我见他还在妄想,又要再踩他,他机敏地躲开,我脑中闪掠不久前李诩与纪皎在帅帐依依对视情景,道:“真是得陇望蜀。哼,纪皎,她已经心有所属——”
郭铸张大嘴,“谁,是不是那面热心凉的舒王?那人哪有真情,纪女郎可莫上当!我,你——”他忽地一把抓住我,目光灼灼,“你去劝告她!让她离舒王远点,更别妄想做他的妃嫔。”
男子,尤其我像我这位时犯情痴的堂兄,一旦动情犯起傻来,像荒田突遭飓风,所有的理智全被刮得寸毫不留。我能回应他的,是将他推到校场上,让他带领选出的十人勤练尔朱弯刀,教习尔朱习俗。
如此等了两日,我突然接到帅帐令谕,令我带“十人斩”当晚前往麟州,次日发动总攻。临行前,照例向李诩和郭曜先后辞行。
在帅帐里,我意外见到自归营后未及再见的纪皎。更意外的是,她如姬妾侍立李诩身侧,巧言殷切,为他煮茶奉水,容色愈发娇滴诱人,与李诩时时眉目传言,不乏接手触腕的亲昵之举,见到我也毫无避讳。对于我们的辞行,李诩显然心不在焉,例行公事地嘱咐几句便算了事。
走出帅帐时,“十人斩”中最性直的一位忿忿之色溢于言表,他本是衔职不低于我的校尉,道:“所谓美色误国,没料到连元帅这样的人物也不能免俗,从前雄才大略的舒王殿下,恐怕一去不复返了。”
我制止他临战减志,道:“勿得妄论主帅,你我履职才是军人正道。”
“瑶象妹妹,止步。”忽听纪皎在身后叫我。
她步履从容走到我面前,将我神情仔细端详,轻声道:“妹妹,你这是瞧不起我吗?”
我平静答道:“你被容留帅帐,即为主帅之属,军规在背,如芒时时相刺,我不敢妄议主帅。”
她悠悠吐出一声叹息,“妹妹,你有所误会——”
我打断她的话,说:“怀璧无罪,但仍需掩饰光芒,否则便成椎骨芒刺。我只知今日所见的纪女郎,与前日所识的纪皎,判若两人。纪女郎,我还有事要办,告辞——”
我自知言辞失之激烈,然而这是我由衷之言。扪心自问,我对纪皎的恼怒,并非是她与李诩的过份亲热无所避忌,而是源于某种失望。仿佛陡然间皎月蒙晕,失去最初的光辉。我甚至感觉,她让我看不透了。
我们再向郭曜辞行。
郭曜扫视一眼我的行装,道:“为何不佩沉梦弓?”
我怔了怔,道:“那弓太过沉重显目,不利隐蔽。”
郭曜道:“无妨。尔朱人尤嗜利箭沉弓。沉梦弓并不格外显眼,带上或有用处。”
他遣退左右和“十人斩”,单单留下我。我以为他有许多话要交代,便静立一侧等候。谁知踱步十来圈后,只问道:“你有无与阿钢、阿铸辞行?”
我愕然道:“这,有此必要?”
郭曜沉眉道:“去跟他们辞行一番吧。此仗艰险。”
我揣摩他话中的意思,莫非担心郭钢和郭铸会有危险?郭钢也就罢了,郭铸这殿后将军能有什么危险?我觉得他身历百战,老则老矣,胆子也变小了,不过仍然遵命而行。
找到郭钢时,他正在操持士兵排演攻城方略,不与我厮混胡闹的他身为将军,格外认真审慎,丝毫没有留意到我在远处以“偷窥”代作辞行。
往后营找郭铸。他不在营帐内,问询他的亲随。亲随神色古怪,支支吾吾,我拿刀刚架上他的脖子,他马上招了,为我指了方向。
我按他所指往粮草库行去,尚未走近,已听到一对男女说话,男子正是郭铸,他声带哀求:“……莫走,再陪我说说话。”
“郭将军,不可如此拖裹……”那女子声音柔沁,竟然是纪皎。
我顿时气得无可无不可,一脚踹在帐篷,惊动了纠缠不清的两个人。纪皎抬眸看到我,神色慌乱,说道:“瑶象,你,你,我,我……”
我无话可说,咬牙吐出“无聊、无耻”四字,扭头便走。情令智昏,竟达如斯境界,李诩如此,郭铸如此,那纪皎是我带回军营的,莫非我错了,带回一个祸害?
我回到营帐,摇醒正在呼呼大睡的李淳,道:“我即刻启程麟州,替我做件事。”
李淳揉着惺松的眼睛,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说走就走!”
我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赶紧赖进帅帐里呆着,看住那纪皎,顶好能将她赶出军营。”
李淳一听来了劲,跳起来道:“这有何难,粘人耍赖的本事,谁能胜我?怎么,总算知道那纪皎不是省蜡的明台?我瞧她眼神闪烁,多半心怀鬼胎!”
“真不怕羞!且说,你有相人的本事?”
“相人的本事没有,不过父王那些妃嫔的眼色,我可看得多了。她跟牛熙,不相上下。”李淳颇为自傲。
我没空听他嘀咕,转头就要走,他却一把拉住我,换去吊儿郎当的神色,眉间含蕴担忧,道:“姑姑,你务必安全归来。”
我笑道:“咱们再见定是在麟州了。”
“若遇险境,千万莫逞强,保全自身最要紧——”他简直像唠叨的村妇,又道:“姑姑,你稍等。”便去解衣袍的扣口。
我与他并无格外避忌,瞠目看着他。
他后退两步,除去外袍,又敞开中衣,露出光洁白暂的脖颈和前胸,以及长年佩戴的琉璃绿护心镜,解下递给我道:“给你。”
这枚护心镜由安南进贡的天铁所制,薄如蝉翼软若轻绢却坚固无比,寻常刀剑以五十钧强力也无法贯穿,是十年前李淳五岁生日时当今皇帝所赐,从未离身。我变色道:“快戴回,你不要小命,我还要呢。你的小命强胜三万大军。”
他不由分说,上前解我的盔甲,说:“要是你稍有闪失,我还要什么命?还管什么三万、三十万大军?!”
“少来恐吓我!”我推开他,“这块破铜乱铁我不喜欢。”
他突然就发起脾气,“啪”地将护心镜摔到地上,骨碌碌转溜几圈,当然没有任何损坏,他又捡起冲往帐外,“你不要,我也不要!”
我见他面颊晕红,连眼底也染上一抹血色,不像装腔作势,忙拉住他道:“好,好,我先收着,小祖宗,怕了你!”
他马上反怒为笑,讨好地抹拭镜上灰垢,“来,我替你戴上。”
我脸上一红,攘他道:“快滚出去。”
他吃吃坏笑,果真马上“滚”出了营帐。
我将护心镜解下,悄然放于他的褥下。
我带领“十人斩”,趁夜半无人,再次由秘道通达麟州刺史府衙,借夜色掩护,潜至东城慈善寺。
时近元宵,半夜里寒意凛人,我步下生风直奔后殿,两侧庙宇、树影飞速倒退,“十人斩”被我远远拉在身后。我轻叩那间屋舍的桦木门扉,按与裴云极的约定,三短两长。
无人应答。耳畔传来薄凉风声,我错身闪避,以肘击其腹,却听到熟悉的“嗤”的笑声,心下一松,那人已顺势揽过我的肩,将我纳入怀中。
我环抱他的腰身,将脑袋深深埋于他的胸间,两日来潜存心底的担忧害怕,此际终于全盘溃退。
裴云极轻拍我的肩背,声音淳厚:“怎么了,也不说话?”
我仍然不想说话。
裴云极见我如此,不再追问,抚了抚我盘成军中男儿样式的发髻,说:“这发式很英武。让我差些没能认出。”
我斥道:“缺心眼!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也认得你。”
“这个,我,我……”他有些讷然,依然不太懂得说话哄人开心。
他又指着我的后背,说:“你背上负的什么?”
我朝他吐舌头,“绝密武器,不告诉你。”
“啧,啧,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有意思!”
“十人斩”已悄无声息跟来,有人领头哄笑,其他人随之低声哗笑打趣,围将上来。我猜想他们或已旁观许久,赶紧推开裴云极。
裴云极略显羞赧,团团对“十人斩”拱手道:“我已得斥侯传讯,诸位想必就是明日随裴某攻占南城城楼的主力,危重难为之任,裴某在此谢过诸位。”
“十人斩”见裴云极如此客气坦然,立时收拢玩笑之意,躬身回礼。裴云极领我们入室,燃起明蜡,在桌几上铺开地图,终于回复到谈论正事中。
原来这两日裴云极也没有闲着,一直在打探南城军事。自那日纪皎纵放麟州少女引发哗乱后,尔朱丑奴愈发加强对军营的管控,运水士兵只准将水车运至军营门口,一概不准入内。
听到这里,我皱眉道:“居然不准运水兵入内,那咱们怎么能混进去?”
裴云极微微一笑,道:“别急。我既然敢传讯给元帅,议定明日出击,就是想到了办法。那日你亲眼目睹尔朱兵与党项兵发生冲突,这些时日我也从斥侯处得到消息,这次入寇大唐的虽说是尔朱人,其实背后由党项人鼓动。党项族势大人多,尔朱部落甚小,又位处大唐与党项盘踞的安西之地中间,腹背皆敌,随时有灭族覆国的危险,处境极为艰难。此番大概受党项人胁迫和利诱,说是与党项人合兵一处,其实充当了党项入寇大唐的刀箭,尔朱人冲锋陷阵,回到军营却处处受党项人的欺侮。”
我想了想,说:“不对,想那尔朱丑奴如此孔武有力,怎能甘受党项人的欺负?!”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裴云极道:“斥侯探听,不少尔朱兵私下怀疑那豹头面具后的人,不是真正的尔朱丑奴。真正的尔朱丑奴早被党项人杀害换掉,否则决不会眼看族人兄弟受辱而置之不理!”
“十人斩”其中一位疑惑道:“此事,与咱们的行动究竟有什么关系?”
裴云极道:“正因前日尔朱和党项兵发生冲突,尔朱丑奴虽一时震慑当场中止冲突,但事后未对此事予以评判,更未对伤人性命的党项兵进行处罚,导致两族人马已然势成水火。运水兵职务低下,全由尔朱人担当,只肯在南城营门前将水车交接给尔朱兵,以致南城内的党项兵已有两日断水,等到明天,恐怕就忍耐不下,多半会来营门抢水。咱们可以推动水车冲入营区,借两族士兵抢水争闹之机,混进城楼下,伺机而动!”
我道:“设想不错,但明日那些党项兵不来抢水,岂非功亏一篑?”
裴云极微笑道:“所以咱们要先作设计,小象,此事就交给你了。”
“我,我做什么?”
“明日你不跟我们一道,你扮作党项兵先在南城军营外隐藏,待我们推水车赶到,你装作路过,恶语挑唆,扰乱那些贼子的军心,叫两族士兵为争水打斗!”
我拍手道:“这事倒颇有几分意思。”
裴云极看我一眼,“惟恐天下不乱的本领,咱们这些人中,惟有你最强。”
我们再仔细商定过明日出击的种种细节,那些“十人斩”兄弟便很有眼色地纷纷告退,往周边屋舍自觅歇息之所,留下我与裴云极相对。
裴云极携我的手走入月色下。
他说:“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我道:“是发动总攻,收复麟州的日子。”
他不发一语,继续看着我,眸中似含笑意。
我垂下头,心中盘数,恍然大悟,明日,八月初十,也是郭家和裴家曾经为我们议定的“婚仪”之日啊。乍然间竟然百感交生,不时该说什么,只得看向我们头顶的那轮明月。正向满月积攒发力的月儿,周边的暗红光晕像氤氲着妖冶的诱惑,渐向天幕扩张,浸染得一半腥红一半黑灰。
裴云极也注意到天幕的变幻,道:“天象异色,明日须得警惕。”低首看向我,“小象,我有些后悔,不该让你参与此事,不如——”
我踮起脚,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下面的话。
那时十七岁的我,并不懂得亲吻,也从未有人教授我亲吻。我只是本能的,不知不觉,或者不知所措地,做了这个动作。
他的嘴唇冰凉,有咸味。
我尝试地舔了舔,便想退缩。我感觉到他的身躯一颤,忽地将我合身嵌入怀中,他冰凉的舌头压将下来,翻动着我的唇齿内壁乃至舌根、喉头,反复吸吮,毫不餍足。
沁骨的秋风像附骨的虫蛊,直往我的肌肤里钻,我想我一定感冒发热了,浑身滚烫且无力,攀着他的脖颈连连后退,他则托着我的身子步步紧跟。
他隔得如此近,我能看清他的眸色,不时何时也染上那暗红妖冶的幽光,忽然间莫名惧意由足底升腾而起,抵消了身体的热力升温,我足下一顿,正踏着他的脚,他一怔,借着他这片刻的犹疑,我轻易地推开他,远远地跑开,甚至不觉被沿路的杂草绊倒摔了一跤。
他并未追来,只用喑哑的嗓声唤我的名:“小象——”
我不敢走回去,在这样的夜晚,他像一头恶魔,我也像一头恶魔,我本是无所畏惧的人,却异常害怕,怕我与他会将更可怕的魔头释放。我围着弥勒殿不停地打圈儿,直至累困交加,趴在一块草皮上熟睡过去。
清晨醒来,我发觉身上盖着裴云极的外袍。我怀抱他的袍子往回走,看见他神采奕奕,与“十人斩”围坐于草地讲演研究行动方略。抬头见到我,眸光稍驻,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
我想,我们大概都做了一场迷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