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泽润,心仪之人相伴左右,我心满意足,不知何时朦胧而睡。迷糊中仿佛裴云极轻触过我的脸颊。此后,再也没有此后,我沉沉地睡过去,直到寺里“啪啪”打板声将我惊醒。
我一惊,同样席地躺在我身侧的裴云极也醒了,他伏地侧耳,道:“赶紧收拾,有人来了。”
我刚将昨晚“鸡肉”骨架的残骸“收拾”进枯草丛中,打扮成尔朱兵模样的纪皎已灵魅般闪现在我们眼前。
她手拎一只不大不小的包裹,招呼道:“来,进屋装扮起来。”
包裹里有发套、尔朱兵的军服、腰牌。她看着我与裴云极换装,一边说道:“南城运水任务由驻守东城的兵丁完成,每日午时前后各送水一次,每轮五十人,因此面孔常换。一会儿咱们守候在东城军营左右,尾随运水车队,伺机混入队中。”
裴云极点头,道:“咱们这次只在侦查,不可打草惊蛇断了这条混入南城的路线。纪女郎,你一直想营救那些南营少女,只恐怕这回不能如愿。”
纪皎道:“裴将军不必担心,轻重缓急,阿皎心中有数。”
裴云极看我一眼,“这番话,是说给你听的。”
我仔细玩弄那腰牌,好奇地问道:“这腰牌有模有样,从哪里来的?可混得过去?”
纪皎眸中透出伤感,“你们可还记得昨日被尔朱丑奴的流星锤第一个击中的人?”
我道:“那名年青男子?”
“不错,”纪皎点头,“他是一名技巧精湛的工匠,这些腰牌,全由他仿造出来,与真牌别无二致。唉,本以为,他人已逝,除了昨日给我们每人一块外,再无存货,谁料昨晚夜探他的居所,竟找出不少,就算他日你们要派一队兵马混进去,这腰牌也足够了!”
纪皎对装扮后的裴云极甚为满意,大概他本就炭黑容易混弄,见到我装扮后,摇摇头,绕寺庙一圈,抓了满手的黑灰,直朝我脸上糊,我不甘心,由她手里摸走一些黑灰,照样涂在她那白如玉的小脸上,互看之下,哈哈大笑。
我们乔装打扮,再度横穿麟州,赶至东城军营对面街巷窥探。原来东城军营距离昨日打斗的饭馆不足百米,幸得裴云极及时抢马,否则插翅难飞。
耐心等到送水队伍出行,行经街道拐角,我们悄无声息闪出,一人放倒一名运水兵,顶替他们跟在队伍最后。那些运水兵大摇大摆横行街头,队长身量高大,满脸络腮胡子,一路跟兵丁大声说笑荤话,并没有格外留意队列。
抵达南城的尔朱军营,虽然盘查甚为严谨,我们仍畅然通关。入军营后,队长喝令一声,分作两个班次。我们三人分在右班,推动面前水车“轱辘”响动,朝操练呼杀声不绝于声的右营行去。
纪皎低声道:“右营旁就是被囚少女的监室,再往前走,就到城墙下了。”
我叹道:“可惜,以我们之力,今日无法救出她们。”
裴云极留意观察尔朱兵的操练,道:“这些尔朱人精神抖擞,训练有素,难怪能够攻破盐州,直下麟州。”
我道:“听说尔朱不过十万人,除却老弱妇孺,岂非人人皆兵?”
“不对,”裴云极凝眉再看片刻,“不止有尔朱人,这些兵丁中还有党项人。”他指给我看,“瞧那几个,发色深棕肤白体长,当是党项人。”
“果然,党项是尔朱的支撑。”我道。
喝令兵士接水的队正看样子也是党项人,厉眼恶眉,我搬水时手脚略慢,队正一脚踹来,“尔朱蠢猪,快点!”我不敢躲闪,被踹中小腹,疼得弯下腰,裴云极忙扶住我,我拉他的衣襟,他只得垂头勉强收敛怒气。我偷觑左右,不止纪皎,许多尔朱士兵都现怒容,却隐而不敢发。
“啊!”队正忽地短促痛喝,扶住膝头,眯缝起眼,从膝上抽出一支细长银针,“呲呲”呼气四下怒看,“谁,哪个大胆,偷袭我?!”我见纪皎袖口掠动,便知是她出手。
见无人出首,队正圆睁双目,招来数名党项兵,喝道:“把尔朱兵圈起来,挨个打,打到有人认帐!”
军营中仍以尔朱兵居多,我见尔朱兵多有愤懑之色,推想党项和尔朱之间早有芥蒂,尔朱兵必定饱受欺辱,这倒是天赐良机,高喊道:“兄弟们,咱们让这些党项大鬼骑到头上欺负够了,还站在那儿让他们打?!”一头朝队正撞去,撞得他连退数步。
校场上的兵丁早被惊动,尔朱兵原本尚在犹疑,见有人率先闹事鼓骚,顿然群情沸动,有的插戟捋袖,大胆性暴的则抽起兵器架的刀枪,步步朝队正避来。
队正见势不妙,喝道:“干什么,造反?不想活了!”
纪皎转动幽丽眼眸,高喝一声:“打他们!”尔朱兵一拥而上,将以队正为首的党项兵团团围住,拳头、刀枪齐发,顿时乱成一窝粥。
趁内讧混乱,我们三人悄然退闪,潜至南城城楼下,经行纪皎所说囚禁麟州少女的监牢时,铁门闭锁,凄哭透耳,隐闻低噎恻恻,令人心中发颤。
通往南城城楼的箭楼下还有一道关卡把守,卫士严辞喝令我们止步。纪皎便上前故作神秘地说道:“嗨,前面又打起来了!”
守岗的数名卫士看上去也是尔朱人,其实早已听到前方军营的哗动时,个个伸长了脖子,只恨不能离岗,便问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道:“党项人又打咱们尔朱人!”
他们便将长枪往地下一顿,愤愤怒骂起来,却也不敢离岗,纪皎见状,便赶紧上前攀谈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我与裴云极则趁机朝内张望打量,如我们曾在帅帐里仔细研习过的麟州城楼图纸一样,城楼与对面箭楼相距近百丈,中间是足以容纳四五千兵员的旷地,两侧未建箭楼和城垛,以高不足两丈的宇墙合抱,形成小具规模的瓮城。
裴云极仔细记下守城士兵轮班的时间和次序,招呼我们往回走,一边低声道:“现在是正午时分,换班人次最多,也是发动攻击的最佳时机,城楼上的士兵着急下岗歇息,松懈警惕,咱们可以趁换岗的士兵尚未抵达的空隙发动攻击,打个措手不及,或能为过桥攻城提供机会。”
我们低声商议突袭策略,忽听有人喝道:“站住!”
一名两腰均跨大刀,队正打扮的尔朱兵骑马而来。
我们对视几眼,停下步子。
尔朱队正打量我们,眼神狐疑,“你们几个,跟山鹞子似的,在这里晃荡什么?!”
裴云极叉手于胸前行礼,指向右军营方向,“那边,打尔朱人”,比划我与纪皎,“我们,躲过来的!”
右军营那边似乎闹腾愈烈,尔朱队正吸了吸鼻子,朝地吐了一口唾沫,嘴里唾骂着,道:“走,过去!”
我们只得跟在马后亦步亦趋,相互交换眼色,期冀右军营的事情闹大,伺机脱身。
走近关押女囚监牢,尔朱队正翘首,正瞧见一名党项兵举茅刺中对面尔朱兵,鲜血飞溅。原来尔朱兵虽然喊打喊杀党项兵,却并没有动真格下重手,因而党项兵虽然先吃了一点亏,但很快有同伴援助,缓过劲后下手绝不容情,不多时就砍杀数名尔朱兵。
尔朱队正大怒,骂道:“臊他奶奶的,老子来了!”暴喝一声,纵马飞驰而去,两柄腰刀翻转如削,直接让那党项兵缺了半边脑袋。
纪皎带着笑音道:“事情越闹越大,最好不可收拾,甚好!”
我连连点头。
只欢喜片刻,一声洪如金钟的通传令我们如堕冰窟。
“元帅到!——”
伴随“铿锵”的行走音,两列金盔银甲的亲随卫队鱼贯入营,刹时将正在打杀冲突的两族士兵围个水泄不通,地底罗刹般的尔朱丑奴骑高马大骏出现在军营门口,未发一语,凛烈杀气扑面势压,营中的打斗立时停止。不过瞬息之间,他已实质上控制住形势,只要再仔细清查人员,就会发现不对,我们三人可就困在这军营里了。
裴云极手按弯刀,冷声道:“一会儿见机行事,小象,你与纪女郎务求脱身,不可恋战。”为了掩饰身份,他今日没有携带常用的横刀,恐怕这弯刀用来不称手,我道:“不行,咱们共进退,你不走,我也不走!”
裴云极道:“我是前锋兵马使,你只是小小校尉,可知军令如山?!”
我说:“我是你的未婚妻子,可知妻命胜天?”
他生生被我的话噎住。
“还有办法——”在我与裴云极争执的当口,纪皎的目光一直未离女囚监牢,最终聚目监牢门上的那把硕大铜锁。我说:“你想放了她们?可是云极没有带那把削铁如泥的刀,再说,就算开了锁,她们也跑不掉——”
我尚未说完,纪皎在怀中摸索一通,找出一把长足两寸的铜匙,我觉得不妥,道:“你要做什么?”
纪皎并不回答,奔至监牢门口,将那铜匙往锁眼轻轻一转,但听“卡”的一声,锁开了。她推开牢门,喊道:“姐妹们,我来救你们了,快跑!”
伴随她的呼喝,很快,牢门口出现一名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女子,接着,第二、第三、第四,无数衣衫褴褛憔悴不堪病弱交加的少女从牢里跑出,她们惊慌失措,或彼此相互扶携,或无助地悲声呼叫,不知如何择路逃出生天,有的朝军营方向跑,有的往城楼逃。事实上,我也不知该为她们指引哪个方向,前方有尔朱丑奴,退后是南城城楼,我无措地立于她们中间,恍然置身梦魇。
成百上千少女突如其来奔涌四窜,到底令尔朱丑奴有点措手不及,他迟疑半刻,扬手半空,断然往下一挥。刹时,南城军营沦为老鹰抓小鸡的捕猎场和屠宰场,就连亲卫也不得不放弃圈围发生冲突的士兵,改作逮住只差一步就逃出军营的少女,还有宁死不屈反咬捉捕兵丁的少女,或被尔朱丑奴的流星锤击碎了脑袋,或被士兵割断咽喉。
裴云极和纪皎分别拉住我的左右手,道:“走,趁乱混出去!”
我不愿意放弃,说:“这些女孩,怎么办,怎么办?”
他们并不回答,仿佛知道我在关键时刻会犯傻,紧攥我的手,在混乱中避过尔朱丑奴的座骑方位,带我离开军营,将那炼狱远远抛下。
他们带我奔逃很远才停下,我大口喘息,耳边尽是那些女子凄厉的悲叫,脑中盘旋她们被杀死的情景,裴云极见我情形不对,来牵我的手,我甩开他。我想我的脸色一定煞白如纸,语无伦次地指着他们说道:“你们,我,怎能如此?我们在利用她们的命来逃生!”
纪皎神色格外冷静,沉眸视我:“不然怎么办?那些少女本就生不如死,咱们救不出她们,换个方式让她们脱离苦海,又有什么错?”
是的,我说不出她错在哪里?她大概真没有错。可我还是觉得难受。难受得想吐,难受到头痛如裂。其实我怎能苛责他们,未出手相助,我同样是帮凶。
裴云极上前搂我的肩,沉声道:“小象,不要这样,咱们还有事商量,振作些,战场死伤本是常事,想想前些时日南城下殉难的兄弟,记着你是郭家女儿,不要总是口硬心软。”
我茫然地问:“还要商量什么?你们决定好了。”
裴云极叹息,“小象,你回去吧,带一队人马过来,我在麟州接应你们。”
我一惊,清醒不少,急道:“你为何要留下,这里实在危险!”
他失笑,“不用担心,防身之能我难道没有?近来信鸽时常被尔朱人网罗,秘信上不敢说得太过明白,总得有人回去将此地详情报告元帅和郭帅。趁着现在尔朱丑奴在南军营,你赶紧进府衙,从秘道回去!纪女郎——”他转身对纪皎道:“你对府衙熟悉,劳烦你送小象一程。”
纪皎怔忡片刻,淡声道:“我有不情之请,我要去唐军军营——我得见见我那父亲,在他死之前,见他最后一面。”她神色出奇淡漠,仿佛在讲一件不相关的事,却由不得拒绝。
裴云极将我们送至府衙后门,临别时,他忽地执住我的手,轻轻一拉,将我揽入怀中。我伏在他胸前,听他沉稳的心跳,不知不觉环抱住他的腰,听他殷殷叮嘱:“小心,提防,包括——纪皎——”
纪皎早已避嫌地远远躲开我们,远眺天尽头雁去无留意,遥岚破日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