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共骑穿过两条街道,暂时甩开追兵,裴云极示意我们弃马步行,以防尔朱兵循马追踪。
下马后,我道:“咱们去哪里?”
蒙面女子声音爽利,“跟我来——”
我猜想她是麟州本地人氏,熟悉地况,领着我和裴云极穿街过巷,从城西奔袭到城东。城东地旷,房舍稀疏,破城前当远不及城西、城南繁华阜盛,沿途林木繁密,方便我们躲藏。行进近一个时辰后,一座红墙黄瓦的小寺出现在我们眼前。
蒙面女子示意我们揭下面罩,“党项和尔朱人信奉佛陀,不敢胡乱侵扰佛寺,咱们进去避一避。”
揭开面罩的那瞬,我为她的容貌惊呆当场。我也算有些世面,见过许多美女,以我所见过的女子比较,若说母亲升平公主可称风华绝代,那面前的女子必属绝色佳人。然而,我又不知该如何形容她的美,她与我年纪相仿,肌肤胜雪,脸儿小巧精致,精致到找不到丝毫瑕疵,那双略蕴浅碧的眼睛,神秘幽美,流转间有着引人沉醉其中的力量。她身穿粗布黑袍,靴头破了一个大洞,站在我们面前,仍然可谓为朝华集聚,流焕鎏金,令我既羡慕,又嫉妒。
我偷觑裴云极,见他对着那女子也有些呆愣,不禁大为气恼,果然男子没有不爱美女的,扯他的衣袖道:“呆子,快跟上!”
裴云极大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回过神后再三看我,垂头暗笑,我莫名其妙。
小寺牌匾题名“慈善寺”,入山门,寺中清冷,几无香客,三两名僧人低头清扫落叶,对我们不理不顾。蒙面女子带我们转入钟楼后的碑林,停下脚步,道:“就在这里吧。”
我迫不及待地发问:“你是什么人?”
她并未反诘我们的身份,答道:“我名纪皎,纲纪的纪,皎月如镜的皎。”
“纪皎?好名字,”我喃喃道:“真是巧了,姐姐如此英勇,那弃城而逃的刺史大人,也是姓纪。”
纪皎微微闪动眼帘,道:“女郎说得不错,我与他不仅同姓,纪彦还是我的生身父亲!”
见我与裴云极难掩诧异,她抚肩苦笑道:“正因为我那父亲混帐,我更该留下扶助百姓,也算替他赎回些微罪孽。今日那些殒难的同道,一半是昔日刺史府的宾客,一半是这些年结交的义士,我们本想救出那些关押在南营惨被蹂躏的麟州少女,不妨尚未行动,竟在西城与尔朱丑奴遭遇,更没想到尔朱丑奴如此厉害——”说到这里,恻然地别过头,不让我们看见她眸中的伤感泪意。
未料纪彦竟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儿。我心生敬意,上前扶她道:“你受伤了,坐下歇息片刻。”
我们三人在碑林内中一株榆树下席地而坐。我见纪皎虎口流血,撕开衣襟替她包扎时,不免怔怔流连于她染碧的眸子,她察觉到我的惊奇,解释道:“女郎觉得我的眸子与寻常人不同?麟州地处西北,往来胡人甚多,我的外祖,便有西域的胡人血统。”
她很快平息心绪,问起我与裴云极的来历。
我以裴云极的眼神为准信,思忖着说:“我们从姑墨途经此地前往长安,受阻在麟州,为姐姐的勇气所感,路见不平。”
纪皎看在眼中,淡淡道:“两位气度不凡,或另有使命,有所隐瞒也在情理中,不必客气。”
我讷讷。
“纪女郎,你已经失却帮手,如今孤身一人,往后有何打算?”一直沉默观察纪皎的裴云极突然发问,打破尴尬的气氛。
纪皎默然垂眸,她伤感之态,也让人感觉极美,听她悠悠相告:“实言相告二位,我也别无他法可想,这麟州城已成铁桶,我与乡邻百姓插翅也飞不出去,看这情势,朝廷军队不时何时才能攻下南城、收复麟州,往后只能如孤魂野鬼,在城中飘荡,偶能救助一两名百姓,就是佛陀慈光庇佑,福报来归。”
“姐姐也知南城情势?”我眼睛一亮。
“我方才说过,为救那些女子,我们日日在南城徘徊,岂不知朝廷大军连番受挫?说起来,都是我父纪彦的错,他不听劝阻,执意弃城,即便稍作抵抗等候援军,尔朱人也不会这么轻易得逞,造成如此局面!”
裴云极淡声道:“纪女郎,方才你说救人,莫非你们已找到混入南城的法子?”
纪皎蹙眉,将我们打量,“二位,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出手相救,纪皎万分感谢,已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我大胆猜测你们是唐军的斥侯,容我说句打消志气的话,就算让你们混入南城,打探到守城朱尔人的底细,将消息传递到对岸,亦无法突破城楼防线通过麻堰沟。”
她说话颇有见地,我道:“依姐姐所想,有何办法突破麻堰沟天险?”
纪皎自负一笑,“需里应外和。唐军派出一队身手高超的人马混入南城,在攻城之际强行杀上城楼,内外夹击溃破尔朱人的防线!”
“妙啊!”我击掌,精神一振,“这实在是好办法!”
“可是,”纪皎目视我的兴奋,咬唇忍笑,“这位妹子,你瞧就凭咱们三人之力,杀上城楼时还有命在?”
“咱们还有人马!”我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心虚地看向裴云极,三缄其口。
“据我所知,从盐州败退下来的兵士和不肯逃跑的麟州守军,这些日子或龟缩不出,或被发现几近斩杀迨尽。”纪皎闪动明眸,嘴角掠过一缕讥诮的笑,“我知你们有顾虑,且容我再次大胆揣测,你们根本不是从姑墨而来,而是从府衙秘道过来的?”
“你怎知有秘道?!”我惊问。
纪皎眸光微黯,叹道:“我是纪彦的女儿啊,他那些鬼祟的心思,哪里能瞒过我,我倒没想到,那秘道不仅真正存在,并且能够通行,实乃天意。”
她说至此处,我彻底放下心,推推裴云极,低声道:“这位纪姐姐既聪颖又有仁心义气,不如坦诚相告,取得她的倾力相助?”
“明月何皎皎,不如早旋归。”裴云极微露笑意,拍我的肩说:“此事十分危险,怎能将纪女郎拉入其中。”
我耸眉揄揶他,“怎么倒吟起诗来了!”
纪皎慨然笑道,“我莫非没有早陷其中?世上难事险事诸多,若不尝试一二,怎知不成?何况人生在世,无非杀身成仁、立地为佛八个字。小郎这样说,也是不信我,无妨,这寺中安全,你们可以暂且在此栖身,以二位的才资天赋,假以时日,必能想到更好的计策。我住东城最高处,距此寺不远,若有难处,可去寻我。”说完,朝我们拱手,转身便要离开。
“纪女郎留步。”在我再三戳点脊背后,裴云极终于开口挽留,“我们现在就有求于你。”
我咧开嘴哈哈笑起来,拉住纪皎,快言快语,将我与裴云极的身份及使命全盘告知。
纪皎听毕,眸中透出倾慕,“原来是裴氏的子弟和郭家的女儿,生得好世家,阿皎望尘莫及。”又仔细打量我,道:“郭家妹子,看着有几分面善。”
我道:“莫非你从前来过长安,咱们在街市有过偶遇?”
纪皎露出皓齿一笑,“或有可能呢。”转过话头,“既然能从秘道派兵,那咱们如今最紧要的,便是摸清南城守军的底细。南城守军固然严密,也不是无懈可击,今日我们行动,就因找到可乘之机——南城虽有沟壑天险,但却缺水,我们前两日已混入运水士兵中进行探侦,画准囚牢方位,记下轮班时间,今天本拟行动,却半途被劫。所幸此事未泄,事仍可行。”
我喜道:“当真?!咱们现在就去!”
纪皎笑道:“郭家妹子,不用如此着急,今天时日已日晚,寺里空旷,有许多空置的屋舍,你们好生歇息一番,我回去稍作筹备,明日来找你们。”
我有些担忧,“你一人回去,怕有危险?”
纪皎道:“妹子不必担心,我对麟州街道熟悉,知道怎样避开那些尔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