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沁凉的清晨,我驮带行装,背负沉梦弓,跟郭暧、纳苏诸人匆匆话别,前往通化门投奔即将出征的神策军。我的同伴还有伙夫小梁,他没有配备战马的资格,只能替我牵马。
雁塔方向钟声鼛鼛,南飞的雁阵却懒怠鸣叫,一行行静默地游弋过长安城灰蓝的天空,惟有我坐下马蹄得得,穿行过星罗棋布的坊道官街,两侧民居窗棂悉索荡动,想来惊扰不少市民的美梦。
我留意到小梁无精打采,道:“怎么,要打仗了,昨晚兴奋得没能睡着?”
小梁憋嘴,“哪来兴奋,惟有愤恨。我从来没上过阵啊!每月五百文的军饷,这就去卖命!我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
我打断他的话,“好了,别叫唤,你就是伙夫,灵便些躲闪,有刀有枪拿锅挡住,箭矢飞不到你头上。再说,打仗什么都可以缺,惟独不可缺伙夫。咱们都饿着,你也能偷嘴。就算不当心做了俘虏,那些吐蕃、党项、尔朱人也不舍得杀你。”
“真的?”小梁眼睛一亮,连忙收起哭丧着的脸,将我上下打量,奉承道:“大女郎这身行头好英武,武艺过人,必定是要上阵杀敌的?”
我的纩衣仍留在河中府,现下穿的是郭平连夜从箱笼里翻出的升平公主旧衣,一袭形制优美的圆领小袖缺胯袍,袖臂以整块油亮麂皮所制,衣领密织繁重的金色祥云图,两侧边襟一圈儿连缀罗绣呼应,华丽得哪里像上战场。据郭暧说,这件战袍升平公主只穿过一回。
当下,我笑道:“那是当然。我好歹也是个从九品的陪戎校尉。”
我们赶到通化门时,神策军已整饬待命,五千人马全穿绯色战袍,刀戟林立,远望过去烂若明霞,糟糕的是马嘶声不断,看来神策军驭马能力堪忧。
裴云极策马而来,身为先锋都知使,他的装束更比往常英武,换着铜色锁甲,同色兜鍪,腰佩一把黑稠如墨的陌刀,惟有坐下还是那匹黑骏。他对我不假辞色,肃声喝道:“怎么此时才到?
耽搁大军行程必受军法处置!”
我规规矩矩朝他拱手:“末将有错!请问该往哪营效命?”
裴云极打马围着我转悠一圈,嘴角微不可视地向上一勾,道:“先向元帅应卯!”
我留小梁在原地,纵马驰向帅旗所在。
帅旗下,身穿银色明光甲的舒王李诩骑马迎风端立,闻听我的马蹄,转眸将我仔细端详,目朗如星,慨然一笑,“阿瑶来了?乍一瞧,还当是姑姑呢。”不过借穿衣裳而已,我哪怕有母亲风华绝代的万中之一也好。
即使对李诩已存心防,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一种慑人心魄的气度。与他相较,李诵失之拘谨,裴云极失之粗犷,李淳失之稚嫩。这样的男人,大抵容易让女子为之心醉献身。我甚至坏坏地想,那两名宫女愿意为他效命,是否也源于为他外表所惑呢?
然而,我对他却是满怀厌恶和警惕,上前拱手拜道:“河中军陪戎校尉郭瑶象参见元帅,请元帅指派营团效命!”
他看着我笑道:“阿瑶昨日回的公主府?似乎心绪不佳?”
我不与他对视,只垂头道:“元帅,军中请称呼我全名。”
“好。”李诩立时收敛笑意,“军中当有此觉悟。郭瑶象听令,往大军甲仗库效命。”
我一怔,“为何让我守甲仗?瞧不起我是女子,还是因为——”话到嘴边,还是“我是郭家人”五个字吞回肚中。
李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军令如山。”
我负气地朝甲仗库行去,裴云极驶至我身侧,沉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舒王为你安全着想,在甲仗库并非坏事。我在前军,无法照应,你事事小心。”
小梁一路小跑跟在我马后,背上的锅勺“哐当”作响,嚷道:“大女郎,我去哪里?”
“跟我去甲仗库,做饭!”
大军浩浩荡荡出通化门,往西北再行两百余里,可达庆州,在那里与郭曜所率的河中军主力及剑南西川、淮西、河东诸道兵马会合,才算作大军集结完毕。
按照李诩的行军计划,日行六十里,四天内赶到庆州。这样下来,每日只得三四个时辰歇息。发兵前已将甲胄、箭矢、陌刀等装备兵器发放给将士兵丁,随军甲仗库的物资只作备用,总有四十余车,与粮草车队排在队列最后。那些车辆荷载过于沉重,需得兵士推动,神策军的兵丁多半由市井中招募而来,又是扈行天子的军队,日常养得娇贵,不到两天时间,就有许多兵丁叫苦连天。
总管甲仗库的仁勇校尉严朔年约三十,原系朔方军旧部老人,在朔方军被拆解时,不情不愿地被分至神策军。他生就一副粗豪的身板和脸庞,却有着蜀人特有的精细,将甲仗物资与帐簿清点核对得明白,一旦发现兵士偷懒必会暴发暴虐脾气,一鞭狠狠抽过去,打得鬼哭狼嚎。
如此行到第三日晚间,距离庆州已不足五十里,眼见次日便可合军,前军传下号令,就地安营扎寨。
严朔没有分配给我具体事务,只让我随行甲仗库护卫。即使这样,我也觉得一天行军下来累得够呛,坐在路侧打开水壶喝了几口,听四周吵嚷骂娘不绝于耳,各处营帐造饭的烟火蒸腾直入云霄,挤压晴碧夜空。
不多时响锣招呼开饭。小梁的手艺甚得严朔称许,在营中收获许多青眼,埋饭时特地在我碗中多加了两块厚实的五花肉。吃饱喝足,我继续坐在路侧发呆,这些兵丁都知道我身份有别,夜晚歇息也是另开营帐,不敢过来招惹我,真是好生无趣。
发了一会儿呆,却见小梁嘟嘴满脸不忿地从营帐走出,便喊住他。
他走到我面前,我道:“怎么,跟谁打闹了?”兵士之间不打架互骂,才是怪事。
小梁狠抹一把额头的烟灰,骂道:“个个都跟饿死鬼投胎,被偷吃了,怪我?!”
“哦?有人偷吃?”我笑道。
“可不是,”小梁忿忿道:“奇了怪哉,这偷吃的好像专跟我作对。行军前严校尉将一大包菜肉蒸饼寄放我那儿,说是他家娘子特地做的。这两天,每天少上三两个,可不是盯准我了?严校尉还疑我偷吃,天地良心,那玩艺儿放上一天就硌硬得肚子痛,哪比得上我现做饭菜的好手艺!”
我笑道:“那小贼也确是可恶,什么不好偷,怎么尽欺负小梁。左右闲着无事,要抓住他还不容易?今晚咱们一起守株待兔。”
小梁欢喜得摩拳擦掌,“女郎,咱们说定了!”
亥时三刻,兵丁归帐歇宿,每营留两处篝火,两班轮流值守。我单独住一营帐,自然没人管束我,悄然潜入小梁值守的营帐。
这方营帐一半堆积步槊、长枪,一半则是分配下来的甲仗库兵丁三日粮草,并着许多锅碗壶盖,我找到几块圆盾,堆叠起来恰是藏身之所。
小梁与我约定,他假装睡觉以引诱小偷,谁知等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有动静,他大概真是累极,四脚朝天趴在草堆里呼噜噜鼾声直作,我也困得紧,强撑住发涩的两眼,到底没斗过困意,不时何时打了个盹,头硌撞到盾上“嚓”的一响,顿时醒了。
这声响惊动了营帐内一道正在走动的人影,“啊”的低叫一声,往外逃窜。
我哪能让他逃走,说时迟那时快,挥手推开挡在跟前的盾牌,箭步飞身,已勒住偷吃贼的后襟,偷吃贼反手一击,撞到我小臂肘弯,力气还不小,我便不再客气,手腕翻转,扣住他的肩膀,搭肩摔他在地,随即反拧他的胳膊,喝道:“小毛贼,可抓住你了!”
小毛贼呜哇哇叫唤起来,我一听声音不对,连忙放松手,此际小梁也醒了,点起火折子照将过来。
“小毛贼”一骨碌爬起,扑哧哧拍打身上的灰尘,嚷道:“姑姑,你好大的力气,摔疼我了!”
火光照到他俊秀净白的脸庞上,我刹时目瞪口呆:“阿鲤,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淳牵住我的胳膊,嘻笑道:“你往哪儿,我也去哪儿。可别想跑。”
我觉得头晕眼花,语无伦次,“跑,我往哪里跑?我这是从军、打仗,要死人的!你怎么混进来的?这几天躲在哪里?你、你、你,快点回长安去!”
李淳得意洋洋:“既然来了,别想轰我走。”
这方的动静已然惊动值宿的兵丁,严朔也从被窝里被叫起,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过来,喝道:“格老子的,大半夜不让人消停!”走到我们跟前,就着火光和月色上下打量李淳,“什么人?比小娘们还俊俏,不像当兵的。奸细?!怎么混进来的?”
李淳居然混进神策军中,这真是天大的大事,哪怕他一个劲地掐我的小臂,我也不敢替他打掩护,嘟嚷着说:“此事……此人身份特别,需禀报元帅。”
严朔狐疑地看着我:“这点小事,也要惊动元帅?等天亮吧。”
我说:“等到天亮,咱们都得挨军杖。”
半夜被叫起的元帅李诩不改严整姿容,发髻未解,却无一缕发丝凌乱。只在看清面前站着的是李淳时,几不可见的蹙了下眉头。
他不问李淳究竟如何混入军中,直接唤来裴云极道:“裴将军,选挑三五名得力将士,将广陵郡王送返长安,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李淳马上说:“我不回去!”
李诩道:“传本帅令,广陵王如有抵抗,直接绑了。”
裴云极甫入帅帐看到李淳时,也是一惊,此际已回复镇定从容,挥一挥手,身后数名兵丁就要来拉李淳。
李淳机灵地闪身避到李诩身后,抓住他的胳膊摇晃道:“王叔,你此时要我回去,就是谋害我。”
李诩挥手令闲杂兵丁退下,回身端坐帅座主位,斜目视他,“怎么说?”
李淳咳嗽一声,见李诩面色严肃,不像平常开玩笑的模样,斟酌着说道:“这个,如今战事刚起,奸细逆贼四布,我既然能混入大军之中,显见王叔元帅你治军无力,责任在你;现下,你又只派小队三五名将士护送我回京,路上若遇山匪叛贼或者奸细,不是要我的小命?或者没碰到那些歹人,我又乘隙溜走,中途落了单,小命岂不更加悬乎?”
他咄咄有理,李诩听着也不动怒,只讥言道:“留你在军中,有个三长两短,等圣上找我讨命?!”
李淳索性耍赖,“既然来了,左右都要命。王叔你权衡一下,究竟送我回京,还是让我呆在大军中,更能保住我这条小命?!”
帅帐内高悬的明蜡“扑哧”燃响,光影映入李诩冷冽双眸,熠熠泛动,他沉默片刻,道:“如你所愿。”
李淳得意地朝我眨了下眼。
李诩又淡然道:“说说,你究竟怎样混进军中的?”
“这有何难?随军有数十车粮草,押运兵曹不会一一打开查看,藏在箱笼簸箕里就是。不过白天燥热难当,我这两日也实在辛苦。”李淳颇为自得。
李诩转头对裴云极道:“传令,军粮兵曹玩忽职责,依军法杖责三十;运粮队其余兵丁,一律杖责十记,以儆效尤。”
李淳瞠目,“这,这——”三十军杖,足可以打死人。
李诩凝眉视他,“他们犯了军纪,自然要处罚,怎么,你有所愧疚?你也不必愧疚,既然要留在军中,若敢犯军纪,我同样绝不留情。军中没有吃闲饭的,你打算做什么?押运军粮,还是巡逻守卫?”
李淳瑟瑟地看我一眼,说:“我跟姑姑在一起。”
“好。”李诩立即同意,示意我上前,道:“郭瑶象听令,我将李淳交予你麾下管教。他若敢胡作非为,抑或丢了性命,我只找你。”
“我——”我只想推挡,裴云极见状连忙上前禀道:“广陵王殿下是男子,不如交给末将的前锋营吧。”
“你也知你那是前锋营。”李诩沉眉视他,“是要让他在上阵迎敌时缩进兜鍪里,还是被敌寇掳去做质子?”
裴云极顿时讷然。
李淳跟在我身后往甲仗营走,我怎么看他怎么觉得这是块烫手的山芋,回头软语哄他道:“阿鲤,你,你不如跟元帅讲几句好话,呆在帅帐吧,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负手悠然地东张西望,直到我继续劝说好些话后,才道:“我来军中,就为看住你,让我去哪里?”
我怔然,“为何要看住我?”
他朝跟在我们身后的裴云极努努嘴,一本正经地说:“啧,你们朝夕得见,两厢生发情意,我该怎么办?”
他说得大声,裴云极自然能够听见,我看看他,再瞧瞧裴云极,一时臊得脸烫,拉住他的手道,“胡言乱语。走,跟我歇息去!”
“郡王不算胡言乱语,”行军以来没有与我单独相处过的裴云极竟插话进来,“我与你姑姑是未婚夫妻,两厢生情,也是应当的。”
没想到这话顿时惹恼李淳,他猛力摔开我,气呼呼朝前冲去。我担心他胡冲乱撞,只得朝裴云极抱歉地拱手,快步跟上。
李淳跑得并不快,被我很快堵住。我板着脸斥道:“你也老大不小,转年就满十六,怎能还像小时那样动不动就翻脸无礼!”
他狡黠地冲我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追我,你还是最关心我对不对?”
我无奈,这小子,简直吃定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