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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象传奇(瑶台) 第一卷 沉梦·星流晓未央 第5章  初衷

所属书籍: 瑶象传奇(瑶台)

    内侍省得到的新证据,是大明宫某位宫女出来“指证”,称那晚子时亲眼见我在董良媛居所外将她击倒,同时内庭和刑部仵作数次验尸,得出同一结论:董良媛后脑有伤痕,系先被击倒再扔入池中溺死。如此,内侍省便可以怀疑我另有帮凶,助我将被击倒的董良媛转移到龙首池。

    当堂对质时,那位素未谋面的宫女言之凿凿描绘我“击倒”董良媛时的情景,如同亲临,简直令我有晕眩般的迷惑,不由弯下身子,对跪地的她说道:“这位宫女姐姐,可识文断字?”

    那宫女有着一张俏丽的鹅蛋脸,然而面色灰沉缺乏光泽,看向我的眼神也是呆滞的,“些须认得些字。”

    我笑道:“原来如此,看来你时常读些笔记传奇,将谎言编得这样精彩。你究竟是服侍哪位娘娘皇子的,夜半三更,不好生呆在宫中,倒跑到东宫窥视,究竟是何居心?”

    那宫女怔了怔,忽地以头捣地抢声申辩,称她是在大明宫服杂役的低等宫女,跟董良媛的掌印女史印墨交好,听说她生病,夜半悄悄前来探视。后来,掌印女史印墨上堂证明此言不虚。

    在她们力陈“句句属实”的过程中,我并不怎么专心,此案既然又生新意,幕后人总得布局更精密些,且看下步吧。我漫不经心地四下乱看,眸光无意与伫立案侧的裴云极相撞,不着痕迹地朝他微微颌首,他在南郊的回护让我心存感激,而他素来无波的眸底里,似乎含带了一缕温意。

    梁守澄此时又是温言细语,“劝”我说出实情。

    我只管不认,“没有做过的事,我实无别话可说,总不成屈打成招吧。”

    梁守澄便把脸一板,“女郎实在不懂事,既然如此,只好委屈你在内侍省的监所呆上几日,待查明真相再作处置!”

    我朝他揖礼,道:“听凭公公安置,料公公必能早日查明真相,还我清白。”真应了李淳那张乌鸦嘴,当真要来内侍省监牢给我送饭送菜。

    内侍省监牢设于掖庭东南侧,通常羁押犯罪的宫人,梁守澄不敢格外怠慢我,特地为我腾出一间洁净有窗的囚室,除了干净外,最大的“好处”是毗邻刑室,这样我就能日夜听到被拷打的犯罪宫人凄厉的惨叫。

    李淳自然头一个冲进来探视我,大吵大叫要找皇帝求情,赶紧放我出来。我喝止他,正色道:“你要想救我,就绝不可插入此事,否则就是害我!”

    李淳本就聪颖,见我厉声疾色,只得垂头应喏,当晚派吐突将他日常用的床褥拿来给我使。

    郭暧探视时,并未入内,只隔着木槛栏凝视我片刻,问了一句话:“阿瑶,你怕不怕?”

    我朝他微笑,道:“有阿爹在,我不怕。”

    郭暧点头,转身即走,弄得跟在他身后的梁守澄一头雾水。

    我是真的不怕。刚被陷入命案时,我确有几分畏惧,现在被拘在牢中,反而清醒过来。无非一场不见刀剑的博弈,既然是郭家的女儿,既然从踏近长安的第一步我就错了,也该承担后果。更何况,我相信那些人的终极目的,并非要我这条区区小命。

    入监牢的头晚,我还被那些呼喝惨叫哭泣声闹得睡不成觉,第二日就学了乖,让前来探望的李淳着人送些好酒过来。

    傍晚时分,我吃着好菜喝得微醺,听外间暴雨雷霆呼啸穿行,正自得其乐,忽听牢门铜锁“嚓”的脆响,却是裴云极来了。

    他见我又是醉酒脸色酡红的模样,皱下眉头,在我对面席地而坐。

    我将酒递给他,示意他也喝上一口,说:“不好意思,裴小将军,咱俩的婚事恐怕不成了!”

    裴云极沉声道:“你忒也小看郭裴两家之能。”

    我呵呵道:“我尚未入门,只怕你那滑头的大伯留有余力。”

    见他不说话,借着酒意凑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说:“趁这好时机,不如告诉我那日跳崖的逃犯究竟什么来头,我有今日全拜他所赐,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他皱眉退避,一脸严肃谨慎,我不由火了,嚷道:“不说便不说,别摆出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像我在逼供!”

    他不声不响,夺过我手中酒盅,“别喝了,喝多伤身。”

    我霍地站起,挥拳打他。他格住我的拳头,迟疑片刻,说:“你还想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我坐下,喝道:“说!”

    他喝了一口酒,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我怒瞪他。

    他又道:“身为翊府中郎将,我的职守是巡探京师日常治安,那日却接到宫中来的密谕,配以逃犯的图像,说是此人由流配地潜回长安图谋不轨,令我带金吾卫抓捕,并务必拿到他手中的谋逆证据。我不过遵令而行而已。”

    我疑惑道:“宫中密谕?是谁下的密谕,哪位公公传达的?”

    裴云极顿了顿,低声道:“无人传达,宫中密谕自有通行的办法,你不必知道。密谕印玺齐全,我不疑有他。”

    “不管那逃犯手里的东西如何惊世骇俗,我只需拿到那谋逆证据上交宫中,此事就算过去,不与任何人相干。谁知你竟偶行经过,将此事扰乱。再后来,连太子和舒王也被惊动,越来越复杂,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语含责备,继续说道:“现在想来,那逃犯真是非同一般的人才,看出你的家世非同寻常,有意将他拖进局中,扰乱视线。”

    我将他的话反复思量,不禁骇然道:“他看起来温文尔雅,没想到竟有如此谋略,执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将多少长安人的梦搅成一团乱麻。他究竟是何人,你莫非没有找一点头绪?”

    裴云极说:“这些日子,我往刑部遍查几年来的犯人档案图册,竟没能找到与那逃犯长相一样的。若真有此人,或者在刑部秘档中,我也没有法子去查。”

    我气馁,“你真无用——”

    “不过,”裴云极话锋一转,“那日你在酒馆遇袭,却令我有了一点眉目。”他从荷袋中拿出一片碎布,“你瞧,这是什么?”

    我仔细看了看,说:“像是衣料的一角,你打斗时从那对男女身上撕扯来的?”

    裴云极点头,指着布料的边角,道:“你看,这像什么图案?”

    我又认真看了许久,说:“花?”

    他说:“什么花?”

    我迟疑地揣摩,“似乎是蔷薇花。”

    裴云极难得地微微一笑,道:“这就对了。那对男女跟逃犯必是一伙的,所以才会来偷袭你,想抢回东西。还有,逃犯被我发现时正在安兴坊一家酒馆,必是与人相会。只可惜,你那广陵王小殿下在隔壁张网捕罗鸟雀,动静太过,逃犯竟嗅出异样,寻机逃走。”

    “若能查到当日与逃犯会面的人就好了。”我说。

    裴云极摇头,“酒馆来往人员复杂,想必会面的人也会伪装,哪里能够查到。你可知,如今大唐民间,一个极秘密的谋逆组织,意图颠覆我大唐天下。这组织的名字唤做‘隐’,他们便是以蔷薇为徽记。”

    “隐?蔷薇?”

    我脑中浮现那日逃犯跳崖前的举止,他抚住着一株蔷薇,悠慢道:“想我大唐,也曾如这蔷薇般夺目绽放,身为大唐子民,怎舍得她坠落芳尘。不如让我先行辗落作泥——”

    我不由自主吟出他坠崖前的那句诗:“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裴云极诧然道:“这是李太白的《忆东山》,我记得逃犯临终前吟过此诗。”见我点头,他思忖着,“这诗莫非别有涵义?”

    我却在反复思量逃犯前面的那一席话,心想,能说这样一番话的人,怎会谋逆?可是,他如此钟爱蔷薇,想必确实是“隐”组织中的一员,或许还是其中极为重要的首领之一。

    裴云极说:“那逃犯确定是隐组织中人无疑,据说此组织与朝中权贵、强藩节帅有所勾连,此次潜入京中,不知酝酿什么阴谋。最离奇的是,我收到密谕,太子和舒王大概也得到差不离的消息,次日统统赶往你家府上,真是奇哉怪哉,此事诡异奇特,实在匪夷所思。这大唐天下,看似固若金汤,其实岌岌可危。毁之护之,均在旦夕之间。”他抬头看我,“真不知那逃犯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

    也许他想从我这里探询答案,然而我没有答案,更不能将“那东西”落入郭家的消息透露丝毫,我不敢避开他的眼光落了痕迹,转移话题道:“裴将军——”

    他道:“叫我云极即可。”

    我高兴起来,说:“那么,你往后唤我小象。”

    我说:“云极,若是你没有生在裴家,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裴云极没有给予我烂漫云天外的回答,他想也不想,说道:“云极只能生在裴家,才能在这纷乱的世道生存下来,若只是普通百姓,早已在十年前奉天之难中,被乱蹄践踏而死,或被火烧死,饿死——”十年前,皇帝李适削藩不成,反引起成德、魏博、淄青、山南四镇节度使造反,泾原兵在入京勤王时哗变,迫得皇帝仓促间避走奉天,堪称奇耻大辱。这场战火缭乱半个大唐,虽然最终平叛,也令朝廷元气大伤。

    我不甘心,说:“我指的是如果——”

    “没有如果!”裴云极语气坚定,断然道:“若实在要有如果,我也会设法成为大族世家的一员,背有倚仗,生有凭靠。”

    我隐隐有些失落,说:“看来你跟我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裴云极看着我的眼睛,说:“小象,你与我原本就是一样的人,只是看上去你活得洒脱,我活得谨慎而已。其实你与我都有家族负累,并不敢格外恣意放肆,如此而已。”

    他说得很对,我怏然不乐,索性撑大胆子问道:“那么,你欢喜我吗?”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脸臊得慌,幸亏喝了酒,想必他看不出来,为不失态,干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

    裴云极墨色深眸与我对视良久,忽地伸出手,在我脸颊轻抚一下,他掌心温热,而我似乎并不抗拒,只是脸颊愈加滚烫,不知是否会灼伤了他的手。

    他回答了我,说得缓慢,每个字却像从胸腔吐出,“小象,我很喜欢你,自第一次见面,便喜欢上你。”

    被爱慕是件让人欣喜的事,略过李淳自七岁起就会每年重复的“姑姑,我喜欢你”,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接受男子的“直抒情意”,虽然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有点值得裴云极喜爱。接下来整晚,我都有种浮在云端的醺感,也不知源于酒还是源于裴云极的话。次日清晨被叫起带到掖庭局舂米房时,兀自迷蒙半醒。

    舂米房的掌事是位看上去并不年轻的中年宫女,旁人呼她为“范嬷嬷”,身量适中风华犹蕴,指着室外天井一口足要两人合抱的石臼,对我道:“你,去那里!”

    我目瞪口呆,“为什么要我舂米?”

    范嬷嬷板住容长脸儿,恶声恶气道:“这规矩本来我也无需跟你解说,瞧你头一回,且告诉你,让你明白:入掖庭狱候审和等候刑判的宫人罪犯,一律需得服苦役。宫里上下数千号人,人人每日要吃米饮酪,岂能由你呆在牢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坐狱的日子也未免太过享乐!”

    我茫然看向阔大的天井,已有许多衣衫褴褛面容疲惫的宫女宦人围着臼碓忙碌开来。舂米由来是极费力的活路,掖庭的臼碓比寻常民间的大上数倍,推动一只碓足得三四个人,不一会儿人人汗透衣背。

    我赶紧说:“我不会舂米,换别的活路!”

    范嬷嬷冷笑道:“入了掖庭,你以为是进崇仁坊的酒馆,还是光德坊的赌场,有你挑三拣四的?一日不舂出五斛米,不准歇息!”

    我默默计算,一斛十斗,每斗十升,五斛则是五百升,这简直要我的命!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走向那口臼,范嬷嬷见我就范,冷哼一声,负手往别处捡视。

    以我的气力要抡动大碓并无难事,可是真正干起来,才知舂米看上去简单只要肯卖力就行,其实仍有许多窍门要领。我并不懂得这些要领,虽然推动了碓头,但碓尾或无法捣入臼中,或又用力过猛,将臼中的稻米捣得烂碎。累得满头大汗,却劳而无功。有数名经过的宫女还指指点点,窃声低语道:“瞧,那位就是楞头青的郭家女郎——”

    我越舂越烦,气得将碓狠狠一摔,碓尾撞击石臼,溅起米粒壳灰,正扑了走过来的范嬷嬷满脸。

    她怒喝道:“作孽啊,你这在糟践谷物!”

    我冷冷道:“人都被你们糟践够了,还管那谷物粮食!”

    她喊了三五个孔武有力的禁卫将我拉住,道:“郭女郎,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将方才溅落地面的米粒全部捡起来,一粒也不许少;要么,呵呵,我也知道你身具武艺,寻常三五人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仔细估量,究竟能否双手对众拳逃出掖庭,只要你无法逃走,我就可以绑你在掖庭巡游示众,让掖庭的宫女宦人们好生见识一下郭令公嫡亲孙女的好风采!”

    我气得咬牙切齿,“你敢!”

    “我怎么不敢?”范嬷嬷慢条斯理地理着发鬓,说:“嬷嬷我身在掖庭已有十年,这世上可再没有比掖庭更坏的去处,我可什么也不怕。也不怕什么郭家、裴家——”

    她久浸深宫,大概这里当真生不如死,故此什么也不怕了。可我,还是怕,我得要郭家的颜面,只得服软认输。

    李淳来探视我时,我正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寻觅”那些米粒,累得两眼晕花腰酸背痛。李淳嚷道:“谁让她干这种粗活的,我,我打死她!”

    范嬷嬷闻声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是我令她做的。小殿下,无事早些回东宫,休要成日往掖庭跑动,殿下捡得这条小命殊不容易,莫枉死在太子鞭下。”

    李淳被这席话哽得无语,回头将范嬷嬷看了又看,疑惑道:“你,你是?”

    范嬷嬷朝李淳揖礼,冷冷道:“小殿下认出来了,奴婢姓范,从前服侍过王良娣。良娣去世后,被发配来掖庭。”

    我知道这嬷嬷油盐不进,好言劝走李淳,继续“找”米。

    良久,范嬷嬷的裙裾停驻在我跟前,问道:“匍匐在地的感觉怎么样?”

    我说:“我不喜欢。”

    “你们这些世家子女,棋琴书画刀剑骑射,无所不学,惟独没有学过弯腰和匍匐。”她漠然言道,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谑言道:“那是奴才们该学的东西。”

    “不学会弯腰和匍匐,有些东西是永远看不准、拿不到的——”她悠悠说完这话,待我抬头时,已然走远,只看到青衣长裙在微风中摇曳,像池水中与涟漪并展的青莲。我仔细思量推敲她的话语,确乎含有某些深意和道理。

    接下来两日,我依旧舂米,渐渐习武般把握力道,熟练掌握动作要领,范嬷嬷没有格外为难我,然而每日增加一斛的任务,仍是把我累得夜夜瘫倒呼呼大睡。

    大概瞧我舂出的米粒像模像样了,某日午后,范嬷嬷指令我将百斤米粒装入担中,说:“你,将这些送去内侍省衙署后院。”

    我瞠目,“不怕我跑掉?”

    她谑笑,“跑得了你,跑得了郭家?”

    我无语。由舂米房横贯大半个掖庭,来到西南侧的衙署,向同样恶声恶气的后厨宦官交托了差使,沿着水渠慢腾腾往回踱。

    水渠绕衙署而建,沿渠育有柳树并如榆荚、槐花等,当此季节,可称得上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见四面少人,采上一朵槐花别在襟上,大摇大摆四下查看。前方转拐处出来一名宫女,恰好走在我前面,身姿窈窕,有几分眼熟。我蹲下身子,往水渠扔了一块石子,声响惊得那宫女回头瞥看,我觑见正是那名唤印墨的董良媛掌印女史,便不加犹豫地跟上去。

    印墨折过数道弯,行至一处花团锦簇、亭台流水交融的小小园林,忽地顿下步子,转身朝我隐匿的方向道:“出来吧。”

    我情知被发现,大大咧咧走出来。

    印墨神色意外,四下环望后,道:“怎么是你?”

    我说:“自然是我,被你害苦了的郭瑶象。印墨,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得告诉我,究竟谁指使你陷害我!”

    印墨略有慌乱,后退两步,道:“你休要胡说,我据实而言,哪来什么陷害!”

    我上前一把扼住她细长的脖颈,咬牙切齿道:“信不信我卡断你喉骨、勒死你?”

    她因呼吸不畅而脸色涨红,想要发出声音却不行,我手下稍微松劲,她连连咳嗽两声,喘息道:“我,我,我不能说——”

    我说:“难道我郭家还不能保你和你家人?”

    她忽地用力推开我,眸中带泪泫然若泣,指着我道:“你,你们,还要逼迫我们这些卑贱的人到什么程度!”

    我的心忽地一软,她们都是弹棋的“白子”,不,或许根本算不上棋子,在没有制成棋子时,已经被碾碎成泥了。

    我上前按住她的肩膀道:“别怕,我——”

    话未说完,身后一阵刀风凉意袭来,我合身抱住印墨连连闪掠,抬脚踹得偷袭者闷哼一声后退数步,谁知印墨见到偷袭者,竟面露喜色,一把推开我,朝那人奔去。

    她口中唤着“阿翁”,忽地戛然而止。

    一把利刃插在她的胸口。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鲜血一点点渗透出来,将青色外衫染成墨碧,死不瞑目地倒在我面前。

    杀人的梁守澄公公嘴角噙着阴冷笑意,用力拔出印墨胸间的利刃,将她的尸身推落水池。

    我有所省悟道:“原来印墨来这里,是与阿翁相邀。”难道她来时会四下观望。

    梁守澄拿出一方绢巾不慌不忙揩试利刃上的血痕,说:“贤侄女,你是哪里来的好运气,什么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我冷眼看他,“现在这个时辰,阿翁不该大声叫唤,引来禁卫抓我杀人灭口的正着?”

    梁守澄摇头道:“这可不成,以侄女的功夫,我尚未开口,恐怕就真正被你灭口了。此地非久留之地,咱们还是赶紧分道扬飙。”

    “这也对,我今日来过内侍省衙署,这一查证起来,恐怕又逃脱不了嫌疑。”

    梁守澄却装模作样四面环望,道:“女郎今日来过衙署?我怎么不知道,也没见过?”

    我对面前这位装神弄鬼的宦官厌恶至极,道:“阿翁也该叫我死个明白,究竟是谁人主使,让您这样费尽心力置我于死地?”

    梁守澄收起利刃,阴恻恻笑道:“女郎还不明白?你应当谢我,杀了这贱婢,你从此脱罪。”

    我觉得他话中有话,疑惑道:“你此话何意?”

    梁守澄扯了扯皱褶密布的嘴角,“真是愚不可及。郭女郎,咱家告诉你一句老实话,我们从来无意置你于死地,你的事到此为止。”

    我心中一咯噔,道:“果然,你们步步紧逼,要的不是我的这条命。如今,得偿所愿了?”究竟郭家为此会失去什么?

    梁守澄当然不屑于回答我,或许在他眼中,我这个莽撞的小丫头根本没有资格碰触那些终极的秘密与暗战较量。他收拾整肃了衣袍,慈善的笑意重新堆回脸上,乐呵呵地踱出园林。

    我在池边发了一会儿愣。留意到池水与水渠相通,前两日暴雨涨水,不日印墨的尸首必会随水流漂出宫廷,汇入浩瀚的龙首渠。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我转头即走,迎面却撞上一名武卫,赶紧垂首打算避过,谁知那武卫似乎并未见我一般,只在经过我面前时,低声道:“大女郎由西侧门离开,这里交给我收拾。”

    称呼我“大女郎”的,通常只有郭家的人。

    被爱慕是件让人欣喜的事,略过李淳自七岁起就会每年重复的“姑姑,我喜欢你”,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接受男子的“直抒情意”,虽然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有点值得裴云极喜爱。接下来整晚,我都有种浮在云端的醺感,也不知源于酒还是源于裴云极的话。次日清晨被叫起带到掖庭局舂米房时,兀自迷蒙半醒。

    舂米房的掌事是位看上去并不年轻的中年宫女,旁人呼她为“范嬷嬷”,身量适中风华犹蕴,指着室外天井一口足要两人合抱的石臼,对我道:“你,去那里!”

    我目瞪口呆,“为什么要我舂米?”

    范嬷嬷板住容长脸儿,恶声恶气道:“这规矩本来我也无需跟你解说,瞧你头一回,且告诉你,让你明白:入掖庭狱候审和等候刑判的宫人罪犯,一律需得服苦役。宫里上下数千号人,人人每日要吃米饮酪,岂能由你呆在牢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坐狱的日子也未免太过享乐!”

    我茫然看向阔大的天井,已有许多衣衫褴褛面容疲惫的宫女宦人围着臼碓忙碌开来。舂米由来是极费力的活路,掖庭的臼碓比寻常民间的大上数倍,推动一只碓足得三四个人,不一会儿人人汗透衣背。

    我赶紧说:“我不会舂米,换别的活路!”

    范嬷嬷冷笑道:“入了掖庭,你以为是进崇仁坊的酒馆,还是光德坊的赌场,有你挑三拣四的?一日不舂出五斛米,不准歇息!”

    我默默计算,一斛十斗,每斗十升,五斛则是五百升,这简直要我的命!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走向那口臼,范嬷嬷见我就范,冷哼一声,负手往别处捡视。

    以我的气力要抡动大碓并无难事,可是真正干起来,才知舂米看上去简单只要肯卖力就行,其实仍有许多窍门要领。我并不懂得这些要领,虽然推动了碓头,但碓尾或无法捣入臼中,或又用力过猛,将臼中的稻米捣得烂碎。累得满头大汗,却劳而无功。有数名经过的宫女还指指点点,窃声低语道:“瞧,那位就是楞头青的郭家女郎——”

    我越舂越烦,气得将碓狠狠一摔,碓尾撞击石臼,溅起米粒壳灰,正扑了走过来的范嬷嬷满脸。

    她怒喝道:“作孽啊,你这在糟践谷物!”

    我冷冷道:“人都被你们糟践够了,还管那谷物粮食!”

    她喊了三五个孔武有力的禁卫将我拉住,道:“郭女郎,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将方才溅落地面的米粒全部捡起来,一粒也不许少;要么,呵呵,我也知道你身具武艺,寻常三五人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仔细估量,究竟能否双手对众拳逃出掖庭,只要你无法逃走,我就可以绑你在掖庭巡游示众,让掖庭的宫女宦人们好生见识一下郭令公嫡亲孙女的好风采!”

    我气得咬牙切齿,“你敢!”

    “我怎么不敢?”范嬷嬷慢条斯理地理着发鬓,说:“嬷嬷我身在掖庭已有十年,这世上可再没有比掖庭更坏的去处,我可什么也不怕。也不怕什么郭家、裴家——”

    她久浸深宫,大概这里当真生不如死,故此什么也不怕了。可我,还是怕,我得要郭家的颜面,只得服软认输。

    李淳来探视我时,我正趴在地上,专心致志“寻觅”那些米粒,累得两眼晕花腰酸背痛。李淳嚷道:“谁让她干这种粗活的,我,我打死她!”

    范嬷嬷闻声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是我令她做的。小殿下,无事早些回东宫,休要成日往掖庭跑动,殿下捡得这条小命殊不容易,莫枉死在太子鞭下。”

    李淳被这席话哽得无语,回头将范嬷嬷看了又看,疑惑道:“你,你是?”

    范嬷嬷朝李淳揖礼,冷冷道:“小殿下认出来了,奴婢姓范,从前服侍过王良娣。良娣去世后,被发配来掖庭。”

    我知道这嬷嬷油盐不进,好言劝走李淳,继续“找”米。

    良久,范嬷嬷的裙裾停驻在我跟前,问道:“匍匐在地的感觉怎么样?”

    我说:“我不喜欢。”

    “你们这些世家子女,棋琴书画刀剑骑射,无所不学,惟独没有学过弯腰和匍匐。”她漠然言道,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谑言道:“那是奴才们该学的东西。”

    “不学会弯腰和匍匐,有些东西是永远看不准、拿不到的——”她悠悠说完这话,待我抬头时,已然走远,只看到青衣长裙在微风中摇曳,像池水中与涟漪并展的青莲。我仔细思量推敲她的话语,确乎含有某些深意和道理。

    接下来两日,我依旧舂米,渐渐习武般把握力道,熟练掌握动作要领,范嬷嬷没有格外为难我,然而每日增加一斛的任务,仍是把我累得夜夜瘫倒呼呼大睡。

    大概瞧我舂出的米粒像模像样了,某日午后,范嬷嬷指令我将百斤米粒装入担中,说:“你,将这些送去内侍省衙署后院。”

    我瞠目,“不怕我跑掉?”

    她谑笑,“跑得了你,跑得了郭家?”

    我无语。由舂米房横贯大半个掖庭,来到西南侧的衙署,向同样恶声恶气的后厨宦官交托了差使,沿着水渠慢腾腾往回踱。

    水渠绕衙署而建,沿渠育有柳树并如榆荚、槐花等,当此季节,可称得上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我见四面少人,采上一朵槐花别在襟上,大摇大摆四下查看。前方转拐处出来一名宫女,恰好走在我前面,身姿窈窕,有几分眼熟。我蹲下身子,往水渠扔了一块石子,声响惊得那宫女回头瞥看,我觑见正是那名唤印墨的董良媛掌印女史,便不加犹豫地跟上去。

    印墨折过数道弯,行至一处花团锦簇、亭台流水交融的小小园林,忽地顿下步子,转身朝我隐匿的方向道:“出来吧。”

    我情知被发现,大大咧咧走出来。

    印墨神色意外,四下环望后,道:“怎么是你?”

    我说:“自然是我,被你害苦了的郭瑶象。印墨,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得告诉我,究竟谁指使你陷害我!”

    印墨略有慌乱,后退两步,道:“你休要胡说,我据实而言,哪来什么陷害!”

    我上前一把扼住她细长的脖颈,咬牙切齿道:“信不信我卡断你喉骨、勒死你?”

    她因呼吸不畅而脸色涨红,想要发出声音却不行,我手下稍微松劲,她连连咳嗽两声,喘息道:“我,我,我不能说——”

    我说:“难道我郭家还不能保你和你家人?”

    她忽地用力推开我,眸中带泪泫然若泣,指着我道:“你,你们,还要逼迫我们这些卑贱的人到什么程度!”

    我的心忽地一软,她们都是弹棋的“白子”,不,或许根本算不上棋子,在没有制成棋子时,已经被碾碎成泥了。

    我上前按住她的肩膀道:“别怕,我——”

    话未说完,身后一阵刀风凉意袭来,我合身抱住印墨连连闪掠,抬脚踹得偷袭者闷哼一声后退数步,谁知印墨见到偷袭者,竟面露喜色,一把推开我,朝那人奔去。

    她口中唤着“阿翁”,忽地戛然而止。

    一把利刃插在她的胸口。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鲜血一点点渗透出来,将青色外衫染成墨碧,死不瞑目地倒在我面前。

    杀人的梁守澄公公嘴角噙着阴冷笑意,用力拔出印墨胸间的利刃,将她的尸身推落水池。

    我有所省悟道:“原来印墨来这里,是与阿翁相邀。”难道她来时会四下观望。

    梁守澄拿出一方绢巾不慌不忙揩试利刃上的血痕,说:“贤侄女,你是哪里来的好运气,什么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我冷眼看他,“现在这个时辰,阿翁不该大声叫唤,引来禁卫抓我杀人灭口的正着?”

    梁守澄摇头道:“这可不成,以侄女的功夫,我尚未开口,恐怕就真正被你灭口了。此地非久留之地,咱们还是赶紧分道扬飙。”

    “这也对,我今日来过内侍省衙署,这一查证起来,恐怕又逃脱不了嫌疑。”

    梁守澄却装模作样四面环望,道:“女郎今日来过衙署?我怎么不知道,也没见过?”

    我对面前这位装神弄鬼的宦官厌恶至极,道:“阿翁也该叫我死个明白,究竟是谁人主使,让您这样费尽心力置我于死地?”

    梁守澄收起利刃,阴恻恻笑道:“女郎还不明白?你应当谢我,杀了这贱婢,你从此脱罪。”

    我觉得他话中有话,疑惑道:“你此话何意?”

    梁守澄扯了扯皱褶密布的嘴角,“真是愚不可及。郭女郎,咱家告诉你一句老实话,我们从来无意置你于死地,你的事到此为止。”

    我心中一咯噔,道:“果然,你们步步紧逼,要的不是我的这条命。如今,得偿所愿了?”究竟郭家为此会失去什么?

    梁守澄当然不屑于回答我,或许在他眼中,我这个莽撞的小丫头根本没有资格碰触那些终极的秘密与暗战较量。他收拾整肃了衣袍,慈善的笑意重新堆回脸上,乐呵呵地踱出园林。

    我在池边发了一会儿愣。留意到池水与水渠相通,前两日暴雨涨水,不日印墨的尸首必会随水流漂出宫廷,汇入浩瀚的龙首渠。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我转头即走,迎面却撞上一名武卫,赶紧垂首打算避过,谁知那武卫似乎并未见我一般,只在经过我面前时,低声道:“大女郎由西侧门离开,这里交给我收拾。”

    称呼我“大女郎”的,通常只有郭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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