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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 正文 北(十):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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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雁南归(十):终章

    正月里的寒冬,杨柳关下过一场腊月大雪之后,却突兀地连日放晴。

    赵围哈着气儿吹拳头,抖掉脚底板的冻沙冰片,见到赵令悦院中女婢换来的新炭炉子,“给梵梵的吧?我给她送去,你下去吧。”

    说着,往赵令悦的院子里走。

    也奇怪,这廊中穿的分明是冷南风,却吹来几丝南方早到的春意。

    赵围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见赵令悦不在屋内待着,着一身浅蓝齐胸襦裙,披了个镶兔毛领的披风,正倚坐在屋外的秋千椅上,单手拉着秋千绳,另一手扶腹,边荡着秋千,擡眼去看那合欢树上,新长出的嫩黄抽芽儿。

    冰清玉洁,似个冬日里的瓷作雪人儿。

    赵围擡眼,发觉这视线中的雪阳着实刺眼,忙过去拢掌遮在她额上,落下一片阴影给她。

    “你个傻丫头,使劲看太阳作甚,也不怕伤了眼?回头又喊眼睛疼。诺——”他将手中裹外套的铜炉塞给她,“捂好,大冷天的出来发呆,也不怕冻着。”

    赵令悦脚步一蹬地,秋千缓停。

    她双手握住炉子缩进披风里去:“你好啰嗦,我想晒会太阳也不行?”

    “行,当然行。”

    赵围声音闷闷的。

    “二哥你看,只几日不下雪,这树便马不停蹄地发起春枝来。”

    “嗯?”赵围擡眼,心不在焉。

    她伸手指了指树上一角,又收回来贴上炉子取暖,哈出一口冷雾:“今年的春,它是不是要早到了?”

    赵围将视线挪到她脸上。

    她的脸垂着,眼睑收起,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惟有睫毛轻颤,为她一张平淡的脸上平添几分冬日的春华,“梵梵,你别不开心,大夫的嘱咐你也听了,郁结太过,则阻滞胎儿生长。”

    “我没有不开心。倒是二哥,你今日怎么这时候来找我?还不到饭点吧。”

    赵围眼神不断来回闪烁,挣扎已经尽显脸上:“呃”

    “你要告诉我什么?”赵令悦擡起头,看向他。

    这微小的动作,让她耳下与发髻上的璎珞坠饰都左右晃动,赵围心房也似被这璎珞绳子拽了一把,紧跳起来。

    他咽了咽口水,叹气:“有件事二哥不知该不该跟你说,家里都让我瞒着你,可”赵围打量她腹部一眼,“可我怕瞒着你,等你将来知道了,你只会更难过的,二哥不想看着你将来痛苦。”

    “那你就告诉我。”说着又轻扯秋千绳,自己荡起来,“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个七八分是他,他回来了,对吧?”

    赵围见此也干脆不打幌子了,搓搓手坐到她身边去,眼望着前方雪地,直道:

    “他是回来了,但是没在常州这带转悠。公主那边的人送来一封信,信上说,这邵梵不带兵不带队的,上月自己只身入了建昌,在宫门前缴械投降,被禁军扣下了。

    赵氏与他之前的那些过往就不论了,也论不清楚。

    就从当太子以后来看,他也没什么明的大过,反而是抗金有功,护国的猛将。

    这次撑死了就只有一个擅自离军,无令进京的罪责,来信上公主都说了,鲸州抗金尚未结束,鲸州邵军无主帅一日,战局便不利我方一日。

    公主已经光复赵王室,小官家既然是两家血脉,她也不会再夺王家人性命。

    单将他关在霖铃宫,他何时愿意回鲸州打完这场仗,说一声,公主便放他离开。打完仗革除他太子身份,手里头的军队收归朝廷管辖,此后他爱去哪儿去哪儿,爱找谁就找谁,公主不会干涉,对于旧仗也既往不咎。”

    “那,他呢?”

    赵令悦呢喃。

    赵围小心翼翼地看了赵令悦一眼:“他不愿意,似乎铁了心要在宫里关到生命尽头了。梵梵,这信,二哥知道,公主本意就是要给你看的,可她不知道你现今身子特殊,父兄与嬢嬢都无意让你再被牵扯,遂要我瞒下来,也是想尽早斩断这一段错误。”

    “错误?”赵令悦撇眼朝向他,眼里也坦然的潮意,她质问他,“什么是错误?二哥,你可知二十多年前王家那场惨烈的人祸,归根结底是由谁来造成的?是我啊。若说错误,我才是那个错误,不是他。”

    不及赵围细细想通这句话的前后逻辑,她已站起来朝院外走。

    赵围上前轻拦住她,“你干什么去?不要冲动。”

    “我要回建昌。”

    赵围一愣。

    这一愣,就让赵令悦跑了。

    他一拍大腿,抓耳挠腮地追上去,又不敢拉扯她,怕她动胎气,兄妹一前一后到了父母下午围炉茶坐的堂中,连赵名也在,赵围还来不及打个圆场,赵令悦已经开口。

    “爹爹,嬢嬢,阿兄,我要回建昌。”

    赵名手中的茶盏没托稳,甚至滑了一下,荡出大半茶沫子渗了夹棉下袍,眼刀子刮向她身后的赵围,直呼其名:“赵围,你那张嘴,我早知该拿铜水给你焊上。”

    赵围讪讪低头。

    “梵梵,你先坐。”赵光伸手。

    云葭也道,“都要当娘的人了,还是这般莽手莽脚,你要回建昌?此事慢慢详谈,先坐下。”

    赵令悦不肯坐。

    她站在堂中,朝父母行过一礼。

    赵光心疼不已,“这是做什么?你身子重,不必行礼了。”

    “爹爹,嬢嬢,如今杨柳关的邵军全撤兵了,换了赵军来,这是谁的旨?自然还是他的。他已经选择放过我们,却独独不肯放过他自己,可是他不知道——”

    说至于此,她一手抚摸上腹部,喉头哽住。

    这一幕,也将云葭惹恼,伤悔与恼怒一并爬上心头,将茶碗跺上桌,端坐道:

    “你是名门女子,却未婚先孕,这已经是毁了你一生的名节,我问你是否被迫,若你被迫,那便不是你的错。可你却口口声声说你是自愿的。

    梵儿,我身为你母亲自教养了你十七年,我教你作为女子要自尊,要自爱,莫要为了小情沉沦,为了个男人毁掉前途,你可听进去了?可做到了?你知我见你如此,我心中何感?我心中又何其失望?!”

    赵光试图站起来劝和。

    可看见云葭眼中含泪,他也红了眼圈,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我跟你父亲捧在心头怕摔了,含在嘴里也怕化了的宝贝,却被这样一个男人无端糟蹋!为了你,为了你的身子,我们可以接受这个孩子,也可以养大这个孩子,但是你不该再与那个男人有一点牵扯。

    梵儿,你怎不想想?

    他若是真心爱重你,又怎会让你落人话柄,怎会让你未婚先孕?

    你尚年轻,总有糊涂时候,可我们做父母的不能跟着你犯糊涂,看着你去跳火坑。那个男人他是死是生,他自己能负责,这跟我们赵家没有关系!建昌我不许你回,我不许你去丢这个人!”

    赵令悦鼻尖酸涩。

    朝着云葭跪了下去。

    赵光与赵名赵围三个男人俱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

    “有话好说,地上凉——”

    云葭忍痛梗在椅上,不打算就此心软放过,母女俩如出一辙的固执:“你们别拦她,她既自愿受这个苦,便就让她跪着!”

    “爹爹。”赵令悦推开身前几双手,唯独抓住了赵光的,她红着鼻尖仰起头,看赵光苍老的脸,泪眼模糊,“爹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爹爹知道我与他都经历过什么,不是吗?”

    赵光闻言,挥退兄弟二人。

    自己蹲下身来,含泪扶着她肩背:“梵儿啊,往事不可谏,唯来日可追。过去的事,我们就让它过去,爹爹已经答应过你会保这个孩子留下,你还要爹爹如何?真放你去建昌找他,外人看你身子如此,流言蜚语,成何体统啊”

    “流言,名节,体统,这些虚名就当真有人命重要吗?!”

    “虚名?”

    云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你可知多少家族因这些虚名身死,女子无了清誉,便要遭受白眼,皇家子女更该循规蹈矩、谨慎一生,方能周全,你自愿与他私相授受、珠胎暗结时,可曾想过我的教诲,可曾想过周全家里!”

    “如果不是他,我当时已经要死了呢?嬢嬢,我就是要死了,也没有关系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云葭哽咽。

    赵光惊诧,赵围与赵名相觑叹息,站立一旁。

    “爹爹,”赵令悦再看一眼赵光,“对不起,我瞒不下去了。”

    赵光浑身轻颤。

    却是没有拦她。

    他也拦不住了,心底里清楚,迟早会有这一天。

    赵令悦拉住云葭的裙角,摩挲着张口。

    “公主早已告诉我,我并非嬢嬢与爹爹亲女,而是官家私生之子,在建昌,我也与官家父女相认过,早年王家惨案,皆因我的私生身份被皇后拿捏,皇帝才为我们犯下那样的滔天罪恶。

    嬢嬢一直都知情,嬢嬢明明知道,那王家在当年是完全无辜的,邵梵他所遭受的家族剧变,其实都是因我而起,不是吗?”

    云葭听此,微张开嘴,两片唇抖着,随即唇上的红蔓延至整张脸,最后化成鼻中堵塞的气,待她胸脯剧烈起伏,才勉强将这口气顺过去,缓缓闭起了眼。

    赵围与赵名已经在一旁惊的说不出话。

    “嬢嬢,连邵梵都瞒住了我,偏偏公主要告诉我,我就此认命跳了冰河,是邵梵将我捞了上来,他知道我是谁,他知道王家因为我而遭难,可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他的家族不会怪我,不会恨我。

    他要我活着,要我活下去,当时的我多绝望啊,绝望的快要死了,只有他,只有他坚定地要我活下去,要我等待与你们团圆”

    说到此处。

    赵令悦的心凹陷进一块,万片刀在心房肉上绞动。

    她的泪水失了阀,拉住意图躲避离去的云葭,抱住她的腿,恳求道:

    “娘娘,他幼年失去父母,内心极为重情,一生都在捡拾亲情,也一生为情所伤。他比我更早知道什么是爱重!他只是想用一个血缘上的牵挂来拉住我,让当时绝望的我能够活下去罢了。

    可是现在,谁来拖住他呢?

    他信任的王献背叛了他,倒戈了我们,他信任的那些将臣,一个个的,也全都向新朝奔赴,从此背反于他,嬢嬢说他可以为自己负责,可是他也会累,他也会痛,我已经为了赵氏背叛他,隐瞒他,算计他,如果我此时还不去找他,他真的会自杀死在建昌的嬢嬢,他真的会死的”

    赵光擡袖抹泪。

    人老了,反而容易控制不住情绪。

    他擦掉泪,过去对僵在原地,无声湿了眼的云葭道,“夫人,你就让梵梵去吧,终归,是我们赵家欠他王家一次,就此还清,之后的路要怎么走,还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云葭朝外窗瞧去,窗边杵着的两个儿子神情惊异,呆愣许久才想起来让开,那窗外风景不过是寒冬腊月,枯枝雪蕊,可仔细瞧,也真有了一点青绿生机。

    都是命啊。

    云葭叹道。

    *

    赵令悦入宫的那日,已至二月。

    建昌下着连绵如絮的飘泊大雪。

    建昌城内满城萧瑟,家家户户连着银瓦白巷,远望去天边群山,也如冰堆砌的冰片子,摞成抖擞崎岖的寒霜花,时间仿佛回到一切发生的原点,回到三年前那个无妄无尽的雪天与雪城。

    唯一不同的。

    是霖林宫过去关着他送进去的赵家人,如今换成了他自己,一切都再度轮倒过一遍。门守见了来人这一抹雪中亮色,未曾多言,转身为她开了锁。

    门甫一开,雪花被风卷进门框,洋洋洒洒舞在门框之中,只一眼,赵令悦已望尽他对门盘坐时身上陈旧的武袍,脱去一旁倒乱的靴子,四散吹动的长发,和那张困倦的,疲惫不已,灰髯长满下巴的脸廓。

    披风一角吹进门框,比她先一步落入邵梵低垂的视线,正如三年前在峡谷时,仅仅一抹紫色而已,却使他缓缓地掀起眼,灰黑的眸子倒映出门外的雪亮,注入了一丝光点。

    光点不断移动,随后定在了门前的雪中人身上。

    随后,雪风呼啸的声音便泯灭他耳旁。

    他的世界安静了下来,寂寞无声,唯站着一个她而已额前飞乱松散的发丝勾颤他睫毛,方看一眼,他盘坐时搁置在膝盖上的手,也慢慢握成了拳。

    赵令悦踏进门槛,去掉带毛边的披风兜帽。

    抖掉的帽上雪在她肩头耳边温柔细舞,似朦胧午梦一场。

    她鼻尖被冻的微红,面对这样落魄的邵梵眼眸如少女般清亮,朝他粲然一笑:“邵渡之,我来找你来了。”

    她答应了他的。

    再也不会抛弃他。

    “”

    他几乎将膝盖上那块布用拳头之力抓烂,忽然手背一暖,赵令悦已经走几步来到他身前,边蹲下身,边将他的手提起,漏雪的门在他们背后轻轻阖上。争夺已经结束了,他才等来所有人的谅解。

    等来一个,可以让他跟她短暂独处的时刻。

    赵令悦低头时,额上几缕碎发散下,她将他僵硬的拳头一点点掰开,塞进那枚玉环。

    “是我偷走了它,它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物,你爱之珍之赔,现在,由我将它交还给你。对不起,邵渡之,我偷走了你八岁以后的人生,又偷走了你最高的荣耀,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

    她擡起头,单手抚上他的脸侧,战场里风吹雨淋的痕迹在她指腹流淌成粗糙的纹路,她抚摸过他尖刺的青灰胡渣,“我可将我自己赔给你,好吗?”

    邵梵缓缓转过头。

    眼底血丝越发红,他闭眼,握住那枚玉环:“不了,你已得偿所愿,我却无颜面见我至亲,不欲拖你下水,还是就此罢了。”

    “什么傻话?”她将他故作冷漠的头颅掰回来,“就此罢了,你难道要我另嫁他人吗?”

    “有何不可?”邵梵眼轻眨,“我已被千夫所指,不忠,不义,不孝,不伦。是我邵渡之配不上你赵令悦,是我不该招惹你,不该爱上你。”

    “可是我们已经相爱了!可是我已经爱上了你了!”赵令悦直接将他拽过来,将他乱发拨去,露出额头,他已眼含泪光,嘴唇绷紧。

    那泪直刺进她心中去。

    赵令悦蹲在那里,用两只手去擡住他的脸侧,用唇在他红了的眼角处蹭一蹭,又低下头来说:

    “渡之,你可是在怪我呢?我知道你怪我,怪我助公主斩杀你父,令你愧对宇文老侯爷,可这道理是你教我的,是你一手塑造我。

    你告诉我,凡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你让我强大,也是你教我生存。没有他,社稷才能更好,大盛才能更好。”

    她声线已经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沉坠着心房,每一次呼吸,她都在痛,“我们才能更好。”

    邵梵的鼻子开始堵塞。

    “我不想和你是个悲剧,我不想我们之间,是什么兰因絮果,我这样努力,我拼了命的,我说服公主摆脱仇恨,都是因为我很想要和你在一起,这也是你的心愿不是么——与我共赏太平人。”

    不待她说完,他的喉头已经冒出一阵子模糊粘腻的声音。

    随即,他的肩背开始抖动,浑身发颤似在挣扎,忽然擡起头侧身过来,将她翻身摁在地下,俯身便往她的脖上咬去,泪水滚烫,打在她的肩窝上,渗进她的肌肤。

    力道很重,咬得她疼出几串晶莹的眼泪。

    她抱着他的肩背不曾放手,只是提醒,“动作轻一些,好吗?”

    说罢抽来他一只手,缓缓带到自己的腹部,手掌温热,正挨在腹部隆起之处。

    身上的人也立刻发觉他手下那层肌肤的隆起,牙齿猛然就松了,想要起身隔开她,被她压制在一只手心里,他就乖乖的,没再敢动。

    但是被她拢住的那两片宽阔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答应过你的,此生再也不会抛弃你,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如果你真的对这个世界失望极了,不欲眷恋人间,那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我就会陪你一起去。”

    赵令悦泪水打横着滑下,落入繁复冰冷的地砖,她深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别颤抖得那样厉害,想要他听个清楚。

    “或者,我们三个都活下来吧?以后我守的城池里有你,你守的城池里有我,灿漫星河里,万家灯火中,总有一盏,会是我跟孩子为你归家点的。

    我知道,八岁以后你就没有家了,等他生下来,我,你,还有孩子,我们三个就是一个家,你就再也不会孤单一人,巡游世间,如同野鬼了。”

    说完,她才将手移至他停留在她肩上的脸面,拨开乱发一看。

    他已哭了满面。

    至真至幸。

    他曾经,也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赵令悦可以再嫁他人,他可以独自身死魂灭,但是有了这个孩子,他怎能不管,他怎能不去不甘?“我”

    “你会活着吗?”赵令悦哭出声。

    邵梵咬住牙,将她拢在自己怀中,缓缓带着靠坐在桌角之处,换他蹲着,手极其小心地抚上去,颤声呢喃:“我们有孩子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杀我父,是不要我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傻子。”她摇摇头,“我该早点来找你的,可是大夫说,胎儿要出了四月才安稳,我要等到他满四个月,才来建昌。”

    她用手引导邵梵将侧脸贴上腹部,柔柔理干净他散乱的长发,泪水打湿自己的手背,“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困了这么久。”

    邵梵深深地垂下头,伸手圈住她的腰,眷恋地抱着她,他的怀里有他放不下的女子,还有一个他的孩子,邵梵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声。

    是非对错,终落于一场泪流的发泄。

    “你会活着吗?”她再问。

    这次,邵梵点头了。

    窗外细雪飞扬,几颗洒落进窗沿,吹起种种记忆,赵令悦凄清一笑,“那我们以后做夫妻可好?邵渡之,等你从鲸州回来,你来求娶我吧,只要你娶,我就嫁。”

    “好。”他方擡眸,“我要娶你。”

    边说,边纯粹地一笑。

    那种骨子里的阴翳与戾气,在此时扫灭一空,因为他是一个即将有家的男人了。

    赵令悦用帕子擦去他眼角蓬勃的水泪:“一言为定。”

    “我可以给孩子取个名字吗?”

    他搂着她道。

    像个小心翼翼,跟大人讨糖吃的呆子。

    赵令悦摸过他额头,镶绒毛的边袖刮过他肌肤,柔软而温暖,“可以。”

    “让他跟着你姓,正名,就叫雁南。”

    赵令悦将三字连起,顺带平复情绪:“赵雁南?”

    “嗯。”

    邵梵又将她搂得紧了一些,这次往上,将她整个包裹在自己怀中。

    赵令悦未曾嫌弃他此时的不修边幅与狼狈。

    也反抱住他,蹭了蹭他的衣物,将泪水胡乱蹭在他本就脏兮兮的袍子上。

    动作时,她脖子明显在隐隐作痛,轻轻吸了口气,他本哭红了眼,此时就着这副神情,伸舌去舔舐她脖上的齿痕与伤口,为她疗伤。

    “我太用力,弄痛你了。”

    “嗯,但不怪你,我生气时不也咬过你几回?”

    “赵令悦,你可否再应我一件事?”

    “嗯?”

    邵梵闻此闷软声,忍不住小心翼翼去含了口她温润饱满的唇,舌头伸进去与她的舌尖缠了几瞬,嶙峋水声缠腻,他尝到甘甜与眼泪的咸涩,正如这人生。

    思及她身体特殊,忙饮鸩止渴地退了出来。

    可同时他也终确定,自己为她活了过来,躯壳与灵魂都随着她重返人间。

    他主动索求:“你也说句你爱我,我很想听。”

    求爱是个难为人的命题,令他落魄难堪地垂下了脸,又怕她坐在地上凉到,忙将她抱起身搁置在殿内的桌案上,扶着她日渐沉重的腰身。

    这下,赵令悦与他目光能够齐齐平视,捧着他的脸说,“我很爱你,邵渡之。我跟赵雁南,以后会一起爱你。”

    窗外大雪自觉,纷纷轻轻蛰伏窗沿,堆成清白的霜花。

    只为凑景凑趣,却绝不打扰,此事窗内抱在一起温存的这对有缘人。

    当日。

    邵梵第一次,与她携手,走出了冷宫殿门。

    王献站在雪地执一柄黄伞。

    一身素衣,两袖清风、一身孑然。

    他见她将邵梵完整带了出来,走近了才弓身道:“献陪渡之,一起南下。”

    邵梵不拒绝,也不点头:“随你。”

    王献又看了眼赵令悦。

    他淡笑:“渡之将为人父,是他之幸。我知今日渡之会释怀,自身也无法继续困守过去,因此有一物,还请郡主替我带给公主,以了公主此生心愿。”

    他从袖中抽出一柄卷轴,递给赵令悦,“这也是我离开前,能为她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赵令悦应下,“你也保重。”想了想,又冲着王献离去的背影加了句,“后会有期。”

    王献一顿。

    未曾回头。

    *

    不过五日,邵梵与一部分增援的郑兵一块从建昌宫内出征南下,意在直取金不败头颅,将战事收尾,让大盛彻底平定。

    赵令悦当天就坐在宫门城阙之上,弹奏出一首琵琶曲子。

    曲一出,众人纷纷擡头。“什么声音啊?”

    “是琵琶,琵琶声,有人为我们弹曲饯行呢。”

    邵梵顿住马脚。

    侧耳闭眼倾听。

    这曲子,他很熟悉,然赵令悦弹出了些许的错音,夹杂在高音之处。他知道她的意思。

    ——弹错落,为有顾。

    何尝不是一种悲壮的挽留?

    邵梵睁开眼,拧紧剑柄,“出发!”

    他怎么不会回来呢?他的身后,有一座城池,城池里,有他的女人跟他的孩子在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黑鹰自天边雪山飞过,划过建昌城上空。

    赵令悦弹完琵琶,人已去,宴席将散,她心中格外宁静,起身将琵琶交给一旁赵琇的侍女:“公主此时在哪儿?”

    侍女温婉一笑,“她已在后苑等候郡主许久。”

    赵令悦随侍女走入亭下,亭外冷梅多株,容颜鲜美,散发阵阵梅香,成就一番雪中美景,赵琇下过朝,已褪下垂帘听政时繁琐的翟衣冠冕,见她来了,让人送上一杯暖茶。

    她见赵琇手中提着那卷轴,已经打开了,此时对折拿在手中,两眼放空入了亭外梅林。

    赵令悦饮下一盏热茶,扶腰慢坐下,与她共同赏梅,不经意道,“五日前我便将它给了公主,公主为何今天才看?”

    “之前没空。”赵琇转过身,将卷轴随意搁在摆着茶盏与梅花酥饼的桌案,看她一眼,“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正欲为此,与公主讨个赏。”

    赵琇淡道,“若我能做到的,我自会满足你。令悦,三年来,你吃得苦不比任何一个人少,即便我们关系不复从前,我仍念你旧恩,尽管说来。”

    她转过身,陈述:“请公主革去我所有名位,让我隐遁,自此,朝廷里再也没有昭月郡主这个人。”

    “你是觉得,我护不住你吗?这个孩子你想生就生,谁敢多说——”

    “不,公主霸气一如从前。是我变了,我厌恶这些虚名,只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守一座城池,爱一个人,养育一个孩子。前半生坎坷不定,便期盼余生顺遂,仅此而已。”

    赵琇沉默良久:“你可还会见我?”

    赵令悦笑了,“那是自然,公主是我姐妹,为何不见呀?”

    赵琇略松口气。

    “便如你愿。不过,你想隐遁去哪儿?”

    待赵令悦一走。

    赵琇呆坐良久,又复将那卷轴打开。

    王献送她的,是她数次求而不得的和离书。

    “宫花之恩,结缘娘子,情深义重,永生悟念。婚时曾共被,谈白头之因,誓芳草悠幽。然,时过境迁,细雨流光,芳草恨长,长恨歌中渐生仇,昭明依旧,破镜难谋。

    献恳与娘子相离,愿娘子相离后,倾悦放颜,高梳美鬓,再贴鱼媚,重逞窈窕之姿,复聘合卺之主,余年昭乐,岁岁明欢,与献隔岸,一别永宽。”

    赵琇将目光抛入梅林中,半晌呢喃,“一别永宽,可我为何,心还会痛呢”

    无人回答。

    答案自在心中吧。

    一晃冬雪融尽三尺,人间已翻过四月。

    鲸州之战,大获全胜,听闻金不败兵败逃离之时自乱掉入海中,邵军与郑军只来得及拿到头颅,残尸随海浪漂流,打捞后仍不知所踪,鲸州百姓为庆祝胜利,七天七夜舞狮不止休。

    眼下大盛初定,属于赵兴的时代方启,大相国寺内,也敲起洪钟,颂出郎朗梵音。

    堂内幽静。

    堂外,浅春将至。

    赵令悦双手合十跪下,虔诚持向佛前。

    她于香火中述之平生,请求雁子南归时,再度逢君。

    以作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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